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石砬子砍翻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弓箭手,咧着尚显青涩的黑黄面孔喊道。他是自幼被山寨收养的孤儿,父母早死于乱世当中。对他来说,无论是李家军,还是柴家军,只要是穿着官府那身号衣,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道理就这么简单。简单到不需劳烦任何圣贤来解释。
“杀一个够本儿!”盾牌手们大声回应,挥舞着朴刀,如虎入羊群。敌军派来的援手已经下水,数量是他们的几十倍。敌军派来的援手已经靠近,在再不走就要死在河里。但是他们无一人后撤,挥舞着朴刀,将弓弩手们追得狼奔豚突。
南岸的援军很快就赶到了,十几个打一个,将石砬子等人砍成了肉酱。四下逃窜的弓弩手们又在吴平的喝令下聚拢起来,拉回河道当中,重新排成一个扇面。他们将弓箭和弩箭搭上弦,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目标。陌刀队已经走完了那段用袍泽血肉搭建的长城,如巨兽般冲进了桥头前李家子弟仓促结成的战阵里。河岸边已经千疮百孔的盾墙则迅速后撤,斜在陌刀阵侧翼,重新组成一道铜墙铁壁。
我护住你的侧翼!身上插了两根狼牙箭的拼命三郎石重杵着盾牌,雕像般站在朝阳下。血顺着单薄的皮甲往下淌,染红盾牌,染红脚下沙滩。我将护住你的侧翼,我答应了,我做得到。
“杀!”感受到身边传来的温度,伍天锡举起长长的陌刀,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长刀挥落,朝阳下泼起一道金光。金光过处,血肉横飞,李家子弟如风中枯草。
“杀!”几百名陌刀手跨出一步,整齐地刀光斜劈向下。几十名挡在阵前和围拢过来的李家子弟倒飞而出,半空中洒落一阵血雨。陆续冲上前的李家子弟被袍泽的血肉浇了满头满脸,本能地停了一下,然后张大嘴巴,厉声惨叫。
“啊——”垂死者和未死者齐声惨叫。仿佛看到了地狱出来的恶鬼。不错,那些浑身被铁甲包裹的家伙不是人,的的确确是地狱里边爬出来的恶鬼。他们藏在面甲后的眼睛里压根儿没有一点儿人类的柔和,有的只是仇恨和果决。
在这道仇恨的目光注视下,所有挡路者皆为草鸡木狗。你不视我为同类,我亦不视你为同类。流非同类者的血,无任何怜悯可讲。“杀!”“杀!”“杀!”整齐的喊杀声中,陌刀手缓缓前推。所过之处,皆剁成一堆碎肉。“轰!”“轰!”“轰!”脚步声落地如雷,击起一道道血浪。几百只铁甲怪兽列队向前,一步,一步,又是一步。在李家军队列中推出一道整整齐齐的豁口,推得李家子弟不断后退。
“挡住他们!”昭武郎将杨怀挥刀砍翻几个试图逃走的弟兄,厉声呐喊。必须将陌刀队的攻势遏制住,否则已经过河这两千多人绝对有崩溃的危险。届时,非但第一座浮桥保不住,其余五座浮桥,也极有可能被陆续杀上来的敌军付之一炬。
“跟我上,报答柴将军的时候到了!” 奋武郎将蒋钦带着百余名亲信冲出本队,直接扑向陌刀对正前方。他和杨怀二人都是柴绍一手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骨头里早已深深地打上了柴家嫡系的烙印。如果柴绍飞黄腾达,他们二人不愁无高官可坐。可万一柴绍失了势,他们这辈子也跟着难以翻身。
在两位将军的带动下,三百余名阵前觅封侯的敢死之士聚集成团,在已经崩溃的防御型圆阵之前,重新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阵。三角阵的正前方,恰是奋武郎将蒋钦。昭武郎将杨怀则藏身于其后三五个人的阵眼位置,随时准备组成第二个插入陌刀队的锥子。
“老子跟你拼了!”奋武郎将蒋钦手持一把刚刚从弟兄手中抢来的长槊,冲着徐徐迫近陌刀手们大喊大叫。他能看出来,走在陌刀阵前排,正对着自己的就是此阵的阵眼。只要废掉阵眼,足可以将陌刀阵的攻击力降低一半。
对面的伍天锡却不理不睬。用自己的脚步压住全军的推进速度,以未跟敌军接触前的节奏,继续一步步向前推进。前推,前推。后退,后退。仿佛有默契般,陌刀手们每前进一步,蒋钦背后的李家子弟就后撤一步,带累着他这个阵锋也不得不后撤。带累得所有过河的李家士卒不得不后退。前推,前推。后退,后退。奋武郎将蒋钦仿佛被人抽了无数个大耳光般,脸上红得几乎滴下血来。“老子跟你拼了!”他咬紧牙关,宁可失去袍泽的掩护,也不愿意再受这种折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陌刀阵前,大声挑战。
