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换个角度说,衙门里发的那些薪水,根本不值得大伙拼死拼活地忙碌。全靠着店铺、村庄以及过往行商的孝敬,大伙才能有滋有味地把小日子过下去。如果突然跳出个不懂行情的县丞,把诸多潜在的规矩一改,岂不是让三班衙役和众多弓手、帮闲、小牢子们都去喝西北风么?
所以于情于理,大伙都不应该让程小九在兵曹位置上做安稳了。哪怕是林县令钦点地他。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林县令再威风,没有大伙给他抬轿子,他的政令也出不了馆陶县衙门!
贾捕头原本不相信一个毛孩子的武艺能比自己好,但坚信凡事小心总没什么坏处。听完李老酒和刘子光二人的提醒,他为难地嘬起了牙花子。板着脸沉吟了片刻,突然间,他又开心地笑了起来,“没事儿。如果他能打败杜疤瘌,估计不用咱们赶他走,也有人要惦记他了。更好,更好!”
众衙役、帮闲们被他没头没尾的话绕得发晕,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恭候他的下文。看到众人如此表情,贾捕头心中愈发得意,向窗户外边指了指,笑着暗示,“难道你们没感觉到一点动静么?这运河上最近船来船往的,可是热闹得很啊!“
“运河?”众人面面相觑。最近运河上过往的船只是很多,但停靠在馆陶城外码头的却只有一批。并且那批船是帮本城有名的高门大户老周家运米的,大伙没胆子去纠缠,自然也没看出其中有什么特别之处来。
“是啊,运河。周老爷子家人是多了点儿,可田产也多,根本不需要从外边买粮食吃。这一下运二十船米来,不是钱多烧得慌么?”贾捕头点点头,神神秘秘地道。
“可能是南方今年丰收,米价大落呗!”刘子光拍拍脑袋,笑嘻嘻回应。
“哧!”贾捕头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对刘子光的愚蠢之言甚是鄙夷,“米价大落,自然皇上开始征辽以来,你可见米价几曾落过?”
“也是!”众人挠挠头皮,满脸茫然。
见大伙都不明白其中关窍,贾捕头只好将暗示说得更清楚些,“不光是馆陶周家,我听说贵乡赵,魏县郑、清泉时,这些有头有脸的大户都得了不少米。全是从黎阳运出来的,价钱便宜得就像白送一样!”
“您是说,有人盗卖军粮!”蒋弓手被吓了一跳,脱口说道。
“我什么都没说,不管盗卖还是私吞,都是你自己瞎猜的!”贾捕头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笑着补充。
“他们,不,不要命了!若是皇,皇上发现此事……。”毕竟只是一个小弓手,横行乡里的胆子不小,提到军国大事,脑门上立刻渗出了冷汗来。
贾捕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满脸不屑,“看你这点胆量,尽给你师父丢人!”信手放下茶盏,他翘起二郎腿,一边得意地轻颤,一边反问众人,“皇上要是回来,有人自然得掉脑袋。可如果这皇上在辽东回不来了呢?谁还追究他们私吞军粮的事儿?”
“啊!”众人吓得一哆嗦,胆大的人勉强还稳得住心神,胆小的人已经把盏中茶水都泼到了衣襟上。军粮半路都分掉了,辽东那边自然没粮食吃。百万大军断了炊烟,即便皇上是神仙,也难差遣得动遍地饿殍!
馆陶距离黎阳就百十里水路,有关那边的一些风言***大伙平素也有耳闻。先前还不敢相信某些流言是真的,此刻既然在黎阳总督军粮的杨玄感大人将征辽大军的补给都私分掉了,其用心在大伙眼里也就昭然若揭了。
林县令平日里总自称是已故楚国公杨素的门生,如果杨玄感起兵造反,少不得馆陶出力支持。程小九在这个时候突然风头出尽,自然会被派到黎阳去担当大用,不会再赖在馆陶县内跟大伙争眼前这点儿鸡零狗碎的红利!所以大伙根本不用想办法驱逐他,老天早就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岂不是要改朝换代了!”有人暗自高兴,也有人打心眼里嫉妒程小九的好命。
“说不定姓程的日后能做大将军!”
贾捕头嚼了嚼口中的茶梗,然后用力向地上吐去。“谁当大将军,谁当皇上,都不关咱们的事儿!这大周也罢,大隋也好,怎么着也得用捕头跟捕快。只要馆陶这一亩三分地是咱们的,咱们就能吃香喝辣。至于外边怎么折腾,天塌下来,由着他去!关咱们几个鸟事!”
