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己拱手施礼,甩了甩袍袖,伴着一声轻咳,低声道:“免了,免了。都是老熟人,多什么礼啊。***,这县太老爷的位置好高;看什么都得低着个头……”
“草民见过张大人!”王二毛上前几步来到跪石前,做了个双膝下拜的姿势。张金称一个憋不住,立刻笑喷了出来,“你个臭小子,就知道埋汰俺。赶紧滚一边找地方坐好,大伙已经等你们两个多时了!”(注1)
“谢张大人赐座!”程名振亦被在场诸人的滑稽样子逗笑,拖着长腔给张金称见礼。然后快速向四下扫了一圈,跟在王二毛身后,在县衙大堂找了个最靠外的椅子坐了下去。
“上座,上座,你是九寨主,别抢底下堂主的位置!”张金称的心情非常愉悦,笑着提醒程名振。后者脸上瞬间表现出来的诧异让他很满足,两眼眯缝成一条线,嘴角也弯成了八字形。
“大当家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来得及答谢呢。寸功未立,几位寨主面前,哪有我的位置?”程名振陪着笑脸向上拱手,一半话说给张金称听,另外一半话说给门口几道瞬间收缩的目光。
谦虚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众堂主眼中敌视瞬间减弱,坐在张金称旁边的几位老寨主轻捋胡须,脸上隐隐露出几分赞赏。
虽然屁股底下的胡凳胡床都是四下搬来的,高矮宽窄很不统一。但众头领们却在暗中维持着既定的尊卑秩序。以坐在县令位置上的张金称为最高,向下依次是二当家薛颂,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麻子。摆在薛颂面前的笔墨纸砚原本都属于董主簿,换了个主人后,依旧被收拾得甚为齐整。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麻子脸上的神色与郭、贾两位捕头一样桀骜,冬日的阳光从窗**进来,清晰地照见他们脖颈处的老泥。紧挨着他们两人的几张胡凳却是空着,程名振猜测出其中一张属于五当家郝老刀,另外两张分别属于新任六当家孙驼子和七当家杜鹃。再往下,本来该是八当家所坐的席位现在坐了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直板着个脸,很少露出笑容。在此人对面,有张铺了羊皮垫子的胡床,看上去很柔软,皮垫下边却不知道是否埋着刀刃。
见到程名振的目光一直飘忽不定,三当家杜疤瘌率先起身表态,“大当家让你坐哪你就坐哪。如果不是你当日收拾掉了刘肇安,这里边一半人的屁股恐怕都坐不安稳!”
“我呸你个老疤瘌,女婿还没过门就开始护短!”四当家王麻子“气愤不过”,笑呵呵地数落。
杜疤瘌立刻扭转头,冲着他连翻白眼,“如果不是当日他处理得果断,老麻子你肯定被栽了荷花,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有本事你跟鹃子抗议去,看她拿不拿皮鞭抽你这个老泼皮!”
“得,得,我没本事。没养一个好闺女,还不成么?”王麻子连翻白眼,举手投降。“打仗亲兄弟,将来你们翁婿夫妻坐一处,我惹不起,一边躲着去!”
被二人如此一折腾,很多肚子里边冒酸水的堂主、头领也笑了起来,纷纷搭腔请程名振上座。被大伙的热情劝得无法推脱,程名振只好四下团团做了揖,低声谢道:“程某待死之囚,蒙诸位好汉倾力相救,不胜感激。日后大伙有用得着程某的地方,无论风里火里,只要张大当家放一句话,程某绝不敢推辞!”
“坐吧,坐吧。你这读过书的,就是啰嗦。当日二毛兄弟进寨,我让他坐堂主之位,他连问都没问,抬脚便坐了上去!”张金称被程名振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好不舒服,点了点头,笑着命令。目光注视着对方在九当家的椅子上坐稳,他又向对面指了指,主动介绍:“你对面这位,是新来的八当家卢方元。高盟主已经知道了刘肇安的罪行,将逃到他那里的余孽砍了脑袋,着卢寨主一并送了过来。咱们巨鹿泽正好缺人,我就跟高盟主打了个招呼,将卢寨主留下顶了刘肇安的位置!”
“见过卢寨主!”程名振从对绿林有限的印象中,猜测出眼前的卢寨主是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重新安**巨鹿泽的暗桩,笑着向对方拱手致意。
他施礼时不肯站起身,卢方元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双手轻轻在胸前抱了抱,冷冷地回应:“九当家客气了。没来巨鹿泽之前,我就听说过这里出了个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年少得很!”
