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七当家吩咐过,不告诉您。让您好好睡觉。等三更时分入了城,她亲自把王二毛和您的家人接出来!”小头目木凿倒也老实,喃喃地禀告。
七当家杜鹃从没让张家军的任何男人进过她的军帐,唯独眼前这个面目英俊的少年人进了,并且接连要住两个晚上。如果当亲兵当到了现在连七当家的那些小女儿心思都没猜到,这个亲兵也不用继续当了。所以今天讨好程公子,就等于将来讨好七当家。不求着飞黄腾达,至少下次攻城时不用被派在最前头。
“唉!”程名振仰面朝天倒下,双手垫在脑后,盯着帐篷顶发傻。眼泪顺着眼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来,大颗大颗滚到皮褥子上。
“您,您老别难受。其实,其实张大当家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我们很少,很少杀人,只是,只是不得已时……”好心的木凿又向前凑了凑,嘟囔着安慰。设身处地替眼前少年着想,他知道自己心里也一定会很难受。毕竟家人朋友都在城里,这一晚上过去后,不知道几人能够得到保全。
程名振继续叹息着落泪,身子像泥鳅一样在狗皮褥子上翻滚,“不得已,张大当家不得已时候多么?”
“大,大当家他……”木凿和九成不知道怎样替自己人辩解。杀人、放火、屠城,好像自从入伙以来,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发生一两次。这回城里边已经送了粮食出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寨主们的心思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猜得到的。很快,他们也不用再为此觉得尴尬了。程名振身下的狗皮褥子突然自己翻了起来,紧紧地扣在他们头顶。紧跟着,二人只觉得后脑勺一痛,便失去了全部知觉。
刚才还在地上叹气哭泣的程名振已经跳了起来,用手中的骨头棒子狠狠地在两个喽啰的后脑勺上又补了几下,直到确认他们肯定昏死过去了。才干净利落地扒下来木凿的衣服和腰刀,快速套在自己身上。做完了这一切,他用被子将两名喽啰盖好,抓起桌案上的剔骨刀插在腰间,然后掀开门帘,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帐篷外。
外面来来往往走动的喽啰很多,灯球火把亮成了一片,根本不是行刺的最好时机。但程名振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一旦敌军开始攻城,有没有张金称指挥,馆陶县的结局基本一个样。林县令不会想到张金称白天刚收下礼物,当晚便立刻发起进攻。敌人全力施为之下,馆陶县的众乡勇们也不可能再创造上次的奇迹。
好在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们对他缺乏提防,或者说,喽啰们都不认为一个半大小子在十几万大军中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所以根本没人靠近了仔细分辨从帐篷中出来的是小伙长李木凿,还是被囚禁的贵客,任由程名振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皮底下走了过去。
越靠近张金称的中军,营盘里走动的喽啰兵越多。很多膀大腰圆的汉子兴高采烈,好像正赶着去过节。三三两两经过的队伍中,有人扛着长长的云梯。梯子的边缘还泛着树皮特有的青绿色,让人偷眼一望,便明白云梯是这两天临时赶制出来的。
从一开始,张金称就没有上当!程名振在看到云梯的刹那,便猜到了贼人的全部想法。他们之所以答应林县令的要求,是因为他们也需要时间赶制攻城器械。而城里边辛辛苦苦凑出来的粮食和活猪,刚好做了张金称战前犒赏三军的补给。
“别老指望对方是傻子!”喧闹的人声中,程名振再度听见了张金称的冷笑。他握紧腰间刀柄,加快脚步。自己逃走的事实很快就会被赶回去的橛头和狗剩发现,在此之前,自己必须潜到张金称身边,将剔骨刀刺进那曾经装了无数活人心肝的妖怪肚子。
“呜呜—呜呜—呜呜”有人吹响了警报,有人迅速向牛皮大帐跑。程名振硬起头皮跟在跑动者的身后,一道向前猛冲。流寇就是流寇,为了找一个逃走的人居然全营示警!这简直是替自己在创造机会,乱哄哄的人群中,张金称怎么可能分辨出来哪个报信人是真,哪个报信人是假?
