开国功贼
身向蒋烨行礼,一边笑着汇报道,“启禀老爷,逍遥楼里边的酒席已经预备下了。按照您的吩咐,包了整个二层。水陆时鲜拣好的上,由许厨子亲自掌勺!”
“好,告诉大伙稍等,贵客马上就到!”蒋烨笑着点头,大模大样地吩咐。
“嗯!”跟班们答应一声,两个人小跑着回去张罗酒席,另外两个人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帮助蒋弓手拉坐骑。
程小九和王二毛互相看了一眼,笑着停下脚步,“既然蒋老爷还有事,我们两个就不耽搁您了。今日一谈,受益良多,改日碰面,晚辈希望还能听到蒋老爷的指点!”
“走什么!走什么!”弓手蒋烨立刻瞪圆了眼睛,不满地嚷嚷,“都到饭馆门口了,你们两个走了,不是打我老蒋的脸么?别走,给我拉住他们,走了我拿你们算账!”
后半句话一落,两个野牢子立刻靠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扯住程小九的衣袖,“程爷,程爷,您千万别不给我师公面子,否则,我们两个的饭碗可就砸在您老手里了!”
程小九挣了两下没挣脱,笑着向蒋弓手解释道,“不是不给您老面子,您这不是要招待贵客么,我跟二毛就这身打扮上去了,岂不是给您丢脸!”
“小九哥说得有道理!表舅,今天我俩就不打扰您了。明天收拾齐整了,再请表舅吃饭!”王二毛咽了口唾沫,笑呵呵地给程小九打圆场。
“什么贵客啊!”蒋弓手冷笑着一挥胳膊,“我那是咋呼许厨子的,怕他不用心做菜。都是衙门里边的好兄弟,熟得很。要算贵,你程兵曹官最大,身份最贵。能跟我们这些人一起吃饭,是给我们面子!当然了,您要是不去呢,我们也没话说,毕竟您是上司,我们不能耽误您的事情!”
话说到来这个份上,程小九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了。只好笑着拱拱手,低声道,“那就先叨扰蒋老爷一顿,改天发了薪,我再请大家吃酒!”
“都是自家人,兵曹大人千万别客气!”蒋弓手脸上的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再次拉住程小九的手,笑着道:“王二毛是我的外甥,按理儿,我在你面前充个长辈也不算僭越。你说这做长辈的看到做晚辈的有了出息,能不摆酒庆贺么?你们两个尽管放心吃,放心喝。醉了有人送,渴了有人端茶,就是需要人捶腿捶肩,我勾勾手指,也有人抢着跑来伺候你们消遣!”
听对方越说越离谱,程小九赶紧拒绝,“多谢蒋老爷好意。咱们吃顿饭就行了,其他消遣以后再说。毕竟我今天刚刚履新,别引起什么误会,落下不好的风评!”
“那也倒是!”蒋弓手眨巴眨巴三角眼,笑着点头。看看王二毛和程小九二人的打扮,他又叹息着说道,“唉,我平时杂事太多,家中婆娘又懒,所以跟二毛他们家走动得实在太不勤快。本以为表妹那边还能过得去,没想到自己的亲外甥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了。唉!回头一定要把我家那懒婆娘结结实实地收拾一顿,让她慢待了自己亲戚!”
好友在侧,王二毛赶紧替舅舅遮掩,“妗子在大半年前还派人送过来五个肉好呢!是俺娘觉得舅舅忙,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
“唉,看我这亲妹子吆!自家亲戚,还见什么外啊。要强也不是这个要法!”蒋弓手“难过”得直揉眼角,发出了几声叹息后,冲着跟在王二毛身边的徒孙叮嘱道:“你,去看看彩帛行关门没有。关门也给我敲开,买两匹湖绸,两匹蜀锦,给程老爷和我外甥家里各送一匹过去。挑好的拿,别给我省钱!”
