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3期





  我突然有了兴趣,选了A,然后对他解释说,我不想比他强,但害怕他太差。他说,在聊天室不用考虑自尊,弄好了,就会很舒服。 
  弄好了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就是你刚才说的水平啊。接着他又悄悄问我的性别。 
  男的。我说。 
  我是真的男的,我说的是心里话,我想跟你聊几天,你有兴趣吗?我来聊天室是图痛快,要么骗到底,要么一开始就来真的。你行吗? 
  我是真的女的。 
  骗还是不骗?他问。 
  随你。我说。 
  那还是不骗吧。他提议。 
  你想聊什么?我问他。 
  他告诉我他想聊的东西,但我不好意思在这里写出来。对某些人来说,他说的话挺蒙人的,比如他说聊点既真实又不真实的东西。我让他把话说实了。他说明白我的意思劝我拿出点儿耐心,并且预言,我们将会聊得无比透彻。 
  我还以为他会说我们将会聊得愉快呐。现在大家都开始重视愉快了,好像愉快了,就怎么都行了,活得也值了。言归正传,我还是跟他聊 …亡了,而且是我先开始讲的。 
  那是个下午,地点是国外。你想把城市具体了也行,我反正无所谓的。巴黎,柏林,伦敦,哥本哈根,哪儿都行。他说他也无所谓的,我就接着讲了。 
  我去游泳回来碰见一个老头(外国人),估计有七十多岁,他突然问我能不能请我喝杯咖啡,还说喝了咖啡就互相认识了。我说改天吧现在没时间其实是不想跟他喝什么鸟咖啡。他明白了我最后面的意思,一脸失望。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另外一天,我偶然跟男朋友(外国人,四十岁)和他的一个哥们(三十多岁)提起这件事。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多可惜。 
  一杯咖啡会让他连着几天高兴啊。他们大概是这个意思,言外之意,我连这小小的举手之劳都不肯为一个老头做。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像狗一样嗅到了什么。几天之后,我再次在家门口的街上碰到那个老头时,主动跟他打了招呼,并且说希望他能请我喝杯咖啡》。 
  他的反应严格一点说不算热烈,但连着说了三个当然…… 
  到这里我就不想再往下说了,B催促我,可我认为该他的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出了他的想法,他认为一个人先讲完自己的故事,然后再由另一个人开始讲比较好。我立刻反驳他,我必须听听他的开头,不然怎么知道值不值得把故事讲完。 
  你太挑剔。即使我是傻子,也比一堵墙好些,你说呐?不然你只能把话闷在心里,要不就是自说自话,在聊天室你面对我,我们两个人悄悄聊,你不觉得这条件…… 
  我一看见省略号就烦,尽管我自己写东西常用这方式。我跟B说,我不是必须跟他聊真不真假不假的故事,其实,我更愿意跟十八厘米聊聊性。B可能觉得我的话很实在还不是威胁,就答应讲他的故事。 
  而他的故事一开始并没有吸引我。 
  我的故事发生在国内,要不是你的故事装模作样地发生在国外,我就不用费这话。我觉着呆在国内比呆在国外稍稍好些,在国外会有好多事让你觉得不踏实,在国内让你不踏实的事情少些,你说是不是? 
  (这时我问他去没去过国外。) 
  没有。所以我才说我觉着,觉着就是估摸,就是猜测,对了,我是东北人,你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出国跟找鸡差不多,有钱就行了。 
  (我问他是东北哪旮的。) 
  那旮的。你好像不想听我的故事,谦虚点儿不行吗? 
