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王堂主?”带队的洺州军壮汉显然听说过王二毛的名字,楞了楞,将横刀在挂桥绳索上方强行顿住。虽然如此,他却丝毫不肯放松警惕,手迅速一挥,身边的十几名弟兄一手举盾,一手持刀,将桥面堵了个严丝合缝。
做好了应急布置,此人倒擎着横刀,缓缓上前。在桥中央停住脚步,笑呵呵地抱拳施礼:“王堂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提前派人通知一声?你身后的贵客是谁啊?您老莫怪,属下记性差,瞅着这几位眼生得很!”
“你***邹秃子!一年不见老子,倒变得人五人六了!”王二毛身后的喽啰中有弟兄眼尖,认出了拦路者的身份,扯着嗓子喝骂。
“邹秃子,你小子有胆啊,连王堂主的道都敢挡!”
“***,当官了是不是,这谱摆的,比教头都大么?”
霎那间,认出了来人身份的喽啰们纷纷笑骂了起来。邹姓小头目被骂得面红耳赤,却不肯将道路让开,兀自梗着脖子还嘴:“你们懂什么?这是教头下的死命令。若是不经通禀便胡乱放人过去,老子的脑袋明天就得挂到城墙上去!”
“小九哥在清漳?”闻此言,王二毛又惊又喜,根本顾不得计较对方的失礼。“太好了,我正怕跟他走两岔了去呢。他到清漳来做什么?平恩呢,谁替他守着平恩?”
“是韩都尉和老爷子替他守着。鹃子姐和他此刻都在清漳,还有段都尉,张都尉,差不多咱们锦字营的弟兄都到齐了!”对于附近的情况,邹姓小头目倒不向王二毛隐瞒。另外,到此刻他也基本看清楚了,陪同王二毛一同归来的二百多骑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此刻众人虽然被自己气得骂骂咧咧,眼睛里却都没任何敌意。
“最近有事?”王二毛没料到锦字营的大小头目都聚集在清漳城里,本能地猜测到最近可能有硬仗要打。
“这个,教头还没说?可能有事情吧,属下没打听!”邹秃子看了一眼跟在王二毛身后不远处的谢映登和房彦藻,含混地回答。
谢、房二人一直没参与王二毛和故旧的对话,只是静静地在不远处张望。只不过二人的表情大不相同。谢映登一直不急不躁,笑着点头。房彦藻的双眉却皱成了一整团,好像被人欠了几万个大钱般。
“你派人去回禀一下吧,就说我回来了。瓦岗军的哨探总管谢映登和卫尉少卿房彦藻跟我一道来拜访巨鹿泽九当家!”王二毛知道邹秃子担心什么,主动替谢、房二人报上家门。
“请王堂主担待则个,怠慢之处,属下日后肯定登门谢罪!”邹秃子郑重地向王二毛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向自家弟兄。“张杰、黄老根,你们两个跑步回城,把王堂主刚才的话向九当家报告。其余弟兄,把水袋解下来,先让王堂主和远道来的贵客润润喉咙!”
“呸!老子要喝水的话,桥底下多得是!”王二毛笑着骂了一句。不接对方的水袋,站在桥上静静等待清漳城内的回应。
虽然被自家人挡在了门外,他却丝毫不感到气愤。瓦岗军中的这段经历,让他充分认识到了纪律对一支兵马的重要性。同为瓦岗将士,徐茂公、程知节所统带的瓦岗内营,与李密、王伯当、周文举、孟让等人统帅瓦岗外营却呈现截然不同的两种风貌。前者人数虽然少,但与同等数量的官军交手,只要不是遇到张须陀这样的劲敌,装备虽然远不如对方,战斗力却丝毫不比对方逊色。而后者人数上虽然非常庞大,最盛时号称有战兵二十余万。遇到官军精锐,却只有望风而走的份儿。即便偶尔在李密的精心布置上搬回一局半局,也总是有始无终,胜时顺风顺水,稍遇挫折便溃不成军。
而邹秃子等人在遇到突发情况时的表现,在王二毛看起来,并不比瓦岗内营差。这让他对自己的好朋友程名振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同时也为自己曾经在锦字营的经历倍感自豪。
正得意洋洋地欣赏着对面的风景,远处猛然烟尘大起,数千兵马迅速向桥头涌了过来。如秋水决堤,如惊涛骇浪。越来越近,越来声势越宏大。渐渐可以看到招展的旌旗,闪亮的刀锋。渐渐可听见马蹄击打地面的回响,兵器相互摩擦撞击铿锵。却没有嘈杂的人语吵闹,极其喧嚣,又极其宁静。宁静得如一把刀,逼得人不敢轻举妄动。
“好齐整的队伍!”夸赞的话从谢映登嘴里冲口而出。如果说刚才邹秃子等人遇到突发情况的表现让他对洺州军有了初步的敬意的话,此刻,这种敬意又无形中加深了一层。对岸来了不到两千兵马,给人的压力却犹数万雄兵般。特别是远处指挥队伍行进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雄浑且豪迈。几乎把人满腔的热血都给点燃了,恨不能化作漫天火焰,席卷眼前这空旷的秋野。
