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我真该早点杀了你!”在纷乱嘈杂声中,张金称一字一顿地说道。程名振的提议看上去明显像一个陷阱,却令他再几乎无法拒绝。“明天我要见到这礼单上的东西。你最好好烧柱香,让姓林的别试图糊弄我!否则,明天休怪我老张不讲情面!”
能够成功说得对方动心,程名振已经喜出望外。他不敢奢求更多,再度笑着拱手,从容地说道:“谢大当家高抬贵手。程某代阖县百姓多谢诸位当家!”
“我几时说话要放过馆陶县来?”张金称耸肩而笑,“到底入不入城,要看你家县令知不知趣。娟子,你给他们两安排一座小帐。多派些人手保护他们。这小子阴险狡诈,少不得会打什么鬼主意!”
前半句话是针对程名振,后半句话却是对玉面罗刹杜鹃吩咐的。三当家杜老刀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却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拆张金称的台,皱起眉头向上看了看,目光中充满了警觉。他的女儿,七当家杜鹃不理睬父亲的暗示,冲着帅案后抱了抱拳,然后得意地向两个少年招呼道:“跟我走吧,别磨磨蹭蹭的。你不去摆摊子算卦真可惜了,死人都能让你说活过来!”
“安排完他们两个之后早些回中军来。咱们还有要事商量!”杜疤瘌想想还是不放心,追在女儿的身后叮嘱道。
“知道了!你们先议着,我回来听就是!”父亲的多事让杜鹃感觉非常不舒服,一边走,一边用皮鞭戳着王二毛的脊梁,转瞬间,人已经走出了大帐之外。
出了中军帐,新鲜的空气立刻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两个少年不敢呼吸得太大声,抽动着鼻翼,相对苦笑。七当家杜娟将他们的小动作看了个真切,摇摇头,笑着说道:“里边的味道很难闻,是么?我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瞎嚷嚷。本来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结果人都捂臭了,话还没说到一块去!”
“还好了。馆陶县的军营里边,也是这个味道!”程名振不愿意再生是非,小心翼翼地回应。“至于扯皮么,官府里边扯得更厉害,有些事情年初开始扯,到了年终都未必有结论出来!”
“那还能做成什么事情了?”杜鹃的笑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对他们来说,扯皮也是一种乐趣!”王二毛大声插嘴。“他们多扯一会儿皮,就少动些歪心思。对于俺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反而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
“你还是小老百姓?”杜鹃对王二毛自报的身份很不认同。
“当然。不是跟你说过么,我们两个二十天前还在码头上呢。之所以混乡勇,就是为了图个饱。张大当家没去我们那儿招兵,否则,说不定我就跟着张大当家混了!”王二毛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白。眼前这个名叫杜鹃的女人看起来甚得张金称的赏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套好近乎,关系越亲近,活着离开的可能性越大。
“就你会说!”杜鹃向他扬了扬皮鞭,“我们这儿从来不招油嘴滑舌的!太油嘴滑舌的人,十有八九靠不住!”
“不油啊!”王二毛用力抹自己的嘴唇。“我好几天没吃过荤了,哪来的油!”
“少贫!”杜鹃利落地甩了个鞭花,吓得王二毛直缩脖颈。难得有个人跟她说这么多笑话,威吓归威吓,她心里并不觉得二毛有多讨厌。反倒是处处小心翼翼的程名振,看在眼里总是令人觉得别扭。好像彼此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般,想穿过去,却怎么推都不推不动。
“不是贫,是真话,我在家里真的很难吃一回肉!”王二毛从对方的笑容里受到鼓舞,愈发口无遮拦。“我娘总是说要把钱存起来给我娶媳妇,却总是舍不得拿钱去外边请媒人!”