“对,关咱们鸟事!”众人轰笑着回应。
第二章 莺柯 (六 上)
商量好了如何处置外来户的办法,众差役老爷们的心思便安定下来。再见到程小九的时候,脸上笑容也显得不那么虚伪了。
程小九毕竟只有十六岁,即便心里边一直绷着根弦儿,也猜不到众衙役们已经将他看做了落在蜘蛛网上的小虫子,随时都可以一口吞掉。见大伙对自己热情,还以为是自己连番退让的行为得到了回报。肚子里的一块石头慢慢落地后,便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乡勇训练上。
经过连续两天的考核,馆陶县总计征召了一千名乡勇。参照大隋府兵的编制,林县令将这一千乡勇分为三个团,以北斗七星中的玉衡、开阳和瑶光命名。每团实辖兵士三百,由郭、贾两位捕头和董主簿分别担任校尉。多出来的那一百人单独组成一个天枢旅,由程小九担任旅帅,负责保护县衙重地的安全。此外,为了表示对程小九的倚重,林县令还将这三团一旅的总教头职位给了他,并赏了王二毛一个队正做,直接听程小九调遣。
也不知道是得了哪个高人的暗中指点,林县令挑选出来的,负责保护县衙安全的一旅乡勇中,居然有半数是当日冒着闪电暴雨和程小九一道抢救粮船的。这五十个人无论身体素质和胆量在乡勇中都是首屈一指,因此被程小九稍加点拨,便显出了几分与众不同来。虽然列队行进时依旧分不清左右,喊杀声却甚为响亮。每次在校场上开始训练,十几里之外的人都能听得见动静。
其他那三个团乡勇的表现也非常出色。为了保住一个月三斗米的军饷,大伙训练起来格外认真,唯恐被暂代军官职务的衙役们挑刺赶回家去。如此几天下来,就连最喜欢挑毛病骂人的郭捕头都没机会骂人了,看见一队队乡勇在程小九的喝令下大踏步从自己眼前走过,脸上不觉带上了几分欣赏意味。
乡勇们每日上午在程小九的督促下正常操练,下午便拿了抬筐、木锹等工具跟在李老酒的身后去修理城南侧被雷击毁的那段城墙。巨贼张金称旦夕将至,重新搭一堵新城墙肯定来不及。不过这点小困难怎难得住一向聪明睿智的林县令,在他的指点下,众乡勇们先砍来树枝,在倒塌的城墙上竖起了一排木栅栏。然后沿着木栅栏外侧两尺左右的位置,将城墙的残骸用木锹铲成一段直立的土壁。这样,城墙残骸连同新竖的木栅栏加在一起也有两人多高了,山贼若打着毫不费力突破南城墙的主意,肯定要碰个头破血流。
一边修建着临时城墙,董主簿和林县令两个一边整饬乡勇们的装备。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根据古书上所记载的守城窍要,增加强乡勇们的远距离打击能力。馆陶县只有二十几张弓,凑不出一旅弓箭手的装备。这也难不住睿智的县令老爷,他一道手谕发出,登时从城内的集市上征调了数千根干燥的毛竹竿。命人挑其中粗大结实者一剖两半,然后再截成五尺左右的长片,两端挖孔穿绳,三下五除二便赶制出了数百张射程极远的巨弓。三百名弓箭手同时弯弓搭箭,可以在二十到两百步之间的敌头上瞬间降下一场箭雨。
这三百“精锐”弓箭手,自然归林县令最信任的董主簿统领。为了不显得自己偏心,县令大人又命人砍了七百多根白蜡杆子,一端装上铁枪头,发给其他乡勇作为长兵器。如此一来,除了弓箭兵之外,每名乡勇的手中便有了一长一短两样兵器,短者为本地铁匠赶制出来的朴刀,长者便是程小九最擅长的丈八红缨枪。
长短兵器俱全,还有三百名可以远射的弓箭手,这支乡勇也算得上装备精良。几个校尉兴高采烈,都以为即便张金称真的杀过来,乡勇们也有一战之力。对大隋府兵当年军容还多少有些印象的程小九却不敢盲目乐观。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当年所带的府兵很少有使用白蜡杆子做兵器的情况。作为标准配备,士卒们通常都是一杆步槊外加一柄横刀。至于军中精锐,往往是人手一杆陌刀,当者无不披靡。
步槊的优点是锐利和结实兼备。所谓丈八长槊,光槊刃部分便长达三尺,再加上一尺多长的槊座,丈许长的槊身,活脱一柄带杆的铁剑。即可当做长矛直向攒刺,又可以当做大刀左右挥劈。而敌人手中短兵器只能砍得到长槊前端的铁制部分,很难有机会将槊杆砍断。
陌刀这种兵器最适合大力士使用。其刀刃和刀柄加在一处足足有一人半高,双手抡开去,可以将敌军连人带兵器一并砍为两段。参照大隋府兵的战例,有一百名陌刀手为前锋,便可以向人数足足是自己十倍的敌军发起强攻。只要前排的陌刀手不累到脱力,敌人很难将我方的攻势遏制下来。
