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知道窦红线身份尊贵,刘老汉有心为程名振争气,偷偷地用尽各种手段,或挪或借,把整个屯子所有人家都给调动了起来。从装茶点盘盏,坐人胡凳,一直到喝水茶杯,给人吃点心,无一不是挑拿得出手,捡精细往端。在钟鸣鼎食之家眼里,也许起来还显粗陋,但对于这个时代大多数百姓而言,却是难得富足了。
窦红线不明里,还以为平恩一带普通百姓生活是如此。自己觉得非常有面子,亲手拿了一个青蒿和着栗子面蒸点心,用黄葛雕成盘子端着,递到罗成面前,“你尝尝这个,保证是你没吃过。在这个气,吃着为爽口!”
罗成自锦衣玉食,还真没见过普通人家菜饽饽。老远闻者一股子诱人清香,忍不住食指大动。微笑着道了声谢,掰下一块儿绿色点心,慢慢放在嘴里。
一口,栗子面苦涩和青蒿幽香立刻腾起来,交织着窜喉咙。那滋味,比这几个月来喝过所有汤药还浓烈。害得幽州少帅想咳咳不出,想吐又不敢吐,张大鼻孔拼命喘粗气。程名振经历过富贵到贫寒骤变,心里猜到罗成吃不惯野菜点心味道,笑着举起茶盏,低声建议,“喝些茶吧,枣花泡,难得清甜!”
罗成闻言,赶紧用茶水来润嗓子。足足连灌了两大碗茶水,才勉强用枣花甜味儿将栗子面儿苦涩压了下去。偷眼观窦红线和众人,却现从窦红线、杜鹃到底下随从,几乎人手一块儿绿色点心,吃得津津有味儿。
奇了怪了。罗成心暗道。别人吃得,自己当然也该吃得。带着几分赌气意味,他又掰一块菜饽饽,慢慢放进嘴里。这回有了准备,苦涩味道没有立刻刺激得嗓子痒,但是也不好受,如同一把硬刷子般沿着牙龈和两腮游荡。不过忍住了初苦涩之后,青蒿香气慢慢占据了风,带着点春天绵软,让人呼吸不知不觉间慢慢轻松。
“怪不得当年陶渊明宁愿东篱采菊,也不愿意走出深山!”又喝了口茶水润嗓子,罗成笑着向此间主人致谢,“此茶,此点心,吃起来都有出尘之意。多品几块,恐怕谁都会忘情于天地之间了!”
“公子得啥,老儿不懂!”刘老汉正端着一盘子去年晒干柿饼子,被罗成话得晕晕乎乎,眨巴着眼睛追问。
“罗公子你点心不错!”为了避免罗成尴尬,程名振迅速解释。
“公子喜欢,多吃些。我家还有不少呢!”刘老汉是个实在人,放下盘子,站在罗成身前直搓手。
到他那幅热切模样,罗成地去掏腰间锦囊。手里落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落难,根没钱来赏对方。刘老汉被他动作吓了一跳,赶紧后退着摆手,“别,别别,别别别,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是太平年景,这东西也拿来喂猪。眼下没办法,公子,公子……”
罗成听得先是一愣,随后脸色愈红润。不是懊恼刘老汉拿喂猪东西给自己吃,而是羞愧自己无用,离开了父亲庇护居然连简单食物价格都支付不起。
“老刘啊,敢情你请我们大伙吃猪食啊!”正尴尬间,伍天锡突然笑着插了一句。
众人闻听,登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刘老抠,你舍不得直么,不带这般埋汰人!”
“不是,我不是哪个意思。”刘老汉自知错了话,冲着大伙连连作揖。“老儿怎么敢?老儿,老儿不冲别人,是冲着程大人……”
“行了,他们逗你玩呢!”程名振笑着搀扶住他。“我当年在裤裆巷住时候,这东西还不是天天吃得到呢。待会儿你派人套车,到县城里找管仓库主簿再领两斤麦子回来。春天体力活重,别让大伙吃得太差!”
“这,这,大人,我这不是跟您变着法哭穷了么?”刘老汉砸吧着嘴,满脸苦相。他是想向程名振表达谢意,可没想着讨粮食。谁料到自己拿出了几盘子菜饽饽,却换回了两斤金灿灿麦子回来!