  (我没再出声。) 
  我住在歌舞团的院里,我爸的房子,他活着的时候是文化厅的副厅长。估计,不管我活着还是死了,都当不了他那么大的官儿了。他当官儿纯粹是拍出来的,到我这辈一点拍马屁的基因也没了,在他生我前就给用光了。 
  歌舞团的特点是有很多漂亮姑娘,各种年龄段的。我喜欢上一个跑龙套的,能跳几下还能唱几嗓子,不是出现在合唱队里就是群舞中,总之,她总是在人群里工作。没有演出的时候,我常看见她一个人要么由外面回来要么往外走,看上去挺孤独的。在大街上,她算长得好看,但在歌舞团院里,她属于长相很一般的。有一次她跟一个熟人站在院子里说话,那人我也认识,他给我们介绍了一下。那以后我们有时碰头就打招呼有时还能聊两句。 
  有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看见她站在收发室外面焦虑地跟那个耳朵不灵光的老头连说带比划。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钥匙丢了。我把她带回我家,说取工具然后帮她撬锁。她一到我家,就四处看起来。我是个很整洁的人,到处都弄得很舒适,比许许多多独居女人强不知道多少倍。所以对她的赞叹也没以为然。当她站在沙发旁边看我墙上挂的那幅油画时,我,突然想请她喝杯咖啡。她居然答应了还问我那幅画是不是我自己画的。喝咖啡时我告诉她那幅画是我自己照克利的——幅画画的。她问我克利是谁,我说是一个朋友。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沙发上,好像那沙发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我很少领人到家里来,她给我屋子里增添的东西让我感到惬意尽管同时也让我觉得陌生。我借口给她拿水果关好了屋门,然后告诉她,我想把她扣下几天,看看我们之间能发生什么。 
  她笑着看我,好像我正在邀请她参加一个好玩的游戏。我说,我早就注意到她了,觉得她对我也有那么点好感,要是倒退几年找个媒人我们就可以搞对象了。她吃吃地笑了,还说他们老家那地方现在也挺时兴介绍对象的。我拉上了窗帘,没问她老家是哪里,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老家是哪儿的一样。我爸说我们是山东什么地方的,可我不信他的话。因为他是当官儿的?谁知道。 
  她忽然就明白了我是认真的,惊恐地往外跑。我抓住她,把她塞到卧室绑到床上,然后指给她看周围的一切:因为音响在卧室,四周的墙都贴上了吸音板。 
  她很聪明,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你把她扣了多久?) 
  两周。现在你讲吧。 
  你常看外国小说吗?我问他。他说,外国新闻里也常有绑架的事。比如前几年在日本有个男的绑架了一个姑娘十多年。我说,这么长时间,绑架的性质都改变了。 
  也许。时间太透彻。我现在几乎什么都不信,就信时间。他说。 
  要不你先把你的故事讲完,然后我再讲我的? 
  不。他说。 
  我只好接着讲我的故事,心里惦记的还是他的故事。 
  我按时间去了那个约定好的咖啡馆,他来晚了几分钟还希望我能去他家里喝咖啡,因为他烤了一个水果蛋糕。我很喜欢吃蛋糕,最喜欢设想的一件事就是没钱的时候,怎么能体面地弄到一块蛋糕。我们吃老头烤的蛋糕喝浓浓的咖啡,墙上的一架老钟叮哨叮哨敲过四下的时候,他已经讲完了他这辈子。 
  你们中国相信还有下辈子对吧?他问我的时候我点点头,尽管我不太指望下辈子这回事。他的祖籍是波兰一个什么地方,老伴儿十年前去世了,没有孩子。他过去的职业是邮局的职员。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波兰看看,他说,父母早逝,五岁就被一个叔父带到德国了。他招呼我站起来,到另一个房间的大柜前让我看他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他妻子年轻时的照片。我点头礼貌地表达感受的时候,他在我脸颊上亲了两下。我微笑着轻皱着眉头看着他,想不出合适的话。 
  再亲一下吧。他说完在我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哎了一声,脑海里想到的是我的男朋友和他的朋友,好像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他们在想什么。那时我的情绪有点像愉快的愤怒。老头看着我,他问我是不是失望了,因为他太老了。我无奈地笑笑,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的话离什么都太远了,让人无法回答。我拍拍老头的脸颊,学着他们的样子耸耸肩膀,告辞了。老头问我能不能再见面时,我刚好在门厅的镜子前穿大衣。我对着镜子发出一个坏笑,说希望如此。老头立刻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了我,并且第一次问了我的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找机会跟那两个哥们聚会。当我们三个人终于在一个闹哄哄的酒馆儿坐下来的时候,我等了半个小时以后就把话题径直拉到喝咖啡的事情上,并告诉他们老头在我的脸上吻了两下以上。 