“那可不行!”程小九不敢在上任第一天就收别人贿赂,赶紧出言阻拦。
“小九啊,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蒋弓手倚老卖老,“这布不光是为了给你做衣服,穿着光鲜的。这是维护咱们衙门的面子!你如果天天穿着旧衣服应卯,不等于对外人说,县尊大人辟置了兵曹,却连衣服都发不起么?这话传到郡里边去,让林县令他老人家在上司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注1)
程小九在嘴里自己咋吧咋吧,还的确是这个道理,所以也不再推辞,任由蒋弓手随便安排了。见程小九肯收自己的礼物,蒋姓弓手心情更加愉快,一边走一边说,将衙门里边的规矩、忌讳、以及某些初来乍到者因为不熟悉规矩而闹的笑话,全都当做趣闻讲了出来。
两个少年边走边记,待来到逍遥楼下,已经基本理清了一些门路。按照先皇在世时定下的规矩,本县正式官员只有两个,一个是县令林德恩,另外一个就是主簿董凡森。其余的户曹、兵曹、市曹、法曹,全是由县令自行辟置。
诸曹之外,还有两个捕头,十名衙役。也是由县令自己辟置。但为了更好地执行公务,县令大人在就任后,会原班接受前任留下的衙役和捕头。而捕头和衙役们也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当得上的,至少要符合出身清白,熟悉地方、并有大户人家引荐这三条。
如此大一个县,只有十二名公差,肯定忙不过来。所以每个捕头都会收一些徒弟,帮忙维护治安,缉拿罪犯。衙门里没有这些人的编制,但给这些人的传统称谓是弓手。弓手自己任务太多,忙不过来,还可以再收徒弟,传统称谓叫做帮闲。帮闲之下,还有负责清扫衙门,协助差役管理囚犯等诸多杂役,传统称谓是小牢子。
蒋弓手是本县捕头郭进的大弟子,已经在衙门里边干了十四年,对地方贡献甚巨。所以目前整个馆陶城的大小店铺、买卖,都是由他带领麾下弟兄们帮助两位捕头大人照看着。至于城外的码头、税卡、以及四面的城门,则归贾捕头的嫡传弟子李老酒照看。同时,李老酒也负责带人掌管大牢里的人犯,附近的两处官矿,还有城西边的一家赌场、三处妓院。
“要不是您老指点,晚辈还真不知道官府里边有这么多事情要做!”程小九对蒋弓手的用意基本猜了个七七八八,一边笑着致谢,一边借机许诺道,“但我只是个新人,也就能帮着县令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捕头训练训练乡勇。其他事情,肯定做不来!”
“您文武双全,偶尔指点一下,也让我等做起事情来少费很多冤枉力气!”蒋弓手心中暗赞程小九够‘上道’,笑着将其引到酒馆二楼。
整个二楼都被差役们包了下来,收拾得非常干净。看到程小九上楼,众衙役、帮闲们立刻起身相迎。蒋弓手带着徒子徒孙们连拉带推,恭请程小九去做首席。程小九却不敢托大,抢先捡了个靠窗子的席位占住了,然后笑着四下拱手,“程某喜欢这里,这里风大,凉快!”
“那怎么行,您要是坐那,我们岂不都得站楼梯上吃了?”一个脸上长着三撮黑毛的恶汉笑着打趣。
“对,李老哥说得对,兵曹大人还得里边请!”蒋弓手笑着拉起程小九,用力推向上首。
能让蒋弓手称作老哥的,肯定是能跟他平起平坐的人物。程小九满脸堆笑,冲着三撮黑毛抱拳,“这位肯定是老酒哥,我叫小九,跟您名字恰恰相同!”
“正是在下,今后还请兵曹大人多提点!”李老九扫了一眼,心中暗自纳罕。蒋弓手等人的力气他非常清楚,虽然不好过于使劲儿,三个推一个,即便对方有五百斤的重量,也能推得动了。谁料程小九只是笑着向那一站,脚下立刻像生了根般,任谁也拉扯不开分毫。
“不敢,不敢,若论年龄资历,诸位都是程某的前辈。既然是前辈,酒桌上就别再叫我的官称,那样太见外了,会害得大家都吃不下饭。如果几位前辈不嫌弃,叫我一声小九便是。咱们今天只论年龄高低,别扯官职大小!”