“算我借给大伙,这回是当年帐,秋天下粮食后足数还!”程名振拍了拍老汉手,笑着开解。
“唉,唉!”刘老汉连声答应。程名振明了是借,他心里不犯愁。当年程名振刚到平恩时,也是“借”给了他一斤麦子。刘家屯人争气,第二年把帐全还了。到了第三年秋天下粮食,刘家屯开出荒地是初了五倍,非但不再需官府赈济,而且还拿出一部分来借给来附近安置同乡。
“老人家,这个栗子面青蒿饽饽,你们这儿家家都吃得么?”同样情景在窦红线眼里,与罗成眼里完全不同。趁着刘老汉还没退下功夫,她抢着追问。
“!”刘老汉先是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又低声补充,“不过各家各户手艺不同,过日子方法也不一样。有人家过日子精细,往里边再掺些苦麻子、婆婆丁什么,省下粮食为将来算。有人家不会计算,粗一顿,细一顿,也凑合着过。还有,像屯子冬天老毕家,他家媳妇手巧,菜饽饽都蒸跟擀面杖头大,面用红花点着圆点,不但好,吃时候一口一个儿,保准被噎人。”
大伙闻言细,立刻在手里菜饽饽央到了一个花瓣。显然,今天端出来待客野菜点心出自屯子里巧手人家,而不是刘老汉自己提供。难得是菜饽饽做得仔细,每个花瓣都放在正间,令整个菜饽饽去像一个含苞待放花蕾。
“今天这些点心和干果出自谁家,过后你挨家给你多分二十斤麦子。秋后不用还,算作大伙茶点钱!”程名振接过老汉话头,笑着吩咐。
“这,这怎么成!”老汉急得连连摆手,“来拿不出手东西,大人您不跟我们计较,我们哪还再……”
“大伙过得都不易。你老人家现在不在乎这点儿东西,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程名振笑着解释,“我当年恨狗官白吃白拿,现在自己当了官儿,却不学着人家做狗!”
老汉无奈,好笑着答应了。一双眼睛却不时在罗成和窦红线身边瞟来瞟去,眼神里透着深深自豪。
地方出这么一位好官,也确值得百姓们自豪。窦红线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冲着程名振轻声道:“怪不得我哥哥总是夸你,你确比我见过所有当官都好。即使在豆子岗附近,寻常人家春天也是纯拿野菜顶着,很少见到面渣。你这里人过日子,比咱们那边强太多了。”
“我这边好几年前开始屯田,所以才如此。”程名振猜不透窦红线意思,非常心地回应,“窦王爷那边是一直没空出时间,我听从今年开始,他已经下令让各地都开始屯田垦荒了!”
“那也得懂行人指点才行!”窦红线笑了笑,继续道。“我刚才听老人家一直叫你郡守大人,怎么,你不带兵了?”
罗成心里也一直怀着同样疑问,不过鉴于自己身份,没好意思开口听。此刻听到窦红线问出了自己想问话,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答案清晰地传他耳,却让他有些不敢相信。“我见王爷有志让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主动提出转行做官。刚才一直忘了跟郡主和罗公子明,我现在是襄国郡守兼平恩县令,已经不再带兵仗了!”
“什么?”窦红线声音很尖利,吵得罗成不得不将头侧开一点儿,以免变成聋子,“你不带兵了?哥哥答应了你!他可真够糊涂!谁给他出馊主意,我找他算账去!”
“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郡主殿下!”程名振站起身,郑重强调。
窦红线气焰立刻矮了下去,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些什么好。凭着对程名振夫妻两个理解,她为哥哥愚蠢决定而感到愤怒。但程名振急于拦阻自己表现,她又隐约猜到此事并非像得这般简单。莫非……,猛然间,一个想法窜她心头。但细程名振夫妻怡然自得模样,她又为这个判断找不到任何支持。
“有人平生志在封侯,也有人甘愿为百姓谋,不计得失。我想,程大哥应是后者!红线,咱们这般俗人,别拿燕雀之心度鲲鹏之志了吧”关键时刻,罗成还是没忘了出头维护窦红线,笑了笑,低声总结。
这句话得恰到好处,既捧了程名振,又给窦红线找到了台阶下。窦红线侧头,给了他一个甜甜微笑,然后冲程名振飘然下拜,“如此,妹先向程大哥赔礼。然后再代替哥哥和河北百姓谢程大哥高义!”
“郡主言重了。程某祖籍便在平恩,回报桑梓,乃程某应尽之义!”程名振起身避开,然后长揖相还。
“程大哥不必过谦!”
“郡主折杀微臣!”