“那你就去抢一个回家。就像郝老刀他们那样!”杜鹃一边笑,一边大声地给对方出主意。“过两年生个胖儿子出来,不愿意也变成愿意了!”话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女儿身,脸上腾地跳起一团红云。
好在王二毛是个天生的马大哈,不会注意到少女的突然情绪波动。而程名振此刻的心思又悬在今后的谈判细节上,压根儿没朝她这边看。所以杜鹃的伎俩很容易便得了逞,话题转眼又扯到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上。
只是顺利将尴尬话题避开之后,她心里又隐隐涌起一股不甘。如果刚才口误发生在与其他山寨中的年青头领之间,对方早涎着脸凑过来了,岂会像程名振这般置若罔闻。想到这,她有些愤懑地瞪了一眼程名振,突然发现对方生得甚为白净,额头脸孔棱角分明,比起自己日常所见的那些同龄人,看上去英武得多,也沉稳得多。
沉稳的男人更可靠。虽然喜欢和活泼好动的少年交往,但同龄女孩子们私下交流时,却总是把沉稳作为选择丈夫的一个重要标准。夕阳下,杜鹃的脸越发红润了起来,就像春日里的山花,灿烂烂开得正旺。
在寂寞中开开落落不是山贼女儿的性格,她不想继续被程名振忽略,笑着点点头,自顾问道:“程小九,你今天跟张二伯说得话,不是骗人的吧?”
“啊,哪句,怎么可能!”程名振被问得一愣,赶紧把心思从别处收回来,打气十二分精神相对。他可不敢将看上去与自己同龄的杜鹃视作邻家少女。传说中,死在这个笑吟吟的女人手下的男子已经有上百了,无一不是死得惨不忍睹,尸骨不全。
“你说可以跟县令达成协议,按时收取钱粮的那一句!”杜鹃见自己的伎俩得逞,心中暗喜,佯装郑重地追问。
“那当然。这是目前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的方式。”程名振毫不犹豫地回应。他刚才也是被张金称等人逼急了才想到这个一个歪主意。原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平安脱身。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对于敌我双方而言,这条路都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两家不用继续打打杀杀,毕竟打仗就要死人!”
王二毛见杜鹃好像心有所思,赶紧在一旁替程名振做补充。“那样我和小九哥就可以随时过来找你玩了。你们山寨山有了伤患,也可以偷偷送到馆陶安置!”
“那你们每年能上交朝廷多少钱粮?”杜鹃皱着眉头想了想,继续追问。她发现王二毛的话对自己很有诱惑力,自从跟随父亲落草以来,家里的确吃穿不愁了。可每进一次城,她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很多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根本不敢仔细看,很多新鲜的吃食也从不敢停下来来悠闲地细品。
程名振刚刚进入官场,对馆陶县到底要缴纳多少赋税也不太清楚。但上午林县令等人议事时,曾经清楚地说过,四万五千石米、一千吊钱不算大数目。本着能少勿多的原则,他犹豫着说道,“大概每年能缴纳两万石米,三百吊钱吧。数量虽然不大,但年年不断!”
“才这么点儿啊,还不够弟兄吃一个月呢?”杜鹃对程名振报出的数字很看不上眼,竖起眉头,瞪大了眼睛说道。
“但张大王可以多找几个这样的县城啊!”程名振早已想过这个问题,非常干脆地提醒道。“巨鹿泽周边不止馆陶一个县,一个县城管一个月,十二个县城之间都定了同样的约,弟兄们从此后就不用四处打家劫舍了。加以时日,说不定还能凭此训练出一支百战精兵来!”
“什么样才是是百战精兵?”杜鹃继续追问。在她印象中,目前自家弟兄已经是非常强大了,如果昨天不是王当仁想抢头功,自家弟兄冲上去,也许一早大军已经进了城。
“长官无命令,则千军万马前亦不言退。前进时百死而不旋踵,后撤时井然有序,不与袍泽争路,不弃兵器旗帜于道。”程名振照着书本上的记载,振振有词地解释。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军旅形象,无论是目前的乡勇和张金称麾下的喽啰,在他眼里都是一群拎着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实在上不得台盘。
“又掉书包。”杜鹃听得迷迷糊糊,气哼哼地道。隐隐约约,她亦觉得程名振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手中真的有这样一支军队,恐怕再也不怕被官兵围剿了吧?巨野泽中的爷爷婶婶们也能过得开心些,不用听见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想带着孩子往芦苇丛中钻。
只是,这样一支军队,谁能训练得出来呢?放眼整个山寨,读过书的人屈指可数,能将行军打仗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的,更是比沙堆里的狗头金还稀罕。想到这儿,她又看了一眼程名振,发现对方身子骨生得极为均匀,手臂和大腿修长有力!