  哦!他们异口同声。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和B断了联系。他连着几天没来聊天室。我只好安静下来继续构思那个小说,题目叫《人人都撒谎的星期五》。这部小说我酝酿了好几年,这里我把它泛泛地讲出来,不等于我不再把它好好地写一遍。浪费素材的事我不喜欢做,也许是因为我平时的生活过于单调,很难发生一些可以作为素材的事情。现在跟B断了联系,说酸一点儿,精神那地方儿变得空荡许多,但还不至于把舌苔亮出来。其实,亮出舌苔跟空空荡荡屁关系没有。 
  我喜欢把故事亮出来,而不是舌苔。好,现在说我以后要写的关于星期五的故事。它被题献给一段电影音乐,这段音乐的标题是“为一部不存在的电影而作”,所以我必须写“为为不存在的电影而作的音乐而写”。文人无聊的时候喜欢这样,要么就总是谈性,像十八厘米那样,他肯定是个文人,如果他敢露真名,说不定我还认识他呢。 
  地点,一个小国驻欧某国的大使馆;人物,一群想去这个国家旅游的西方人和突然闯进来的属于那个小国的年轻人,大都是大学生。闯入者突然亮出武器,控制了局面。所有等待签证的人都成了人质。 
  闯入者向人质解释了行动的动机:反对独裁,释放在押的政治犯,进行民主选举等等。这些多年生活在民主气氛下的人质,立刻兴奋起来,几乎是站到了劫持者的一边。场面变得动人了。有的人质甚至把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布带子系到了头上,估计七十年代学潮过后,他们还从没经历过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令人愤怒的是那个实行独裁的小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什么反应。直到下午,才传来消息,拒绝劫持者的条件,要他们五条件投降,不然付诸军事解决。 
  无论是劫持者还是人质都愤怒了,还从没见过这么傲慢的小国家,至少它要看看被劫持的是什么人吧。人质中的一个年长者建议给他们的政府打电话。劫持者同意了,那人给警察局打电话接着被转到类似内政部的部门。对方的回答是:我们已经在积极地想办法,不仅仅通过外交手段。我们对自己公民的人身安全是高度重视的,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取得实质性的进展,等等。 
  大家开始讨论,如何能想出一个让小国接受条件的办法。半个小时以后,一个劫持者突然开了一枪,大家立刻寂静下来。 
  杀人质。开枪者说。 
  所有的劫持者都点头了,只是有先有后。 
  B回来了。我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办点私事。我说人多奇怪啊,我们不过这么聊聊天儿,也能产生依赖。没多久啊,我差不多觉得你出去办私事之前该告诉我一声的,就好像我有权利这么要求似的。 
  谁都不该为自己有星崩的非分之想难过,想,是人最后的寄托。你买彩票吗? 
  不买。 
  不买多好,每次你都可以想,如果你买了,那中一等奖的就可能是你。你永远不买就可以永远这么想。 
  挺阿Q的。 
  不阿Qo他可能买不起彩票,而你能买得起。差别还是有的。 
  不说这些了,我们的故事还讲吗? 
  讲啊,所以我才来的。你先说,那两个人 “哦”了一声之后,怎么着了? 
  没怎么,我们又聊了两句别的,就离开了。他们没再提这事,好像这是个过时的笑话。 
  然后呐? 
  然后是好久以后了,我又见了那个老头。 
  结果呐? 
  还是先说你的结果吧,这几天我总想你的收场。你把她扣了两周,发生什么了? 
  什么都发生了。我想尽办法让她知道,我不会伤害她但也不会立刻放了她,只要她配合我,我或迟或早会放了她。但我的要求是她不许骗我。她可以真实地表达她的感受。这么说的时候,我凑到她跟前要吻她,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我告诉她这就没骗我。 
  我给她放音乐。先是放煽情的高级一点的轻音乐,她的表情开始有变化之后,我开始给她听抒情的摇滚,然后是舒伯特、肖邦夜曲之类的,直到她的放松大于对我的提防,我就停止放音乐。我开始挑逗她,比如先给她念一段儿劳伦斯关于接吻的描写,然后那样去吻她。她开头仍是拒绝的,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