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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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篮球赛之后,情况就不同了。潘老师已经不再是我心中的偶像,他已经没有半点儿值得我去尊敬了。再看到他动作夸张地在篮球场上吹哨子,我只感到他可笑,像是在进行拙劣的表演。外貌呢,也没有半点可取之处。背有点儿驼,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谢顶了。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秃顶其实是荷尔蒙丰富的一个象征。长大成人,进入中年,很偶然地看了一本英国人写的书,书名是《身体观察》,我才知道,像我当年的体育老师潘老师那样的人,性欲是特别旺盛的——天知道这是他的福气呢,还是他的晦气! 
  原来无限崇拜的那个人,一旦不再崇拜他,那么他在我眼里,就特别的可厌。委琐,可笑,装腔作势,丑陋,无耻,愚蠢,这些贬义词,是可以统统安到这个人的身上的。我知道这样很不公平,但却是我当年铁一样的心理事实。因此当他再捅我的软肋,动辄要利用我的父亲来对我进行打压时,我的反抗就非常自然地开始了。 
  我不再黯然神伤。我不再像一只丧家狗,蜷缩到垃圾箱边的阳光中。我几乎变成了一头狼,利齿闪寒光,仿佛要箭般上去,直取他的喉咙,咔嚓一响,咬断其颈,令其鲜血畅快喷涌! 
  当了父亲,我时刻提醒自己,对孩子的无情打压,是十分危险的。它是炸弹,埋进孩子的心底,即使不会在短时期内爆炸,也总有爆炸的一天。春忆是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一点的,因为他没有父亲。甚至可以说,他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儿子。 
  春忆的母亲,像一朵棉花。她是那么白,那么柔软。春忆家一年到头都是暗的,屋子里头黑乎乎的。我每次去,都会在他家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踢痛了脚。每次去,我都竭力要躲开那张笨重的椅子。但每次我都在昏暗之中踢痛了脚。仿佛这老木头椅是一头活物,它见了我,就会蹿上来,咬我一口。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因为昏暗。光线到了春忆的家中,变得无力,且散发霉味。一个没有父亲的屋子,就应该是这样的灰暗?屋子里只有春忆母亲的脸,是光亮的。她的脸白得耀眼。就像是,这屋子里可怜的一点儿光,并非来自窗外,并非从天井斑驳的、涂满青苔的老墙上反射进来,而是从春忆母亲的脸上放射出来的。是她的脸,把整个屋子照耀。 
  这是一张美丽而愁苦的脸。即使她笑,也是愁苦的。没有丈夫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表情么? 
  她从来不管春忆,她不对他进行任何限制,这正是我羡慕春忆的原因。每当春忆闯了祸,她就坐在客厅里默默垂泪。?目是她管教儿子的唯一方法。但春忆不怕她流泪,因此她的方法自然是不灵的。她哭的时候,就像一朵棉田里绽开的棉花,被清晨的露水打湿。棉花吸入水分,变得重了,因此头垂了下去。 
  春忆的父亲,和春忆一样调皮——她回忆说,他要不调皮,也就不会死。对于他的死,许多人都是觉得十分惋惜的,也是十分荒唐的。他在某一个地方,无意中捡到了一颗子弹。是子弹,而不是子弹头。子弹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子弹头,加上子弹壳。当然,里面还有火药。这是一颗完整的子弹。春忆的父亲捡到它,研究了半天,最后决定将它扔进火里烧一下。他找到了几块黑泥,他好不容易把黑泥点着了,潮湿的黑泥,腾起浓烟,仿佛一条黑狗,从黑泥里跃出。他被呛着了,他大咳着跳开了。他急匆匆地将子弹扔进了火堆。 
  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一旁观看,在一旁等待。 
  他等来了他的死亡。受热后的子弹炸开了!弹头飞射出来,射中了他的脑袋。他倒下来,躺在那儿,开始想象他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形象。他想象会是一个女孩,花一样开放了,芳香弥散,刺鼻的香气让人忍不住要打一连串喷嚏。 