越来越多的喽啰兵从他身边跑过,还有个别人在军营中策马驰骋。这些人太给程小九面子了,居然为了他的逃走慌到了如此地步!有脚步声快速从背后向他靠近,程名振迅速拔出横刀,全身戒备。来人头也不回地超了过去,边跑边喊,“敌袭,敌袭……”
“胡说,哪来的敌人!”一个熟悉的声音替程名振质问,紧跟着,杜疤瘌光着膀子从一座军帐中跑出,手中拎着口甑明瓦亮的陌刀。看见眼前乱象,他愤怒地举起兵器,无数流星却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正东方射来,在营中点起一团团火焰。
那不是流星,是制造精良的火箭!程名振欣喜地停住脚步。他不用再去冒险刺杀张金称了,官军已经到来。数以千计的大隋精兵拎着短刀,冲进几乎不设防的贼军营寨。几股喽啰逃得稍慢,被官军的队伍卷了两卷,顷刻便全都倒在了地上。
“敌袭,敌袭!”杜疤瘌声嘶力竭地叫喊。不挺身迎战,而是扔掉陌刀,扭头加入了逃命者队伍。
官军从东方杀来,所以喽啰们本能地向西方逃。但西方正对着的是馆陶城,程名振知道,即便侥幸绕过馆陶城,横在他们前面的将是千里运河。河面刚刚涨过水,接连三个猛子都未必能扎到底。
第三章 东门 (九 中)
前来偷袭的官军绝对堪称精锐。这一点从他们的推进速度上程名振就可以肯定。从第一声惊呼响起到现在总共也不过半盏茶时间,他们的前锋已经杀到了张金称的中军。而那些平素走路都晃着膀子的贼寇们就像见了猫的老鼠般,除了逃窜之外没有胆量做任何事情。不,即便是逃窜,他们逃得也极其外行,东一波、西一股,很快便被分进合击的官军兜头截住,一个挨一个变成刀下之鬼。
势如破竹,干净利落,所有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对于挡在面前的敌人,无论多少都视之若无头野猪。这才是程名振心目中精锐之师,霸者之师。他深深地为与这样的队伍并肩作战而自豪,冲上前几步,捡起杜疤瘌丢在地上的陌刀,凶神恶煞般拦住一伙匆匆逃命的流贼,厉声断喝:“别逃,弃械者不杀!”
回应他的是无数双白眼,除了绝望之外,还带着几分嘲弄。距离他最近的那名流寇就像没看见挡在面前的刀锋一般,用力推了一把就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另外一名胆子稍小,向旁边绕了几步,继续亡命飞奔。
“站住!前面是运河!你们跑不了!”程名振大怒,用刀背接连砸翻两名喽啰。他做这些,并不是仅仅想趁乱抢功。在他眼里,土匪们大多数都罪不至死。事实上,此刻丢下武器跪地乞降,是流寇们唯一的活命机会。像现在这般没头苍蝇般乱撞,即便侥幸逃脱官军的劫杀,跑到运河边上后,面对的也是死路一条。
被他打倒在地的喽啰哭喊痛骂,没被击中者则四散而去,毫不停留。“不知道好歹的家伙!”程名振愈发恼怒,拎着陌刀追向跑得最快者,准备杀几个人立威。还没等他将沉重的陌刀抡起来,有排雕翎呼啸着从身边飞过,将逃命者一一钉翻在地。
“嗖!”又是一排羽箭飞来,将躲避不及的几名喽啰尽数射杀。其中两支偏离了目标,直奔程名振后背。程名振赶紧俯身躲避,感觉到羽箭贴着自己衣服飞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旁说道:“傻小子,还不把刀扔下快跑。齁老沉的,拿着也是累赘!”
“我是……”程名振大声强调。他想声明自己是馆陶县兵曹,而不是流寇的同伙。话没说完,耳畔又传来了尖锐的利箭破空声。几串人血溅到了他脸上,热辣辣地生疼。羽箭过后,一队盔明甲亮的官兵冲过来,挥刀割下中箭者的头颅。
“看什么看,快跑!”沙哑的声音再次与他耳边响起,顺带着还用力推了他一把。程名振跌跌撞撞地汇入幸存者队伍,跌跌撞撞地扭头。他看见一张熟悉地脸,干皱而市侩,隐隐地还带着一丝本能的善良。
“扑通叔!”程名振认出了两次出言提醒自己的流寇。昨天下午,就是此人将自己领到了张金称的大营门口。因为自己的蓄意欺骗,还令对方白挨了二十军棍。“前边是运河!大伙根本跑不掉!”带着几分歉意,他再次强调。期望眼前这位绰号叫做“扑通”的山贼头目能协助自己将身边的流寇组织起来,一道向官军乞降。
“我知道!”小头目“扑通”喘息着回应。他年龄有些偏大,跑起来远没其他同伴有耐力。“那你也不能停,天黑,他们根本看不清你是谁!”