“九哥亲自来接你们了!”王二毛回头看了看谢映登和房彦藻,带着几分得意介绍。
不用他多嘴,房彦藻也看清楚了对岸来的是程名振本人。那挺拔的身材和不卑不亢的举止,曾经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说话间,对岸的兵马已经来到桥头。邹姓小头目按照军规迎上前,大声向程名振缴令。程名振则笑着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队伍沿着两侧的桥墩列开,摆出一条狭长的通道。自己跳下坐骑,带着段清、张瑾、周凡、王飞等一干将领,大步迎上桥头。
“小九哥!”王二毛激动的声音颤抖,快步向对方走近。
“你回来了!”程名振挽住他的手,像往日一样平静。然后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松开,继续走向对岸:“没想到房少卿和谢总管能亲自把弟兄们送回来,程某惶恐至极!”
“九当家客气了!”房彦藻和谢映登看到程名振向自己抱拳施礼,赶紧侧开半个身子,随后以平辈之礼相还,“冒昧登门,来不及提前打招呼,还请主人家勿怪!”
“瓦岗军的贵客,程某有心请都未必请得来,何谈冒昧二字!两位,请!”
“程寨主先请!”谢映登和房彦藻客气地伸手示意。
“两位远来是客,先请!”程名振笑着摇摇头,快速让开道路。
谢、房二人还想再客气几句,却发现程名振已经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双手抱拳,冲着早已跳下马背的众弟兄喊道:“各位弟兄回来了?此行辛苦!鹃子已经在城里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大伙上桌了!赶紧的,别把酒等凉了!”
“教头!”
“九当家!”先前还为被堵在漳水对岸有些不满的弟兄们听完程名振的话,心里立刻暖和了起来,个别人想起阵亡在黄河岸边的弟兄,眼睛发红,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看到当日追随王二毛奇袭黎阳仓精锐只剩下了这百十号,程名振也是心情激荡,咧了咧嘴,惨笑着补充道:“弟兄们别客气。今年咱们的粮食足够吃,酒水也管够。这都是你等拼命换回来的,赶紧过河,家里人都等着呢!”
话说完,他拉过距离跟自己最近的弟兄,紧紧地抱了抱。松开,然后拉过第二个,抱紧,手掌在对方后背上轻轻拍打。段清、张瑾、周凡、王飞等人也学着程名振的样子,与弟兄们纷纷相拥。刷那间,十几个月不见的陌生感便消失殆尽。被抱过和等待与自己人相拥的弟兄们纷纷挺起胸膛,仿佛已经与河对岸的袍泽们站在了一起。
“原来不是迎接咱们的?”房彦藻摇头苦笑。看了眼谢映登,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藏着无限感慨。
他忽然预感到自己此行的任务有点麻烦了,心里猛然一沉,目光也随之变得阴暗起来。
第三章 朝露 (十 中)
过了河,房彦藻的目光愈发灰暗。他这次负有使命前来,即便不能顺利“说服”程名振投靠瓦岗,至少也要替瓦岗军在黄河以北寻到一个可以长期合作和依赖的盟友。而洺州军自身实力情况的高低,将直接决定着任务的难度。如果洺州军已经强大到可以在张金称和周围官府的双重压力下生存,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瓦岗山这个“鞭长莫及”的靠山。况且,房彦藻清楚地知道,程名振这个对天命之说很不感兴趣甚至很厌恶。反之,如果洺州军的实力过于弱小,亦难以达到与王德仁一齐威胁黎阳仓,牵制部分隋军主力的要求。瓦岗寨也没必要在他身上花费太多精力。
从第一时间接触的印象上来看,洺州的情况显然接近于前一种。房彦藻对军事方面懂得不多,但也见过几支天下闻名的强军,算得上视野开阔。在他眼里,此刻程名振麾下的洺州子弟虽然人数少了些,士气和军容却和徐茂公亲手打造的瓦岗内营以及张须陀所率领的齐郡精锐不相上下。至于政务方面,与其他绿林豪杰所控制的地域相较,洺州这边则强了不止一点半点。可以说,在房彦藻所见到过的绿林领地中,洺州军的控制范围是唯一还保持着乡野安宁,最为接近于人间的区域。