  关于潘老师正在追求沈雪老师的传言,春忆是坚决不信的。在这一点上,我与他持不同观点。我一直将信将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注意到,沈雪老师见到潘老师,都会笑一笑。她笑的时候,洁白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酒窝也出现了。她的笑像风一样吹过去,不仅吹到了潘老师,就连站在距离潘老师不远处的我,也感到自己像一片树叶那么沙沙地动了。有时候,我还发现,潘老师突然出现的时候,沈雪的脸腾地红了。她脸红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那么羞涩。但是春忆认为,我的这些所谓观察,是不足为凭的。他说,你看好了,雪老师(我们应该叫她沈老师才对。所有的人都叫她“沈老师”。但我们是例外——我和春忆,暗地里把她叫做“雪老师”)见到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微微一笑。她能对所有的人笑,为什么就不能对潘老师笑呢? 潘老师又不是她的仇人,他和她还同是苏州城里人呢!至于脸红,春忆认为,那完全是我的多心。雪老师的脸上经常是染着红晕的。 
  雪老师简单而整洁的宿舍里,点的是一盏 25支光的白炽灯。灯泡上有一个漏斗状的灯罩,金属搪瓷的,朝下的一面是白色,朝上拱起的一面是墨绿色。电灯悬在一张课桌的上方,灯罩将灯光拢住,投洒在雪老师的课桌上,使那里变得明亮。大而空荡的屋子里,像是有一把硕大的橘黄色的伞。雪老师坐在伞下,她很明亮。她的课桌也很明亮。她和课桌都很明亮。课桌上,放着这样几本书:《晋阳秋》、《野火春风斗古城》、《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看书的姿势,是那么宁静,屋子里所有的物品,床、桌椅,还有脸盆架,悬挂着的衣裳,都像她一样,安静极了。“不要在外头偷看,进来吧!”她走到窗边,没有拉上窗帘,而是打开窗,这么对我们说。 
  我和春忆第一次进到雪老师的房间里,闻到了一股奶油的香。天知道这股奶香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也许是她翻动的书页里头,也许是她的身上,也许,是那水一样流泻下来的橘黄色的电灯光。 
  雪老师邀我们进去之后,把门关上了。弹簧锁在夜晚发出了很清脆的“嗒”的声音。这声响让我感动,它是诚挚的,温暖的,又有些许神秘。我们三个人在一个灯光柔和的屋子里,门关上了,只有我们。我看那半掩的窗帘,像一个人的长发那样,悬在灯光之外,窗帘上的图案,像是在活动着,拥挤着。“你看什么?”雪老师笑了。她站了起来,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 
  春忆坐在课桌的一侧,翻起了雪老师的书。 
他在书上发现了一枚印章,他问,雪老师,这是你的图章么?雪老师说,不是我。春忆问,那是谁呢?雪老师说,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春忆试图看出印章上的字,但他的水平明显不够,四个字,一个都没认出来。雪老师说,这是篆字,很难认的。她伸出食指,一个字一个字指给我们看,这是“刘”字,你看繁体的“刘”有多繁呀!这个呢,是“以”字,它一点都不像“以”,是不是? 我要不说它是“以”,你做梦也猜不出来呀!她咯咯咯笑了起来。喏,这是“圣”,繁体的“圣”也很繁是不是?最后一个呢,她说,是个“印”字。 
  她的手指头,圆润,细白,指甲发亮,修得干净。 
  这个“刘以圣印”是谁呀?春忆傻傻地问,他的名字怎么会有四个字呢? 
  雪老师开心地笑了。她笑了一通,说,“刘以圣”是他的名字,“印”是指印章。 
  春忆说,为什么要刻上“印”呢?刻“刘以圣”就行了嘛!名字刻在印上,当然就是他的印,再刻一个“印”字,不是多此一举嘛! 
  我们三个人,笑着回忆起雪老师在课堂里说起过的一个笑话。有一个卖西瓜的,在一堆西瓜前竖了一块牌子,上写“此处卖西瓜”。过来一个人,建议他把“此处”两字拿掉,说,没人会以为你是在别处卖西瓜的!于是牌子上只剩下“卖西瓜”三个字。又过来一个人,对卖西瓜的说,你的西瓜堆在这儿,没人会以为你卖的是山芋,“西瓜”两个字纯属多余,可以不要。于是牌子上只剩下一个“卖”字了。又过来一个人,说,你的西瓜堆在市场上,当然是卖的,还写一个“卖”字做啥? 
