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程名振在巨鹿泽练兵时,最强调的便是军令的威严。韩世旺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敢由着性子胡来。跳出战团,从腰间拔出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带着几分不甘的号令从他这里发出,迅速传遍左翼。正在和敌人拼命的喽啰们茫然回头,然后迅速分崩离析。
乱命,这是一道切切实实的乱命,足以危及全军。角声吹响之后,韩世旺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本来就是在强打精神死撑的喽啰们瞬间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动力,在敌人面前溃逃,被人向追兔子一样从背后追上,刺翻,砍死。
大厦将倾,王二毛也成了一根独木。他所带领的亲兵虽然个个堪称精锐,却寡不敌众,被黄明远等人逼得连连后退。而黄明远无法承受这个瞬间从天而降的大喜,根本无暇再考虑其他,只顾着一味穷追猛打。
帅旗摇动,杨善会把全军都压了过来。左翼绝不是诱饵,没人任何将领胆敢承受全军尽墨的风险。将尽一半人数的弟兄当做诱饵抛给对手,换取获胜的战机。一旦其把握不住,便会万劫不复。
洺州军左翼愈发支持不住,溃退的速度宛若雪崩。受到其拖累,中军,右翼也不得不偏转过来,弯曲成了一条难看的钩子型,并且不断被拉伸,继续折得更弯,更弯,几近断裂。
“完了!”跟着溃兵跑出数步的韩世旺停住脚步,茫然回头。这回彻底完了,洺州军败了,巨鹿泽也没了。等待着他的,将是清河郡的囚笼、镣铐和城墙上挂人头的木桩。莫名的悲愤当中,他看见郡兵们大举突入,赶羊一样驱赶着弟兄们,卷向中军。程名振所在的中军无法承受溃兵和郡兵的双重冲击,不断后退。往日那杆骄傲的战旗失去了颜色,摇摇欲倒。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善会的帅旗,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忽然,有道闪电在晴空中亮了一下,照得韩世旺眼前一片光明。更远的地方,也就是洺州军原来的右翼,仿佛难以承受中军的重压,迅速向断裂,飞旋。就像一把断裂的镰刀,飞掠数步,狠狠地砍在了郡兵被拉长的后腰上。
一击两段。
所有答案在那一瞬间昭然若揭。
程名振根本就不看好新归降者的战斗力。但是,他也不敢放心地把这么大一群人摆在自己身后而带着洺州军与强敌拼命。一旦这群人中再出现一个像卢方元那样的善于把握机会者,与清河郡兵拼得两败俱伤的洺州军将再没有力量转头迎战新崛起的敌人。
所以,他把新归降者摆在了自己侧翼。不是为了利用他们的战斗力,而是利用他们的生命。利用他的生命去吸引对手。真正的杀招其实藏在右翼,一旦杨善会按耐不住取胜的**吞下诱饵,昨夜曾经置卢方元于绝地的那支陌刀队将再度被祭出来,砍断清河郡兵的脊梁。
杨善会没法拒绝左翼的诱惑。
因为由狐疑之众组成的洺州军左翼根本不是诈败,而是彻彻底底的溃败。只要把握住机会,清河郡兵就可以趁势倒卷珠帘,一举奠定胜局。
所以,乌合之众们刚才垂死反击的勇悍,才是程名振事先没有想到且决不需要的。他只需要乌合之众们保持本色,胆怯,溃败,被敌人驱赶,屠杀。然后他才能看准时机,毅然出手。
所以,他宁可用一道乱命来毁掉意料之外的僵持之局,把数百甚至上千的喽啰们像弃子一样抛给对手。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的韩世旺手杵横刀,僵立当场。脆弱的横刀根本支撑不住他沉重的肩膀,不断变弯,变弯,几近断折。但是他却对此毫无知觉。任由自己的身体跟着倾斜下去,任由溃退的袍泽从自己身边跑过,然后,任由突然发现身后情况变化的袍泽们转过头来,跑过自己,重新加入战团。
真正无力回天的将是杨善会,韩世旺知道无论自己这些人加入不加入,都不会影响全局。在清河郡兵冲入自己这伙乌合之众里,大肆砍杀的刹那,此战的所有结果都已经写就。差别只在自己和自己麾下这伙乌合之众的被牺牲数量上,是全军尽丧,还是折损过半,从此元气尽失而已!