“咱们,咱们一起……”程名振试探着建议。他们是官军,咱们是流寇。这样的划分让他非常别扭。但别扭之持续了一瞬间,转眼,他的话便被一片惨嚎声淹没。无数支狼牙利箭从半空中落下,射入流寇们根本没有铠甲遮挡的躯体。程名振不甘心地回过头,看见另外一队官军斜插而至,截住逃命队伍的末尾,手起刀落。
有受伤的喽啰在血泊中挣扎,有被包围的喽啰跪地乞降。结局都是一样的,训练有素的官军只用了两次交替穿插,便清理干净了那一片战场。用于统计战功的人头被挂在了黑漆漆的铁甲外,随着铠甲主人的跑动,不停向地下淌血,一串,又一串,鲜艳夺目。
他们看不清我的长相,我现在穿着山贼的衣服。震惊之余,少年人满腹郁闷。早知道官军会来,自己根本不会换上喽啰的衣服只身前去刺杀张金称。现在可好,张金称没有刺成,反而被人当做流寇追得无路可去。
“清理”完了战场的官兵又从背后追杀过来,几乎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他们之中的弓箭手训练有素,每一次攒射总能将程名振身边的喽啰兵放倒一大批。侥幸没中箭的人不敢回头,撒开双腿,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燃烧的帐篷被甩在了身后,同伴的尸体被甩在了身后,辛辛苦苦抢掠来的财物被甩在了身后。很快,破碎的连营也被甩在了身后,大伙没命地跑,没命地逃,片刻也不敢停留。
但官军的羽箭始终于身后倾泻。指挥这支队伍的将领非常有手段,自始至终也没给流寇们重新组织起来的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追着流寇走,并不过分逼迫,但只要流寇们的脚步稍慢,羽箭和横刀立刻交替着招呼上来。
程名振不再心存侥幸,他现在手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而即便手上有,他也不敢赌身后的官兵会放过自己。那些人早已杀红了眼,根本没打算留任何俘虏。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交战,便没将流寇们当做同类。
与身边其他逃命者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程名振始终没放下手里的陌刀。尽管好心的“扑通”一再提醒他,乱军之中仅凭一把陌刀根本无济于事。相反,由于此物的沉重,倒会耽搁持有者逃命脚步。但程名振本能地握紧了刀柄,闭着眼睛跟在人流中间向西。他不敢回头看那些被杀的喽啰,更不敢回头张望追上来的官军。那不是他心目中的大隋官军,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口中的大隋府兵是一支仁义之师,王者之师。从不乱杀无辜,从不将刀砍向那些没有力量抵抗者。
很快,他就不得不将眼睛重新瞪大了。一哨游骑包抄了过来,截断了他所在逃命队伍的脚步。“饶命!”这次,不待程名振提醒,喽啰们纷纷跪倒于地。拦路的校尉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后轻轻一挥手。马蹄声骤然加急,雪亮的刀锋兜头劈落,无数残肢在半空中飞舞。
一把横刀扫到了程名振头顶,吓得他向旁边一跳,避了过去。又一把横刀紧跟着扫来,逼得他不得不举起陌刀抵抗。锐利的横刀与厚重的陌刀相交,“当!”地一声,横刀飞向半空。马背上的骑兵大声尖叫,侧着身子拨转坐骑。
“当!”“当!”“当!”程名振接连挡了几下,将从自己身边扫过的横刀全部挡了开去。眼前骤然一空,骑兵们相继去远。五十步外,他们从容地拨转马头,检视这次冲击的战果。除了一个手握陌刀的少年人附近还有二十几个幸存者,其他流寇要么被战马踏翻,要么被横刀砍中,死伤枕籍。
看到贼军中居然有人接下了自己一轮轻骑冲击,带队的校尉惊诧地瞪圆了碧蓝色的眼睛。这是自从他出道以来少有的怪事,麾下的弟兄虽然不如内府兵一样精锐,但也是江淮劲旅中十里挑一好手。即便高句丽正规军,在轻骑面前都只能作鸟兽散,而那个少年流寇在逃过一劫后居然依旧横眉怒目地站着,嘴里还不停地向自己嚷嚷。
“他喊什么?”一边带领弟兄们调整队形,碧眼将领一边向身边的亲兵追问。他祖上不是中原人,自幼又长在江南,对北方话很不熟悉。
“禀王校尉,他在骂咱们!”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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