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诶,诶!”王二毛不敢争辩,鼓着腮帮子使劲儿。才走到船舷边,左脚又是一软,差点儿一头栽进运河里。好在与他同一侧搭档的程小九力气大,抢先一步将粮袋的两个角都拉住了,才确保一袋粮食顺当地搁在了背粮人的肩膀上。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背粮人感觉到了身后力道的怪异,回头看了看,一脸不满。
“没什么,没什么,甲板上汗太多,滑了脚!”程小九赶紧向对方赔笑,一边作揖道歉,一边拿眼睛四处逡巡。好在几名监工的家丁都走到别处去了,他这边没有人注意,让王二毛侥幸逃过了一劫。
“程小哥,下回小心点儿。老子的腰得留着养活一大家子人呢!”背粮者皱了皱眉头,板着脸教训。
“放心,您放心。下次看到您,我们加倍仔细!”程小九脸上的笑容更浓,仿佛欠了对方几十贯钱没还一样。
他这般低声下气,背粮者自然不便发作。留下几个白眼后,背着粮包走向官道。应付过去了眼前危机,程、王两个少年暗自松了口气。转身刚要走向船舱,刘、史两个壮汉却不想再继续与他们搭档下去了,抢在二人面前,指着王二毛的鼻子骂道:“没吃饭啊,还是昨夜在娘们身上折腾来着?一旦把粮袋子丢到水里,不叫大伙跟着你一块吃挂落么?”
“我,我……”明知道对方是故意找茬儿,除了面红耳赤之外,王二毛做不出任何回应。圆脸汉子又偷偷向监工的家丁那边扫了一眼,庆幸刚才那一幕没被人发现之余,肚子里的邪火愈发兴旺。狠狠瞪着王二毛,低声威胁道:“直娘贼,想吃饭就出些力气,别指望在这混日子。老子可不欠你娘的夜钱!”
“老子欠你娘的夜钱!”王二毛忍受不了对方骂得如此恶毒,伸出手去,指着刘姓汉子的脸回敬。他刚刚到变声期,嗓音又尖又细,立刻将很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姓刘的汉子脸上挂不住劲儿,怒吼一声,冲到王二毛身边,挥拳便打。
一个壮汉欺负个胡子没长出来的孩子,这一拳下去自然是十拿九稳了。两旁的力棒们看有热闹可看,立刻偷偷放缓了脚步,就等观赏王二毛在对方的拳头下如何鼻子开花。出乎大伙预料的是,那姓刘的一拳打到半路,突然落了下来。整个人也像中了暑,眼睛发直,嘴角流涎,屁股软软地坐到了滚烫的甲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监工的家丁过来干预,姓刘的壮汉又突然恢复了精神。一个高从甲板上窜将起来,捂着脖子向身后喊道:“直娘贼,刚才哪个在后面掐爷爷的脖子。直……”
后半段骂人话被皮鞭直接抽回了肚子内。监工的家丁光看到他倒在地上装死怠工,然后又捂着脖颈挑事,立刻起了杀鸡儆猴的念头,劈头盖脸就是十几皮鞭。
人在苦难中,往往心里期盼着受苦更多的人出现,才能寻到一丝活着的乐趣。看到刘姓壮汉挨抽,停步围观的力棒们哈哈大笑,腿脚立刻麻利了许多。那车轴脖颈与刘姓汉子交好,见同伴被打得皮开肉绽,赶紧上前向监工解释,“大哥,大哥,是这姓程的小子刚才背后使坏,他掐了刘老实的脖子,把老刘给掐晕了。不是老刘偷懒,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怠工的是这两个小毛孩子,不是刘老实!”
“去你娘的。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把刘老实掐趴下!你个狗娘养的蒙谁?”监工的家丁可没功夫替力棒们主持公道,更不相信程小九有把刘老实那样一个壮汉生生掐晕过去的本领。不由分说调转皮鞭,冲着车轴脖颈也是一顿好打。登时将刘、史两只好斗的公鸡打成了蔫吧兔子,抱着脑袋连连讨饶。
一顿毒打之后,监工便要赶二人下船。刘、史两个此刻的脾气立即变得温顺无比,弯下腰身,一边作揖一边哭喊着求饶,宁可少要工钱,也求对方允许他把一天的活干完。
“懒骨头,再看到你们偷奸耍滑,老子就揭了你们的皮!”监工的家丁撇了撇嘴,冷冷地骂道。骂完后兀自觉得不解气,转过身,用鞭子梢指点站在一旁等待伙伴开工的程小九和王二毛,大声断喝,“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搬粮袋子。如果日落前不能将船卸完,谁也甭想领到工钱!”