会武功,读过很多书,能在半个月之内将乡勇训练得战斗力超越王当仁麾下喽啰兵的,也只有此人了。“那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帮张二伯训练这样一支精兵?”鬼使神差般,邀请的话脱口而出。
“啊!”程名振的笑容立刻被吓得僵在了脸上,张大了嘴巴喊道。
“算了,算我没说!”杜鹃脸上又是一热,悻悻地道。他依旧是一个官儿,而自己这里是匪窝。平生第一次,她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难堪起来,心中闷闷的,说不出地沮丧。
第三章 东门 (八 中)
偏偏有人还不识趣,顺着杜鹃的口风询问道:“杜当家是想招我们入伙么?也不是不行,你得先说说跟了你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让你们两个多活几天!”玉面罗刹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转过霜一般的脸孔对着王二毛,恶狠狠地说道。
王二毛吓得一吐舌头,立刻噤若寒蝉。三个人之间登时冷了场,谁都不再开口说话,闷闷地低头赶路。
又走了片刻,杜鹃来到一座相对整齐的大帐篷前。“哧啦”一声将帐篷帘子扯开,向里边指了指,厉声命令:“进去吧,不想死就在里边好好呆着。吃的喝的直接向守卫要。”
说罢,再肯不与程名振的眼睛相对。点手招过一队巡逻的士卒,怒气冲冲地吩咐:“把这个帐篷围起来,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放跑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你们就都洗干净了脖子等死吧!”
带队的小头目点头如啄米,立刻将麾下的弟兄们分散开去,把帐篷围了个水泄不通。玉面罗刹杜鹃竖着眼睛在帐篷附近又巡视了一圈,确认已经防范得连个苍蝇都飞不掉了,才缓缓走回帐篷门口,用马鞭敲了敲帐壁,冲着被押进去的程、王两位少年威胁:“这里是我们的老营,大伙个个都跟官府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如果识相,你们两个就别想着逃走。窗口的狗皮褥子是去年新做的,睡的时候记得铺在地上,以免染了潮气!”
前一半话说得声色俱厉,后一半话却渐渐柔和了下来。唯恐被人听出自己的软弱,她又迅速扬起皮鞭,狠狠地抽在了帐篷上,掉头扬长而去。
王二毛没有任何跟同龄女子交往的经验,被对方六月天气一样的脾气吓得不住地吐舌头。待听得杜鹃的脚步声去远了,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声咒骂道:“什么人啊,翻脸比翻书还快。要是做了我媳妇,非天天拿笤疙瘩往死里打不可。什么时候打服帖了,什么时候算!”
程名振早就在小杏花那里吃过同样的苦头,笑笑不语。从窗口处扯出狗皮褥子自己铺了,倒头睡去。
在此之前二人都已经折腾了一整夜和大半个白天,是以这一觉睡得倒也酣畅。待得从睡梦中醒来,东方已经再次发亮。徐徐晨风从窗口出入,带着股浓浓的柴草气息,让人恍恍惚惚觉得昨夜就住在自己家中。
早餐过后,杜鹃再次前来探问。这回却又满脸带笑,好像昨天乱发脾气的是另外一个人。王二毛受不得别人的抬举,立刻笑着奚落道:“看你年龄和我差不多大,是不是属小狗的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杜鹃仰着头回应。猛然发觉对方是讽刺自己像狗一样容易翻脸,立刻用白眼珠回敬过去,“总之比属耗子的人强一些,不会被吓得睡不着觉,躲在被窝里抱着脚丫子哭一宿!”
“我昨天睡得香着呢。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王二毛傲然撇嘴,“不像某些人啊某些人,恨不得调派半个营的兵马来看着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生怕我半夜杀出去,带兵来端她的老巢!”
“有本事你就试试!”
“有胆子你别派人看着我!”
二人大眼瞪小眼,活脱两只跳入场中的斗鸡。在别人营中,程名振自然不敢闹得太过分,见双方相持不下,轻轻扯了王二毛一把,低声说道:“二毛,别忘了你是个大老爷们!”
“她?”王二毛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杜鹃身上乱滚,嘴撇得像下弦的残月。本想说不是自己不爷们,而是对方身上根本没有半分女人味儿!却发现杜鹃眼神又凌厉了起来,赶紧中途改口:“算了,我还没吃早饭呢。没力气!”
“没早饭。有也拿去喂狗!”杜鹃没听见王二毛吞进肚子里的话,却从对方的表情上猜了出来,煞白着脸说道。
程名振见此,赶紧从中替二人斡旋。“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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