  雪老师说这个笑话,是要我们明白,写文章、说话,都要语言简洁,要惜墨如金。 
  雪老师教我们初一(1)班语文。 
  印章不一样,雪老师说,它是一种格式,不算噜嗦。她告诉我们说,还有的印章,上面会刻上“某某某之印”,或者“某某某印信”。当然,也有什么都不刻的,只是“某某某”。 
  刘以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是一位老先生,家里有很多书。红卫兵破“四旧”,抄了刘以圣的家,把他的书大部分都烧掉了。雪老师说,堆在他家的院子里烧,火光冲天,烟腾起十几米高。结果救火车都开来了,以为是失火。刘以圣老先生当天夜里就自杀了。雪老师说,他死得很奇怪,他在一只痰盂里装满水,脑袋钻进痰盂里,就把自己淹死了。 
  头卡在痰盂里头了,拔不出来了。我想就是这样。 
  这本书是我偷偷拿走的,否则也被烧了。雪老师摩挲着《晋阳秋》的封面,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本书。 
  雪老师屋子里只有两张凳子,她坐了一张,另一张春忆坐了。她安排我坐在她的床上。 
  在家里,我睡的是一张铁制大床。它是父母结婚的时候买的。这张婚床经过了十多年潮湿空气的侵蚀,早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锈,床栏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深绿的底色和红莲的图案,费再大的劲也很难辨认了。似乎这床,从来就未曾上过漆,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在床栏上靠一靠,身上就有了锈。在床沿上坐一坐,屁股上也有了锈。把垫被掀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褐色的网格,一动,锈的铁屑就纷纷而下。第一次被父亲打破了头,我闻到了自己血的气味。血腥味让我想起我睡了十一年的铁床。铁床上的锈,就是血的气味。 
  但是铁床坚固,它虽然锈蚀不堪,却毫不动摇。即使是在床上跳,腾跃,它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它的四条腿,像大象一样粗壮、稳重。 
  雪老师的床,是一张竹床。我一坐上去,它就嘎嘎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站了起来。雪老师笑了,说,只管坐,只管坐,它不会咬你! 
  翻一个身,就会嘎嘎响,睡得着么?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雪老师说,习惯了,嘎嘎嘎嘎的声音,我听到它,就觉得很安全的。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故意翻个身,动动,让它响。听到它响,我就放心睡了。 
  我看了看雪老师丰腴的身体,我想象她翻身的样子。她睡在被子里,她翻身,被子就波动起来。嘎嘎嘎嘎,我坐下去,听到了竹床的歌唱。 
  有时候雪老师并不知道我们躲在她的窗外。我们蹲在她的窗子底下,偷窥她。看她在橘黄色的、大伞一样的灯光下看书。她小心地,缓慢地翻动书页。她翻书从来不蘸唾沫。她冰雕玉琢的手指,轻柔而准确地将书页拨起来,一边看,一边翻过去。她拉开抽屉,取出一颗糖,将糖研究了一番,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她把糖纸抹平,轻轻地,细致地抹平,夹进了书页之间。 
  她合拢书,站起来,从床底下拎出了一只马桶。她开始解她的裤子。但她突然停了,她向窗口走来。我紧张得要命,立刻缩紧脑袋,不让她发现。唰的一声,她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在课堂里,我不敢接触雪老师的目光。 
  后来我和春忆发现,雪老师的门上有了一道裂缝。我敢肯定,这道缝,从前是没有的。一定是冬季干燥的风,让木质收缩,令其开裂。通过门缝,我们只能看到雪老师的后背。她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和后背上。她洗了头,她在潮湿的头发底下,衬了一条毛巾。她一边看书,手里拿着木梳。她看一会儿书,就用木梳梳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越来越干了,越来越蓬松。透过门缝,仿佛能闻到她头发的香气——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