在旁观别人挨打的这段时间里,王二毛已经歇过了气来。吐了吐舌头,扯着程小九跑向船中央的粮袋。挨了打的刘姓汉子和车轴脖颈两个恨恨地瞪了船甲板一眼,也慌慌张张跑上前赶工。这回,他们两个终于知道与自己搭档的少年人不好惹了,不敢再主动挑事。抬米袋的手也不再玩什么花样,唯恐惹得程小九一时不快,又使什么非常手段将自己掐晕过去。下一次被监工看见,那可是涉及到一整天的工钱!
“二毛,抬袋子时闭住气,等袋子放平了再开始喘。尽力将气息调匀,与步子搭配起来!”见对方已经服了软,程小九也不为己甚。借着指点王二毛的光景,将自己干活的敲门传授给所有同伴。
刘、史二人将信将疑,尝试着按照程小九办法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的喉咙果然不那么焦了,心中大喜。王二毛对程小九素来心服,对方无论说什么,无不遵从。四个人按照同一节奏发力,同一节奏挪动脚步,彼此之间的配合越来越娴熟,敌视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果然有些门道!”又过了片刻,姓刘的汉子咧开嘴巴,赔着笑脸评价。
“我九哥那可是将门之后!”王二毛接过话头,得意洋洋地炫耀。在他看来,别人尊敬程小九,等同于尊敬自己,因此心情格外舒畅。
“失,失敬了!”长着车轴般脖颈的史姓汉子被吓了一跳,赶紧向程小九示好。对方虽然是头落魄的凤凰,但窝里保不准也有几根老毛在。能不跟这样有背景的人结仇,还是不结仇的好。
“你们别听二毛瞎说,我阿爷早就故去多年了!”程小九一边喘息着挪动脚步,一边低声向众人解释。“我要真是将门后代,也不会到码头上来给人扛大包。来,别多说话,咱们一块使劲儿,一,二,三……”
粮袋子放到了别人背上,四人手里登时一空。刘姓汉子拍拍满是老茧的手掌,笑着说道:“那你至少也曾经是个公子哥,好歹富过。不像咱们,天生的低贱命!”恭维话说过了,他又忍不住好奇地打听道,“你刚才掐我那下是什么门道,怎么我眼前一黑,就突然没了力气?”
“我掐的是你脖子后的经络,就是郎中给人针灸时说的那东西!我也是蒙上的,十次里边九次不准!”程小九看看四下无人注意,然后低声回答。“咱们别再计较这些了,就当不打不相识!”
“对,对,不打不相识。老子挨顿打,换得与你相识!”刘姓汉子嘟嘟囔囔地抱怨。弯下腰,与大伙同时抬起下一个米袋。四个人又屏住呼吸,一道发力,挪步,然后调整呼吸,缓缓走向船舷,缓缓将米袋放在背粮者的后背。
一群靠出卖劳力过活的汉子之间,即便有了矛盾,也不会维持太久。天南地北地胡扯了几句后,刘、史两个壮汉与程、王两个少年已经混得厮熟。刘老实属于典型的记吃不记打,刚一熟悉,便立刻开起两个少年的玩笑来,生冷荤腥,百无禁忌。王二毛也是个嘴尖皮厚的主,有来必有往,与刘老实针锋相对。斗到热闹处,引得所有同伴哈哈大笑,倒也将身上的疲劳感觉减轻不少。
“你个小毛头,尖牙利齿,怎么就像我儿子一般!”刘老实放稳装粮食的草袋,笑着占便宜。
王二毛擦了把脸上的汗,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我阿爷已经去了十多年了。你想当我阿爷,可以啊,我过两天就给你去烧纸。阿爷,阿爷,你答应啊!”
“你,你个小兔崽子!”
“你刚才不是说,我是您的崽子么?”
刘老实又落了下风,偏偏发作不得,气得抓耳挠腮。猛然,他收起笑容,低声道:“不对,***,这帮孙子!”
其他三人被他骂得又是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面面相觑间,刘老实低下头,压着嗓子说道:“有人使坏。咱们搬米袋子时,提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唯恐将袋子弄破了,惹得主人家生气。你们仔细看看,从码头到官道之间,地上都是些什么?”
程小九等人偷眼望去,果然看到一地的米粒。被壮汉们汗湿脚踩,已经与灰糊糊的河沙同一颜色。眉头轻轻皱了皱,程小九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冲着其他几位同伴努了努嘴,低声叮嘱道:“别管闲事。左右都是为了个嚼裹。他们能想出这办法来,也算聪明!”