伍天锡依旧没有理睬他。带领着陌刀队缓缓向前。轰,轰,轰,整齐的铁甲撞击声中,蒋钦的身体倒飞出去,孤独地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四分五裂。
“轰!”陌刀阵继续向前,撞上了蒋钦身后的锥形阵列。将这个锐利的锥形当场砸碎,断肢和碎肉伴着惨叫声四下飞溅。没等推到阵眼位置,昭武郎将杨怀则自己先崩溃了。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悲鸣,带头向后跑去。
身后,就是吓呆了的李家子弟。再身后,就是滚滚濡水。昭武郎将杨怀早已忘了自己是谁,推开一个挡路的袍泽,再撞到另外一个,然后丢下兵器,一头跳进红色的河流里。
在他身前身后,还有数以百计的李家子弟,失魂落魄地仓皇逃窜。明知道逃至对岸是什么后果,明知道段阎王就在对岸磨刀霍霍,却再也不敢回头。
突然,他们看到了一道刀光。不是来自背后,而是来自身前。
数以千计的李家子弟走入了河道,沿着浮桥两侧,杀死自家逃兵,涉水而前。濡水河南,一直试图保存实力,以最小代价过河的柴绍放下鼓槌,长啸而起。
濡水河北岸,陌刀队已经推过了第一座桥头。然后沿着河道,继续不疾不徐地向第二座浮桥的桥头推去。兵锋所指,如沸汤泼雪。
第一章 问鼎 (九 下)
到了此时,不用跟伍天锡联络,石瓒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了。三百人组成的陌刀队可以将上岸的李家军冲散,却无暇将他们杀光,也无暇毁掉浮桥。而自己麾下的弟兄最擅长的就是打顺风仗。“全给老子压上去,把姓柴的砍进沟里!”丢下鼓槌,他高高地举起长刀。“大帅有令,全军压上!”早已迫不及待的亲兵们立刻扯开嗓子,将这道将令伴着号角声传遍整个北岸。
“大帅有令,全军压上!”
“大帅有令,将姓柴的砍进沟里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咚咚咚,咚咚咚!”呐喊声,号角声,战鼓声,烧得人热血***。伴着***的角鼓声,石家军抄起兵器,冒着羽箭向河岸边的李家士卒冲了过去,手起刀落,将对方砍了个人仰马翻。
整个北岸战场登时乱成了一锅粥。在陌刀队所向披靡的攻击下,李家军仓促结成的防御阵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冲垮。很多将士被吓破了胆儿,掉头跑进了冰冷的河道中。而通过六座浮桥,还有大批大批的李家士卒不停地往岸上冲,红着眼睛,狼群般围着陌刀队打转。恨不能立刻从陌刀队身上啃下一块肉来。石家军一投入战场,立刻扑向了浮桥头,与李家军在六座丈把宽的桥头处杀得你死我活。如此狭窄的接触面上敌我双方都无法形成有效组织,往往是前排倒下,后排补位,完全凭着个人勇力在硬耗。甚至在同一座桥面上敌我双方犬牙交错,稍微冲得靠前一点,除了后背还对着自己人外,前方,左方,右方就都成了敌军。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乱情况,让弓箭手和弩手们最难发挥作用,端着弓弩瞄上好半天,却无法保证不将自家袍泽误伤。而被陌刀阵吓破了胆子溃退到河水中的那些家伙,很快又冲到了弓弩手的身前,把本来就不再整齐的弓弩手队列冲得千疮百孔。这个时候,刚刚冲上来保护弓弩手的朴刀手们,就只好暂且充当一回督战队了。在段志达的喝令下,手起刀落,将以昭武郎将杨怀为首的溃军接连斩杀了二十几个。溃下来的兵卒被血淋淋的刀光吓醒,惨叫一声再度回冲。他们头先没入水中,然后再探出水面,一步步重新涉过了红色血河,一步步捱上去,再度跟岸上的敌人或自己人搅成了一团。
站在血河靠南岸处,左翊卫大将军柴绍脸色铁青,几次将手中刀举起来,几次又缓缓放下。仗打到如此地步,早已成了一支鸡肋。他先前以少量牺牲渡过河去,抢先一步堵住窦建德退路的计划彻底失败。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下不了将全军压上,不惜任何代价消灭对岸敌军的决心。左翊卫积攒这点家底不容易,一拥而上冲过河去,凭人数优势有可能将对方拿下。但那样一场仗打完了,左翊卫也就彻底残了。兵到哪去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能不能堵住窦建德?会不会被人借机吞掉?都很成问题。
按常理,博陵军和幽州军应该已经追着窦建德杀过来了,他们带的可都是骑兵?