“八当家夸奖!”程名振依旧满脸含笑,丝毫不以对方的讥讽为意。这番沉稳的举止又为他赢得了很多好印象,众堂主的目光扫向卢方元,居然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高士达派了新的暗桩来,张金称却火速提拔了孙驼子补位韩老六留下的空缺,让卢方元只能接替八当家的位置。而上一任八当家就是死于程名振之手,这回张大当家又把程名振请来坐第九把交椅,其中的暗示几乎不言而喻。
看到两人一见面就如自己事先预料般擦出了火花,张金称愈发觉得心情舒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他的寨主,堂主,你大部分都见过了,我也不再浪费功夫给你介绍。待会儿我让亲兵将你的麾下弟兄的名册给你,明天你就可以自行点卯。眼下,我却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来商量,希望你能尽力帮我想主意!”
“大当家尽管说,属下当知无不言!”程名振拱手领命。既来之,只能姑且安之。在适应性方面,他努力学习好朋友王二毛。对方虽然武艺没他高,字也不识几个,人生却不像他前一段时间那样,总是大起大落。
“这主意只能由你出,我们都没这个本事!”张金称笑容看上去很奸诈,话却说得极其坦诚,“这次攻打馆陶,我已经尽量约束了弟兄们,凡是住茅草房子的人,一律不抢!从昨晚的收获上看,其实比挨家挨户地收缴辎重,没损失多少!”
“这鬼地方穷的人真穷,富的人却肥得流油!”杜疤瘌看了程名振一眼,笑呵呵地补充。“大当家昨个一晚上都给我说起你,觉得你想事情想得很周到。按你的话来做,既让弟兄们解决了过冬的物资,也给馆陶县留下了一条活路!”
“怪不得一路上看到的尸体,比我预计中少得多!”程名振心中暗道。脸上立刻堆满了感激,“大当家能替百姓铲除贪官恶霸,乃是馆陶百姓之福。程某为了活下来的百姓,在这厢谢谢大当家了!”
这回,马屁话却没收到太好的效果。张金称笑着摇头,满脸无奈,“咱们这些弟兄们都是什么德行,程兄弟你也清楚。我的话,顶多传到各位堂主耳朵里。堂主再往下,估计也就都当耳旁风了。反正,你先前给我提的建议,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怎么善后,就要着落在你的头上。你说得对,咱们这么抢一城,毁一城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现在需要你拿出一个主意来,让馆陶县没死的人不但要怕了我,而且明年有了收成,要心甘情愿地送到我手中一份!”
“这……”程名振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张家军的行为比起传说中那支蝗虫般的队伍而言,的确已经有所收敛。但经此一劫后,馆陶县几乎要损失两成以上人口。侥幸活下来的人要么本来就穷的叮当响,要么家产被流寇们洗劫殆尽,怎可能再像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来年在给朝庭供奉一份赋税的同时,也如数交给巨鹿泽一份?
“这份点石成金的本事,也就九当年有?”存心看程名振的笑话,八当家卢方远抢在他推辞之前说道。
“只要你把主意想出来,我老张肯定会照着做!”张金称用手指向上顶了顶滑下来的官帽,非常认真地承诺。
官帽是上好的软缎子所缝,虽然大小不太合适,戴着的感觉却非常令人留恋。
注1:跪石。古代衙门里边专门给百姓设立的位置。石头颜色与地面明显不同。见到官老爷时,百姓要跪在其上面。所以被称为“跪石”。
注2:栽荷花。把人头朝下丢进水塘里去淹死,留个脚丫露外面。此活动。
第二章 西顾 ( 二 下)
看样子,张大当家是在县令的位置上坐舒服了,一时半会儿不想下来。如果有可能的话,程名振甚至相信张家军会赖在馆陶城中永不离开。大当家作县令,二当家做主簿,三当家和四当家充当捕头,一干大小头目权做捕快、弓手、帮闲。反正馆陶县山高皇帝远,官军一时未必顾及得到!