无论哪一种结果,对程名振都不再构成威胁。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处角声又起,催促大伙全部压上,彻底置清河郡兵于死地。韩世旺抹了把嘴角上的血渍,蹒跚着赶往阵前。想明白了全部关窍的他决定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隐藏起来,不再告诉任何人。
在聪明者面前,傻瓜总比另外一个聪明者更安全。况且,如今的程名振才更适合做一个大当家,其原来近于懦弱的善良,只会让他在乱世中的结局更悲惨。
也许,今天这个样子的程名振才是真正的程名振。乳虎在没长全牙齿之前也许善良如猫,但老虎就是老虎,一旦其长大了,便要嗜血。这是本性,谁也改变不了。
况且,督促着这头老虎长大的,是素有狼王之誉的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
第一章 赌局 (五 上)
发现自己又一次上了程名振的当,杨善会心头禁不住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愤。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栽于对方手中了,前一次中计,可以算做轻敌大意的缘故。而这一回,他却是加了十二倍的小心,谨慎再谨慎,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程贼太阴,用兵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如果换了杨善会自己,他绝不敢把整个左翼都丢给对手,。因为这种策略只要稍有控制不当,便会导致满盘皆输,把中军和右翼一并送将出去。
只有对用兵之道已臻化境的百战名将才有如此见识和胆略,而程名振只是刚出道不久的小蟊贼,连真正的大阵仗都没见过,怎可能与百战名将比肩?与其说他是天生的将才,不如说他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因为寻常人中,只有赌徒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也只有赌徒才会在失败的边缘上寻求那一线胜机。
他赌,赌官军受不了速胜的诱惑。赌自己在官兵与溃军双重冲击力下坚持得比伏兵冲断敌阵所需的时间要长。杨善会痛恨自己没提早一刻发觉对手赌徒嘴脸,在发现洺州贼左翼完全崩溃的刹那间,他已经把麾下所有兵马压押了上去。如今,骰子已经落地,无论多么不甘心,谁也无法逆转坤乾。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没等杨善会从绝望中振作起来。程名振已经又挥动令旗,将后续杀招接连使出。雄阔海、伍天锡二人所率领的陌刀队成功斩断了敌军的“腰杆”之后,刀锋陡转,由横向纵,斜着再度杀入了郡兵当中。而其中军和剩余兵马则保持一个厚厚的长方阵列,稳步左推。如同一块砧板迎向两把刀锋。
清河郡兵就像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鱼,无论如何挣扎都属徒劳。两支陌刀队锐不可当,转眼间将郡兵的阵型从两段切成了四段。并且越割越零,逐渐向八段,十六段演化。而先前已经掉头逃走的贼人们又毫无愧意的转了回来,以从没有过的勇悍加入了战团。他们就像一群见到血的野狼,攻击虽然不像洺州贼主力那样有条不紊,却胜在人多势众。郡兵们在外有群狼环伺,内有刀锋剖骨的境地下,各自为战,越战心中越绝望。
“撤吧,郡丞大人!撤得越早,撤回去的弟兄们越多!”都尉庄虎臣仗着自己一身的武艺,在亲兵的护卫下冲回了杨善会身边。他曾经在杨义臣老将军帐下历练过,心态远比其他同僚沉稳。在别人发觉上当乱作一团的时候,率先发觉败局已定,所以力主杨善会接受失败,想方设法与敌军脱离,从而尽最大限度保存实力。
“撤,向哪?”杨善会从自怨自艾中被惊醒,没好气地回应。
庄虎臣被问得喘不过气来,心中暗骂,“如果不是你非要捡什么渔翁之利,怎么有今日这般结果?”但作为下属,他只有替上司背黑锅的义务却没有指责上司刚愎自用的权利,忍了又忍,低声解释道:“属下,属下的意思是。现在壮士断腕还来得及。清河郡城刚刚修葺过,我等据守待援,贼人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攻得下!”
“你带本部兵马先走吧!”杨善会叹了口气,缓缓从腰间抽出横刀,“清河子弟全在这儿,老夫不忍弃他们于不顾!”