两人身份地位都很高,一个不肯直腰起来,另外一个断然无法主动平身。还是罗成阅历广,笑着走到二人间,低声建议,“咱们还是别拜了吧!再拜下去,茶都凉了。既然都是好朋,别老扯及什么身份。否则,我一个幽州人混在你们河北人间,还不被当成了探子!”
众人闻之,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也都收起了架子,不再谈公务事情。程名振又跟刘老汉问了几句屯田垦荒方面详细情况,然后放下茶盏,招呼大伙起身。“如果诸位休息差不多了,咱们走吧。别耽误了刘老正事儿,也别误了回城!”
“走吧,走吧。多谢老人家款待!”众人陆续站起来,笑呵呵地回应。
刘老汉来想给大伙张罗顿正餐,再三挽留不住,好起身送出门来。在他目送下,程名振等人飞身马,缓步出了村落,然后加快速度,疾驰而去。直到走出二里之外,偶然回头,还见老人带着一干屯田点儿妇孺,站在村口频频招手。
“像这样屯田点儿,程兄治下有多少个?”罗成感慨万,对程名振称呼在不知不觉亲近起来。
话出了口,他又自觉问得鲁莽,笑了笑,低声补充,“我是好奇而已,程兄不必给我准确数字!”
“这根不是什么秘密!”程名振大度地笑了笑,实话实,“屯田点或者靠近大路,或者靠近河渠。有心人在襄国郡各地走几圈,查个大概。截止到去夏末,这样屯田点儿大概两百多个。冬天时因为河东战乱,又跑来不少人,所以今年又建立了一批。这波人数比较少,也二十多。但还没到青黄不接时候,按往年经验,越是青黄不接,流民来得越多。厉害时一个晚多出一万多人来,可过几个月,听家乡安稳了,许多人可又转回去了!”
“来了粮食和田地?”罗成想了想,又问。
“具体地,是借!”程名振略作沉吟,决定不让罗成了解到细,“拖家带口,着来了不想走,他找到担保人,借给他粮食和土地。如果是一个人来,样子过一阵儿还准备走,以工代赈。干多少活,换多少口粮!”
“嗯!”罗成沉吟着点头。对于他来,今天到一切东西都透着鲜。“流民从哪里来多些?”
“原来都是河北地,不是从漳水西边跑过来是从漳水那边跑过来。近这一年河东来得比较多。那边仗得正乱!”
“有从博陵那边跑过来么?我指李仲坚那边?”罗成声音突然提高,充满期待地问道。
“没有!”程名振给出答案非常令人失望,“博陵那边,屯田比我这边还早。实话,近这些年,我听往博陵郡跑,没听有跑出来!”
第三章 飘絮 (五 下)
“为什么?”罗成听见自己在问,嘴巴却分明没有张开。自从兵败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想知道答案,如今答案就摆在眼前了,他却无法让自己接受。
曾经令突厥人闻风丧胆的虎贲铁骑,再加上数万与自己一样年青的幽州精锐,挟雷霆万钧之势而来,最后却落了个铩羽而归的下场。论临战经验,博陵军根本跟幽州虎贲不在同一个档次上。论铠甲装备,天下没有任何队伍能与幽州虎贲比肩。论个人勇武,留守博陵的都是老弱病残,而幽州将士却风华正茂。论指挥者才能,李仲坚的部署并非无懈可击,就在决战当天,罗成都曾经看到无数破绽,只可惜没一个机会他能把握住。
在拼死血战的博陵将士面前,那些破绽全都不能再被称为破绽。罗成指挥着幽州才俊扑上去,却无法将破绽死死咬住。李仲坚不停地在调整部署,每一步都被罗成看得清清楚楚。但博陵军的变化之快,却让他跟不上节拍,只能演睁睁地看着失败向自己头上压过来,却无力躲藏。直到最后,罗成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如何只身杀出重围的。是李仲坚故意放了他,以求给幽州王罗艺一个体面退兵的理由,双方不必再拼得鱼死网破。也恰恰是因为明白自己独自逃生的缘由,罗成突出重围后没有北上回家,而是孤独地沿着官道向南,毫无目的地向南,再向南。
风雪中,他准备长眠于谁也找不到的荒野,彻底忘却一切屈辱。但窦红线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并好心救了他,带他去山中疗伤。罗成知道自己的病无药可治,但不忍心令对方失望,所以任由红线摆布。直到今天,跟程名振交谈时,他才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心居然还活着,并且活得那样不甘。
程名振,这个麾下只有几千人,却让河北豪杰无可奈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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