这种荒诞的设想让程名振心头猛然涌起了“沐猴而冠”四个字。他想笑,喉咙处却堵难受。眼前这些家伙烂泥扶不上去墙也好,恶贯满盈也罢,毕竟救了他的命。如果他不跟这些土匪流寇们混在一起,转眼就会被朝廷抓走,当做落网的贼头斩首示众。
所以,无论看得起看不起张金称等人。程名振都得不遗余力地替张家军出谋划策。他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张家军这条破船上,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再无其他出路。而从刚才的简单交谈中,他推测出张金称也意识到了生存危机。这位狡猾善变的张大当家已经从现实中发觉再像目前这样盲目地烧杀抢掠下去,张家军很难发展壮大。此战他在城破后开始尝试着约束部众,与其说是突然发了善心,还不如说为了适应新的形势而已。
可这一点点善行不足以改变其命运。回想自己读过的书,草莽英雄的结局好像都不太妙。陈胜、吴广撼动了暴秦,但陈胜和吴广却没有一人活到咸阳分封。绿林、赤眉掀翻了王莽,光武帝刘秀杀起绿林、赤眉军来,也毫不手软。史书中,唯一一伙从小蟊贼混发迹的只有汉高祖刘邦,但汉高祖起事时,秦朝已经成了风中残烛。而眼下的大隋,却远远没到苟延残喘的时候。
与巨鹿泽中的弟兄们一道成就大业?这些念头让程名振仅仅激动了一瞬间,然后心态又迅速平静。张金称没有汉高祖那分气魄,巨鹿泽中也没有萧何、樊哙这样的英杰。现在唯一实际些的目标,好像只是尽量保证张家军不被朝庭剿灭而已。
只有张家军不被剿灭,他自己才能平安活着。也只有张家军不被剿灭,他才有机会慢慢熬,熬到头上看到曙光的那一刻。在此之前,他只能全心全意去做一个贼。不情愿,却别无选择!
“很难是么?你读过那么多书,能不能从书里边找些例子!咱们不怕照着做!无论做什么,总比老窝在泽地里强!”发现程名振沉吟不语,张金称有些忐忑地追问。
的确如程名振所猜测。平息了一场内外勾结,蓄谋已久的叛乱后,他痛定思痛,下决心要把摊子做大、做强。不求能割据一方,与皇帝老儿平起平坐。至少今后在河北这片儿地方,他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包括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脸色。
但大英雄手下必须要有张良、诸葛亮那样的谋士帮衬。而以张家军现在的实力和名声,没有任何读书人会甘心卖命。眼前的少年人虽然稚嫩了些,好歹正经读过书,做过“官”,是个可造之材。
程名振点了点头,然后又迅速摇头。这么多人面前,他可不想让张金称失望。“我得先了解一下咱们的情况。大当家容我问几个问题,把前前后后想清楚了再向您献策!”
“问吧,从我开始,任何人都必须如实回答你的问话。哪怕你问到他昨天晚上摸了谁的**,都不准不答!”张金称将身体向胡床上一靠,故作大度地说道。
后半句话虽然糙,却恰对大小头目们的脾性。众人一边哄笑,一边七嘴八舌地回应,“九当家尽管问。咱们肯定实话实说。不过,就怕有些话说出来,九当家未必听得懂!”
听众人拿程名振开涮,三当家杜疤瘌立刻站了起来,“狗屁,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们知道这话谁说的么?”
“这老丈人看女婿,怎么也是越看越顺眼呐!”众土匪哈哈大笑,继续拿程名振和杜疤瘌二人之间的关系调侃。“气”得张金称只拍惊堂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纷乱的哄笑声给压下去。
程名振也不着恼,想了想,第一个向张金称拱手,“敢问大当家,如今馆陶附近的战况如何?市署、官库都顺利拿下了么?还有没有人敢负隅顽抗?”
市署和官库是县城里的财税重地,张家军入城后,肯定会率先攻打这两个位置。程名振之所以这样问,其实是想了解张家军对馆陶县的控制情况。大当家张金称也不含糊,点了点头,郑重回答道:“市署和官库昨天下半夜就拿下来了。有几百匹绸缎,四千多吊铜钱,还有些破刀烂甲,都不太合用。但官库里的粮食很少,弟兄们省着吃,也顶多能吃半个月。”
“半年前王世充兵败后在馆陶县驻扎过几天!”程名振笑着给出馆陶县官库空虚的原因。经过张家军的一次敲诈和王世充的一次搜刮,馆陶县还能剩下四千吊钱的余财,已经非常不易。况且眼下大隋朝各地都是穷庙富方丈。官库里没钱粮,官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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