“小九兄弟爽快!”蒋弓手接连用了几下力,都没能让程小九挪动半步。吃惊之余,又闻听对方如此懂礼貌,也就顺势收了劲头。大伙又嚷嚷吵吵重新安排座位,李老九年龄最大,被推到了上首。蒋弓手与李老九平辈,被安排在左首第一个座位。众人遵从心照不宣规矩排下去,将所有矮几后全部坐满。唯独留出靠窗位置给程小九,满足这位“贵客”的要求。
王二毛是程小九的好友,按照地方官场规矩,他将来也是兵曹大人的左膀右臂,所以身份地位与蒋弓手相同,被强塞到自家表舅身边,重叙舅甥情意。
酒过三巡,程名振借着回敬蒋弓手的机会,将自己只打算尽心训练乡勇,无意插手别人势力范围的想法重新委婉申明了一遍,博得了一片赞扬之声。众衙役帮闲们悬在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喝得愈发高兴。不断有人走上前来,以各种理由与兵曹大人共饮。程小九喝了第一盏,就没有拒绝第二盏的理由,一盏盏喝将过去,直道窗外的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才终于得以脱身。
王二毛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几个小牢子用马匹驮着,跌跌撞撞地送回家。程小九凭着练武练出来的好身板,谢绝了蒋弓手安排前来相送的人手,强撑着走向自家方向。夜已经深了,驴屎胡同的邻居们没有钱点油灯,早已安然入梦。东倒西歪的茅草屋子,缺了角的院墙,遍地的污水,还有一堆一堆的垃圾在月光下显得是那样清晰。
比起刚才走过的***辉煌,这里简直不像是人间。而到处乱窜的老鼠和野猫,也不断搅乱夜归者的醉眼。这里不该是他居住的地方,他该过上比这里舒适几倍,干净几倍的生活。而不是缩卷在这里,像老鼠一般卑微,像野猫一样肮脏。像蝼蚁一样忍饥挨饿地活着,忍饥挨饿地死去。
“我,现在大小也算个官儿了!”程小九被自己心头突然涌起的荒诞想法逗乐,咧着嘴,自言自语。
抬起头,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火把。那是他的家,娘亲在门口点着平素根本不舍得用的松木劈柴,照亮儿子回家的路。
注1:辟置,征召,聘用。隋代冗官甚多,一个中下之县,不算衙役,帮闲,其他县令自行安插的从吏也能高达九十五人之多。文帝曾经大力裁撤,杨广即位后,冗员恢复照旧。
第二章 莺柯(五 上)
院子里边有人!在掩上柴门的那一瞬间,程小九猛然警觉。他迅速地回过头,双拳紧握,随时准备反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月光下,安宁得如寺院里的雕像。
“娘,你怎么还没睡啊?!”程小九松了一口气,拖长了声音嗔怪。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会天一晚就迷路找不到家门。娘亲居然一点儿都不放心,非要坐在院子里等!这半夜湿气大,一旦熬伤了身子骨,恐怕又是一场麻烦。
程朱氏没有动,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呼吸悠长而均匀。“娘,您回屋子里去睡吧!”小九哑然失笑,走近一些,低声喊道。
“啊!”程朱氏被从睡梦中惊醒,身体一晃,差点儿从胡凳上跌下来。“你回来了!”她盯着儿子,满脸欣喜。站起身,用手使劲儿撮了把满是皱纹的脸,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做了一碗酸汤,还在锅里边温着。热水也在锅里边。你先洗把脸,马上就可以喝到醒酒的汤水!”
“娘,我没喝醉。”程小九的胸口好像突然被人捶了一下,闷闷地生疼。他缓缓放低声音,笑着向娘亲解释,“我真的没喝醉!您别忙活了!”
程朱氏好像没听见一般,依旧急急地向屋子里边走。脚下忽然一绊,她趔趄几下,险险摔倒。
程小九大惊,一步窜过去,扶住娘亲的胳膊,“娘!我以后再也不这么晚回来了,您别生我的气,行么?”
“你这孩子!”程朱氏停住脚步,笑着摇头,“娘怎么会生气呢?有人请你吃饭,说明你长大了,对别人来说有用了啊!娘高兴还来不及,生哪门子生气啊?”
“娘——!”望着母亲单弱且佝偻的身躯,程小九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想法。有股暖暖的热浪从心头慢慢涌起来,一点一点涌到眼角,一点点向鼻孔里边渗透。他笑了笑,咧开嘴巴,“娘,我自己打水洗脸,您把汤放在外屋桌子上就行!”
“嗯!”程朱氏笑着点头,眉梢眼角充满自豪。关于儿子去校场应募乡勇,却幸运地被县令大人提拔为兵曹的消息,她今天已经听人说了无数次。每次都像在梦中,只有看到儿子站在自己面前这一刻,才能感觉到生活的真实。
她步履轻盈迈进屋门,笑着从锅里的木架上端出给儿子预备好的醒酒汤。然后笑着站在灶台旁,看着儿子打水,洗脸,漱口,换衣。直到看见儿子把自己收拾停当了,才微笑着陪着他在饭桌旁的胡凳上坐下,心中充满了宁静与幸福。
“好喝!”程小九喝了一大口醒酒汤,大声称赞。“比酒楼的汤水好喝多了,别人做的东西,我根本吃不惯!”
“又故意糊弄娘!”程朱氏笑着摇头,慈爱满脸。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和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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