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我本来就是晦气之人,还怕什么晦气!”魏征苦笑,仔细打量好友,发现几日不见,对方头发已经全白,干皱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只有心死的人才会如此憔悴。魏征心里发苦,脸上却不得不挂上虚伪的笑容,“有紧急公文从东都来,我怕迟了误事,便亲自给你送了过来!”
“什么?”听到“东都”两个字,魏德深的精神立刻一振,从魏征手里抢过公文,迫不及待地展开。里边的内容很清楚,瓦岗军威逼洛阳,朝廷命令他见到公文后,立刻带兵南下勤王。但带多少人,走哪条路线,沿途如何补给等问题却写得含糊不清。只是催促他尽早上路,免得耽搁大事。
朝廷做事一向糊涂,却未必糊涂到如此地步。抬眼看了看好朋友,魏德深惨笑着问道:“玄成,你看我带多少弟兄走合适?”
“德深兄随意!”魏征心里一凛,苦笑着回应。“反正留下多少,都已经于事无补!”
魏德深盯着魏征的眼睛,瞬间从里边读懂了全部暗示。“于事无补,是啊,于事无补”放下公文,他幽然长叹。“留在这里,只能为大伙招来祸患。与其像杨善会那样被人所卖,还不如我自己离开!只是不知道我走之后,武阳郡能得平安么?”
“应该……”魏征心里凄凉,一边说话一边咬牙,“应该有八成希望吧。郡守大人早有安排!”
“好,好,我明白了。多谢玄成苦心!”魏德深喟然长叹,仿佛要把满腔的愤恨全部从喉咙里喷出来。他是最后一个障碍,他走了,留下的人就好办事了。至于东都来的公文是不是伪造,又何必过于较真儿。
“多谢德深兄成全!”魏征面红过耳,长揖及地。
“其实,应该我多谢玄成!”魏德深苦笑,后退几步,长揖相还。二人互相看了看,又对着做了两个揖。谁也不再啰嗦,就此告别。
当夜,武阳郡丞魏德深带领六百残兵离开校场,赶赴洛阳。
第二天早晨,武阳郡城头飘起了瓦岗军的大纛。
早起谋生的百姓们抬头看了看,有些发傻。很快又低下头去,匆匆前行。这年头,添饱肚子已经很困难了,谁还管城头上的旗帜怎么变幻。那都是英雄豪杰们才需要关注的事情,与大伙儿着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第三章 飘絮 (一上)
收到元宝藏的信之时,窦建德正在行军途中。阅读完全文,他大惊失色。皱着眉头向程名振追问:“信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会送到你的手里?”
“末将麾下一名姓鲍的兄弟被元宝藏所擒,元宝藏让他带信给末将,他不得不从。给主公的信就夹在同一个信囊里,末将不敢隐瞒,赶紧给主公送了过来!”程名振心里好生沮丧,拱拱手,低声回应。
“哦,原来如此。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窦建德闻言,先是楞了楞,然后恍然大悟。元宝藏把信加在给程名振的信中,以程名振于窦家军内初来乍到的身份,定然不敢将信吞没。如此,自己便不能推拖没接到元宝藏的信,继续攻打已经变成瓦岗军属地的武阳郡。可被对方一封信就吓得中途撤军,自己这个大当家也做的太令弟兄们失望了。以后若是跟瓦岗军争夺天下,大伙谁还能提得起信心和勇气。
想到这层,窦建德放松了语气,笑着问道:“那位鲍兄弟在哪,他……,呵呵,程将军为人仔细,想必已经问过他的话了!”
“属下已经问过了,主公如果需要,现在就可以把他叫过来!”程名振轻轻点头,回应得没精打采。他倒不是因为窦建德说话时小心翼翼而沮丧,毕竟双方刚刚走到一起,还需要时间来适应彼此的习惯。他之所以觉得晦气是因为此事又牵扯上了瓦岗军。以自身的经验来看,凡事与瓦岗军、李密扯上瓜葛的,就没一件令人顺心的。王德仁刚刚背后捅过自己一刀,转过头来,却又变成了江湖同道,挡着自己不得向武阳郡上下寻仇。
“不必!”窦建德轻轻摆手,“你做事一向令人放心。如今,武阳郡还剩多少残兵?士气如何?”
“六百出头,士气低落!”程名振不假思索,快速报出窦建德需要的数据。“我军若挥师攻城,一鼓便可破之!”