而林县令所征召的这一千乡勇,十个中倒有九个是在码头扛大包过活的,别的长处没有,力气却有的是。
找了一个私下的机会,程小九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向林县令提了出来。对方于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眼看着恩人稀里糊涂地战死在流贼手中。
林县令很高兴程小九能对自己直言不讳,但想了好长时间,却给了他一个非常令人失望的答案。“你说的的确是正规府兵的装备方式。但对付几伙蟊贼,用不着过于大张旗鼓吧?!咱们馆陶本来就不富裕,打一杆长槊可是要六倍于矛头的铁料。衙门里边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如果再向百姓头上摊派,恐怕民间会有些怨言!而一旦被贼人趁机煽动引发民变,馆陶将不攻自破!”
“大人说得对。晚辈只考虑到了加强乡勇的武备,却没想到百姓承受能力这一层!”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赶紧躬身认错。白蜡杆缨枪最大的好处是便宜,再多配置一千杆,也不会让县令大人肉痛。可如果想配置铁槊、陌刀、横刀这种真正的军用器械,就得衙门里想办法另行筹集钱财了。
据王二毛打听来的小道传闻,自从开始筹建乡勇,街市上的各项税费便足足向上翻了一倍。这些钱,相当大一部分流入了各级官吏口袋中。即便是自己,也从中分得了三吊半钱的好处。如果自己还不能体谅县尊大人的苦衷,未免也忒不知道好歹了。
对于年青人勇于承认错误的好习惯,林县令还是非常欣赏的。最近一段时间,程小九在校场上的表现也的确让他这个县令大人感觉到脸上有光。为了鼓励心腹爱将的心气,他斟酌了一下,笑着表扬道:“其实你的想法很不错,只是咱们这里实际情况不允许而已。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倒可以去军中发挥你的长处。咱们这弹丸小县,未免天空太狭,不足鲲鹏展翼!”
“县尊大人过奖了。晚辈能为大人效力,已经是难得的福分!”程小九不明白林县令的话是什么意思,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
林县令看着他摇头微笑,目光中仿佛隐藏着无限玄机。直到程小九被看得浑身发毛了,才又笑着将话题转移开。“我听说你本是将门之后,令尊大人是受了贺若老将军的牵连,才被发配到塞上的?你最近有令尊的消息么?本县在辽东倒是有几个朋友,也许能够对令尊看顾一二!”
突兀,非常突兀。程小九内心滚滚翻翻,十分情绪中倒有七分惊诧,剩余三分才是狂喜。呆呆地楞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躬身向林县令做了个长揖,斟酌着回答道:“多谢大人照顾。只是家父已经被贬到边塞很多年,开始时还有些口信传回来。最近五年,已经音信皆无了。如果哪天晚辈得到家父的消息,一定请大人帮忙。我父子若能再度团聚,晚辈纵使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德!”
说到最后,他真情流露,话语中已经带着几分哽咽。林县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报答二字,你再也休提。本县是欣赏你的才气,并非想示恩于你!那桩案子本来就是场无妄之灾,嗨,可惜满朝文武没人敢仗义执言!”
“晚辈知道大人施恩不望报!但大人毕竟是第一个真心关照晚辈的长者!晚辈,晚辈,晚辈失态了,大人勿怪!”程小九抹了把泪,嚅嗫着道。
“你这小家伙!”林县令又笑。他很喜欢小九脸上的青涩,那是他当官多年来,难得见到的一种表情。让人不知不觉中就会心神变得轻松,不知不觉中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拉近一些。
看着那青涩的面孔,他又笑着补充,“你好好训练乡勇,已经是报答我了。守城的事情,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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