即便窦建德退向了东方,至少博陵军和幽州军已经派前哨过来接应?可现在,博陵军在哪?幽州军在哪,他们为什么没任何消息?
也难怪柴绍畏手畏脚。从前的他,就像一个身家万贯,背后还有一座金山的阔少。平素不用从山上挖金子,花钱照样可以一掷千金。可现在突然发现背后的金山变成了粪堆,即便手中还握着大笔的财富,也会变得比一个乡下土财主还要抠门儿。
“大将军,末将愿意带骑兵迂回过河,洗雪前耻!”见自家的兄弟在对岸被敌军压着打,而主将大人却迟迟不做任何战术调整,刚刚被柴绍提拔起来的定远将军陈良诚走上前,躬身请命。
“先前有弟兄徒步跋涉,踮起脚来,水刚刚齐了下巴。末将带着骑兵从远处淌过去,料贼人也无暇分兵来拦!”唯恐柴绍不答应,陈良诚继续补充。
“嗯,好计。不过,你再等等!”柴绍轻轻皱了皱眉头,挥手命令对方稍安勿躁。分兵从各处渡河,让对岸敌军无暇兼顾,这个招数在昨天晚上他就想过。但是,过了河后各部如何统一行动?光凭着战旗和号角能不能让过河的兵卒调度协调?他没有任何把握。而万一敌将豁出去了,无论自己分兵几路过河,他只缠着一路去打,各路弟兄来不来得及互相支援,也很难保证。与其冒着被人将几根手指头挨个掰断的风险,还不如将队伍握成一个拳头。至少眼前的损失自己都能看得见,也能及时考虑应对。
“大将军,弟兄们被陌刀队杀得太惨了!”听出柴绍话语里的敷衍意味,陈良诚又向前靠了半步,红着眼睛强调。
柴绍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眉毛向上一跳,就打算对陈良诚施以颜色。猛然想起段志达的提醒,他又不得不将这股无名业火忍下去,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信口补充道,“急什么急,这么点定力都没有,如何为将?你能保证对岸的敌军就这么点儿人么?程贼的旗号在哪里?他会不会再蓄力以待,正等着对咱们半渡而击?稍安勿躁,该用到你的时候,我自己会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是,末将知错了!谢大将军指点!”陈良诚被问了个瞠目结舌,只好躬身认错。被他这么一搅,柴绍的目光也不得不从战斗最激烈处收了回来。皱着眉头四下张望了一圈,他沉声问道:“斥候呢?最新有没有回话,周围有没有异常动静?”
“没!”紧跟在他身边的家将柴兴摇了摇头,低声回应。
“嗯!”柴绍皱着眉头冷哼。刚才的话虽然是为了敷衍陈良诚,可也同时让他意识到了一个潜在的危险。程名振的旗号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出现,他跑哪里去了?还没来得及细想,突然间,远处隐隐传来一声轻微的号角呜咽。
“赶快去看看,是不是斥候发现了什么情况!”柴绍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咆哮着向自己身边的亲信喝令。没等亲信做出回应,另一声号角紧跟着传了过来,更近,也更清晰。“呜呜呜呜呜——”
“斥候回来了!”柴兴大声提醒。“远处好像有烟尘!”
“用你说,速去接应斥候,他***,角声也不吹清楚些。平时都白教导你们了么?”柴绍一把推开柴兴,三步两步奔回河岸。这下,他看得更清楚了,的确是斥候,自己派出去在大军外围十里处警戒的斥候,只回来三两个人,个个带伤,一边策马飞奔,一边拼死地吹响警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敌袭,全是骑兵,人数很多,无法数清!”越来越近的号角声里,柴绍分析出自己需要的内容。程名振终于出现了,不是在对岸,而是在他的身后,好在他没把所有弟兄派过河去。
河滩上整队待发的其他李家士卒也听见了报警的号角。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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