六百残兵,即便是六千人,以窦家军现在的实力,也有足够的把握攻破武阳。但瓦岗军的存在令此战变得骤然复杂起来。听从宋正本的劝告,眼下窦建德打的是天下豪杰携手推翻暴隋旗号。正是凭着这面大旗,他才能顺利地将河北各地的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山寨、绺子逐一收拢于麾下。如果这个时候就跟瓦岗军反目,难免不落人出尔反尔的口实。即便武阳郡的实力再弱,战事进展再顺利,底下也会有人议论纷纷。
可放着武阳郡不打,对窦家军的发展又极为不利。此郡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卡在河北道中间偏上位置,如一个水闸般,把东侧的平原、渤海两郡与西侧的清河、武安等地截断开来。日后如果窦家军与瓦岗寨有了龌龊,瓦岗军只要向北方稍一伸展,就能把窦家军的势力切成完全独立的两段,首尾难顾。
除此之外,洺州营诸位弟兄的感受窦建德也不得不考虑。武阳郡三番五次地主动向洺州营寻衅,洺州营早就准备下重手讨还血债。如果他出言阻拦,身为主将程名振可能不会抗命,但底下那些都尉、校尉、寨主、堂主们会是什么反应就不好说了。稍微处理不妥,很容易乱了军心。导致刚刚归附于旗下的洺州众分崩离析。
想了一路,窦建德也没下定决心到底该怎样做。堪堪天色将晚,他命令大伙提前结束行军。在运河东岸扎下大营,一边让士卒们有充足时间休整,一边召集心腹将领商量怎么应对新的形式变化。
同样的问题落到宋正本眼睛里,就完全没有了难度。“武阳郡我军必须拿在手里,否则日后肯定要受其擎肘。此乃问题的关键所在。至于元务本的信,谁能证明已经交到了主公手上?”
“这……”头一次见到文人耍无赖,窦建德有些不适应,“这岂不是要陷程兄弟于不义?明眼人都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欺骗于我!”
“只要主公心里明白,末将不在乎外人说三道四!”程名振赶紧表白,对宋正本的机智深表佩服。一句没收到信,责任就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反正窦家军又不是瓦岗寨别部,李密的实力再强横,难道还敢到窦建德的老营来追究不成?
“对,咱们给他个一推二五六!”曹旦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站在程名振身边煽风点火。“便宜不能都让他瓦岗寨占了,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凭什么被他从中隔一档子?”
其他人见曹旦带头,也纷纷鼓噪起来。都觉得没必要给瓦岗军什么面子,先把眼前的实惠捞到手才是正经。窦建德见群情激荡,很无奈地压了压手,尽量婉转地解释道:“我是说,我是说宋先生的理由经不住推敲!元宝藏既然敢送信给我,肯定已经料定了程将军不会私吞信件这一层。况且以我军目前的实力,暂时还不宜与瓦岗军结仇!”
后半句话才是他心里最主要的矛盾。瓦岗军纵横河南多年,旗下兵多将广。最近都又收降了裴仁基、秦叔宝、罗士信等勇将,实力可谓如日中天。而窦家军却是刚刚形成规模,内部自身整合还不彻底,战斗力无法保障。贸然与瓦岗军开战,肯定是败多胜少。
绿林道上向来讲究谁拳头硬谁有理。大伙听了窦建德的言语,心里虽然愤愤不平,表面上却不得不暂且安静下来。收拾掉元宝藏,随便一支队伍出去都绰绰有余。可一旦徐茂公、程知节这些人领军北上寻仇,任谁都得仔细掂量一二。
见大伙士气稍沮,宋正本忍不住摇头。“主公之言大谬。我军与瓦岗寨之间也早晚必有一战,与取不取武阳郡无关。李密志在天下,岂容我等在其身侧徐图发展?还不如早展露出些实力出来,让其不敢轻举妄动。”
窦建德本来就不甘心退让,听了宋正本的话,眼神立刻一亮。“先生请明言?”向对方深施一礼,他很恭敬地请求,根本没在乎后者说话的语气对自己有多不礼貌。
“很简单,就像群狼瓜分地盘,实力相近反而相安无事。”宋正本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指出问题的关键。“主公今日若做退让,李密和他麾下将士必然会觉得主公软弱可欺。天下绿林同道也会觉得主公实力太弱,不值得追随。如果这次先给瓦岗军以颜色,李密吃痛,必然会重视我等。他现在志在攻取东都洛阳,在目的达成之前,轻易不会做出对自家实力损耗过大的举动。而待他攻下洛阳之后,即便我等没招惹他,他也将取河北之地以为大业之基!而那个时候,我等亦不可能束手待毙!”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连连点头。窦建德仔细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争天下装不得斯文,该动手时绝不能瞻前顾后。可自己先前那些承诺怎么办呢?他又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按道理,瓦岗军这个时候插手河北,已经是不义在先。但天下豪杰却未必都看得清楚,我等的事业刚刚起步,实在不宜,实在不宜言而无信!”