刘老实等人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洒在地上的米也不是自己家的,没必要将别人的把戏拆穿。但转念一想,那地上洒的米如果收做一堆儿,洗净晒干,足够自己一家大小吃好几个月的。心里立刻又不平衡起来。向甲板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泼米洒面,也不怕天打雷劈!”
“别管闲事!”程小九拉了他一把,再次叮嘱。
四个人继续干活,八只眼睛却不知不觉地开始向船舷下的人群里边瞟。将米袋子又放上背粮者的脊背后,王二毛第一个看出了门道。“九哥!”他背对着船舷,手指轻轻向身后钩,“他们,他们扣,扣破了袋子!”
“叫你别管就别管,你什么都没看见!”程小九将王二毛的手指掰直摆正,低声呵斥。“你要管了,就等于抢了别人的饭。一旦打起来,我也帮不了你!”
“我不管,又不是我们家的米!”王二毛点点头,悻然道。目光不再向船舷下逡巡,那一摊摊洒在泥沙中的米粒却深深刻在了他的眼睛中。“***,不怕天打雷劈!”吐了口唾沫,他也低声咒骂。从早上到现在半粒米未进的肚子里火烧火燎,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老天,老天要是有眼睛。就不会富人肥得流油,让让穷人活不下去!”姓史的壮汉看不惯王、刘二人那副嫉妒与羡慕交织的嘴脸,低声抢白。“老天早死了。不信你叫他打个雷来看看!”
第一章 城南(三)
说来也怪,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运河上的熏风陡然变凉。“轰隆隆!”万里清空中果真响起了一串惊雷。紧跟着,有股湿漉漉的水汽便从河道上直扫而过,将众人身上的臭汗吹了个一干二净。
程小九等人惊诧地抬起头,向着雷声起处眺望。只见一条漆黑如墨的云从南向北,顺着运河朝馆陶城快速逼来。乌云周围,红的、紫的、蓝的、绿的,一道道电光飞溅,仿佛无数妖魔鬼怪在云层后张牙舞爪。而天空中除了这一道黑云,其他地方居然全是瓦蓝瓦蓝的,要多干净有多干净。
“老天,龙出水!”有人大声尖叫,丢下手头活计,呆若木鸡。
天空中迅速飘过来的云气的确是一头龙,如果你将前面的数朵乌云看做龙头,其后的千里云气看做龙身子的话。这头龙角爪俱全,张开的大口下有一道金色水帘从天空直落地面。随着龙身的滚动,无数道大大小小的电蛇四下飞舞,宛若几万点鳞片在日光中闪耀。
“咔嚓!”“咔嚓!”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得大地微微颤抖。河道上瞬间如同开了锅,大大小小的鱼儿跳出水面,在电光中以怪异的姿势扭动。距离河道两侧不足三里处,依旧是朗朗晴天。耀眼的日光从空中照下,照得远处的房屋、山川和树木青烟缭绕,宛若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在这梦境当中,却有真实的笑声传来,与震耳的雷鸣声一样清晰。那是几个刚刚及笄少女逛街回家的笑声,透着娇憨,透着轻松愉悦。码头上的苦力们被这突然而来的笑声从惊吓中唤醒,双手抱住脑袋,一哄而散。
“别走,都别走,拿漆布盖住船,盖住粮食啊!”周府管家诚伯张开双臂,试图将逃走的力棒们截下来为自己帮忙。力棒们撞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远去。
“我给工钱,我给工钱啊。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诚伯被撞了一个跟头,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入库的粮食最怕受潮,万一被雨水打湿了,这十几万石上好的江南白米就得发霉生虫。到时候,粮食的主人非但不会饶了他,恐怕整个馆陶周家也承受不起对方拍案一怒。
“帮我盖粮食,过后每人给米两斗,不,三斗。”第一艘货船上,有名商贩打扮的人从船舱中冲出来,大声喊道。他长着五短身材,根本不像个有气力的主儿。但这一嗓子吼出,却压过了漫天雷声。各别胆壮的力棒迟疑着停住了脚步,大多数人还是继续奔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三斗米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但也得有命去吃对不对?龙出水乃百年难遇的异象,据老辈人传说,凡是目睹了龙王爷真容者,都会被抓上天空,然后扔到数千里之外活活摔成肉饼。壮汉都是肉眼凡胎,可没有与龙王爷作对的胆量。更何况即便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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