越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色越支持房彦藻心中的结论。眼下时令已经到了秋末冬初,漳水河对面的旷野里早已经是一片萧杀,而洺州这边,却依然有人影在田中忙碌。如果你看得稍稍留神一些,不难发现大部分在田地中忙碌的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农妇和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白发苍苍的老人指挥下,将辛苦收集来的柴草灰和粪土搅拌均匀,仔仔细细地撒在刚刚翻过一遍的泥土中。这样,经过一冬天的雪水灌溉,到了明春,所有施过肥的土地将迸发出成倍的生命力。种子在黑土中生根发芽,新一年的丰收也指日可待。
女人和孩子们忙着趁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向田间追肥,男人们则被成群结队地组织起来,在地方官吏或者退役的老喽啰兵们的监督下,卖力地整理着通往田间的沟渠。洺州这边水源丰富,土地平整,可以想象,如果那些太平年间修建的灌渠重新发挥效用,来年无论旱涝,都不会太严重地威胁洺州一代农田的收成。
收成则意味着人口,人口则意味着对战争损耗的承受力。更重要的一点是,在乱世中,一块可以生存,可以平安过日子的土地,也就意味着民心。房彦藻敏锐地发现,所有忙碌着的人们心情好像都不错。,即便衣衫再破烂,工具再简陋,农夫农妇们脸上好像都带着笑容。更远处,间或还有孩子的稚气未消的歌声传来,隐隐约约,将田野间的祥和气氛推向更高。劳碌着的大人们听到歌声,就会抬起头,冲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叫嚷几句,或是呵斥,更多是叮嘱,声声透着关心,透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只有未来充满希望的人,脸上才会有如此轻松的笑容。他们仿佛彻底忘记了程名振不过是一个山贼,根本没有权力决定临近几个州县赋税的高低,更没有权力决定脚下土地的归属。他们只是为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机会而笑,根本不管那机会是不是转瞬之间便会消失,会不会短暂如朝露上倒映出来的阳光。
“相比于朝廷和张金称,他们也许更希望程名振在这里长久地驻扎下来吧!”看到眼前一幕幕充满朝气的景象,房彦藻忍不住在心里酸溜溜的想。那些扶着犁杖的黑手没多大力量,有时却是能决定胜负的关键。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程名振和张金称起了冲突,周围的百姓们十有八九会主动替程名振通风报信,甚至会有不少胆大者提着锄头去帮洺州军守城。至于河对岸的官府或者来自更远放的力量,无论是眼下占据大义名份的官军还是其他人,包括王德仁所部瓦岗军,如果贸然杀向这里,绝对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而程名振得到并开始治理洺州三县还不到一年时间。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他便在收复了此地的人心。倘若加以时日,外人将更难撼动他的根基。到了那时,他还有必要理会瓦岗军的招呼么?可能,非但瓦岗军再难将手伸到这里,半个河北都要看其脸色行事吧?
越看越是惊诧,越想越是沮丧,以至于房彦藻的脸色一路上看起来郁郁寡欢,直到人已经随着大伙走近了清漳县衙门,两道稀疏的眉毛还紧紧地皱在一起。
“各位贵客远道而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只好略备薄酒以示敬意,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帮助程名振安排客人入座段清见房彦藻脸色阴沉,还以为自己那里得罪了他,走上前,笑呵呵地向其表示歉意。
“啊,呃,没事,没事!”房彦藻楞了一下,晕头涨脑地回应。
“怪不得王兄弟归心似箭,一路上不停地打着马快跑。原来这里如此安宁,就像到了世外桃源一样!”谢映登也发觉了房彦藻状态异常,赶紧走过来替同伴打圆场。
说话的同时,他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用脚踩了房彦藻的靴子尖一下。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顿时从脚尖传到头顶,房彦藻吃痛,才完全从迷茫中回转心神,双手抱拳向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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