“大人何必丧气如此。壮士断腕,图的乃是将来!”早已经被四野里的喊杀声吓得六神无主的幕僚们发觉杨善会起了玉碎之心,赶紧七嘴八舌的劝解。
“昔日越王勾践若不卧薪尝胆,又怎可能雪灭国之耻!”找理由,文人们一个比一个在行。大伙心里都明白,如果杨善会肯突围的话,跟在他身边,大伙还有机会逃离生天。万一杨善会非要与敌人拼掉老命,大伙固然满腹经纶,可谁也顶不住土匪迎头一刀。
“老夫,倦了。虎臣,你武艺好,能护着几个人能出去,就护着几个出去吧。不必回后营,直接过河,然后想去哪就去哪吧!”杨善会早就看穿了众人心里那点东西,惨然一笑,将横刀架在了自己脖颈上。“至于老夫,就在这看着。等贼人将清河子弟杀尽了,老夫就随弟兄们一道去!”
“大人!”众幕僚凄然泪下,或因感动,或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命运。杨善会笑着冲大伙摇头,“老夫年近五十,今日才死,已经不算早夭。况且以身殉国,乃千古留名之美事,诸君又何必做小儿女状?”
“援军,大人,援军来了!”危急时刻,有人突然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
“哪?”杨善会本能地扭头张望。刚一分神,庄虎臣已经合身扑上,一巴掌拍歪了他的刀刃。众幕僚也顾不得斯文了,乱哄哄上前,扯胳膊的扯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将横刀从杨善会手中给掰了出来。
杨善会急得额头青筋直冒,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叫道:“诸君切莫误我,诸君切莫误我。我大隋有战死的雄鬼,岂有降贼的郡丞?”
“回清河,回清河。回去后再想办法!”众人不肯松开他,一边拖着他向战团外退,一边回应。
“回去何益,回去何益?援军在哪,援军在哪?”杨善会被众人控制得动弹不得,一边落泪一边嚷嚷。
他不是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只是经历了多年战争,清河郡的精锐都已经被折腾得差不多了。眼前这些弟兄,几乎是他能筹集起来的最后力量。如果把这些将士再丢给程名振,即便自己平安撤回郡城,一旦贼人尾随来攻,城池也守不了多久。况且临近也不可能再有援军,南宫郡刘子和跟自己的关系本来就处得很淡。而武阳郡魏德深,却是个光有忠心没有本事的笨家伙,即便来了也是给程名振添菜的货!
众幕僚和武将们却不了解他心中的无奈,很快以庄虎臣为先锋,由亲兵和少数精锐组成了一支突围队伍,专捡敌军薄弱的地方且战且走。有人一边走,一边还不断替杨善会想着退路, “ 若是北去赵郡,博陵军定无袖手旁观之理!待大将军载誉而回,我等尾随其后,必能雪今日之耻!”
“你等,你等,嗨!”正在寻死觅活的杨善会听到大将军三个字,立刻停止了挣扎,任由众人拖着自己而去。
博陵军大总管李旭年初横扫河北,杀得群贼无人敢搠其锋樱。虽然现在其人奉命前往虎牢关附近扫荡瓦岗,不在博陵。但其积威尚在,绿林豪杰出门掠夺,都将博陵六郡视为禁地。杨善会带着麾下残兵败将跑去投奔他,自然也就保住大伙的性命。但就在年初的时候,清河郡里有人曾经替李旭牵线,试图劝杨善会效仿涿郡丞郭绚,带领全部兵马依附于博陵军旗下。一则此人圣眷正浓,跟着他容易混出头,二来此人的确骁勇善战,追随他能保平安。可当时由于瞧不起姓李的出身寒微,杨善会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将李旭在博陵的种种狂悖越轨举动都写在信中报告给了东西两都留守。如今他于走投无路之际在送上门去,纵使李旭耐着同僚的颜面肯收留他,博陵六郡的官员想必也不可能给他任何好脸色看。
只是为了众人的性命和大隋江山计,这点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想清楚了其中利害,他用力挣扎了两下,从搀扶着自己的亲兵手中将胳膊扯了出来,“放手,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给老夫一把刀,老夫跟你们并肩而战。”
亲兵们惊疑不定,不敢奉命。杨善会横了他们一眼,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带血的长矛来,“老夫虽然体力已衰,却不会成为你等的拖累。走,守稳阵型,别给贼人可乘之机!”
他重新恢复振作,令前方开路的庄虎臣等人压力大减。这小股兵马趁着乱,既不扯旗,又不吹角,闷声不响向外冲。冲了一阵,还真杀出一条血路来。这也怪程名振过于忽视了其左翼的力量,没能及时将返回战场的喽啰们有效组织,使得他们各自忙着斩首级立功,结果不小心漏掉了手边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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