“又怎么言而无信了!”宋正本没想到窦建德身为绿林豪杰,拘束比自己这个读书人半点儿都不少。白了他一眼,大声反驳,“主公先前说天下绿林携手抗暴,关他元宝藏什么事?他先是勾结桑显和陷害程将军,然后又不肯为大隋尽守土之责,见事不妙立刻改换门庭。这种首鼠两端之辈,算得上哪门子英雄豪杰?”
“对,他是大隋郡守,怎么可能算我等的同道呢?”众人哄笑,七嘴八舌地附和。
“况且谁也没见到信使回到我军大营。程将军都未必收到了元宝藏的信,又怎可能把信中之信转给主公。而我军堪堪兵临城下,元宝藏却突然挑起瓦岗旗号,谁能确定他不是在假冒瓦岗之名?”
“对啊!谁看到他跟李密有来往了,不全凭他自己空口白牙地说吧?”众豪杰乐得直跺脚,满军帐都响起了甲胄碰撞之声。
太开眼了,今天真是太开眼了。读书人不讲起理来,可比江湖豪杰无赖得多。按照宋正本的提法,非但程名振不必担什么欺主的恶名,连黄牙鲍本人,都可以算是半途迷了路,未能及时与大军汇合。反正他耽误了信,坏的是瓦岗军的大事,与窦家军这边根本没什么牵扯。
“先生之言的确有理!”窦建德捋了下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把笑岔的气儿给喘过来。元宝藏可谓机关算尽,只是遇到了宋正本这旷世奇才,其所有谋划便全都打了水漂儿。“元宝藏信中曾经明言,瓦岗军王德仁部已经进入了武阳。如果遇到他,我等该如何应对?”
“信使什么时候离开的武阳?路上可曾耽搁?他离开时王德仁可曾入城?”宋正本略作沉吟,立刻出言反问。
看到窦建德将目光转向自己,程名振立刻出言回应:“昨天下午离开的武阳,当时还没看到瓦岗军的影子。鲍兄弟是个警醒人儿,信没送到之前,再劳累也不会停下来休息!”
“单人独骑肯定比大军移动要快。王德仁只有一日一夜时间,未必能进得了城。主公可以派遣一支轻骑,在半路上缠住他。然后挥师直取武阳。如果他尚未入城,此战便于瓦岗军无关。如果他已经入城么?”宋正本眉头轻索,眼中闪出一道寒光。“便不要让他白跑一趟了。当日他勾结桑显和陷害程将军的帐,刚好一并算清!”
老辣,果断,做事主次分明,决不纠缠无关枝节。更难得是将争地盘抢好处的举动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仿佛把道理占了十足十。到了此刻,程名振看向宋正本的目光里只有佩服二字,再无其他想法。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除了喝彩之外,说不出任何质疑的话来。
给下一步行动指明了方向后,接下来的事情宋正本便不想多操心了。捧了盏热茶,在一旁细细品味。窦建德命人支开舆图,立刻开始调兵遣将。将敌我双方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标清楚后,用手向武阳郡城所在一指,大声命令:“镇远,你部吃过晚饭后立刻拔营启程,直接杀到武阳城下。不用管城上是谁的旗号,到了后,随即伐木做云梯,连夜攻城。只要双方一交上手,即便元宝藏把主公老子搬出来,咱们也不买他的帐!”
“得令来!”曹旦早就憋着要抢功,听见窦建德一上来就点自己的将,高兴得话都不利落了,声音拖得老长。
窦建德白了他一眼,继续叮嘱:“但是也别拿弟兄们的性命不当回事儿。能打元宝藏个措手不及,就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实在打不下来,就缓上一夜,等明天早晨大军到齐了后再四面环攻。”
“诺!”曹旦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领命而出。
不待他去远,窦建德已经将目光转向王伏宝,“你带着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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