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左千夫]+野菊之墓






第一部分 第1节:野菊之墓(1)

    每到所谓后之月阴历九月十三日晚上的月亮。的时分,我总是不得不想起那件事。虽然觉得那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却怎么也忘不了。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琐碎的细节大多已不记得,可是却觉得像昨天刚发生似的,每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便又回到当时的心境,泪流不止。此中似乎既有快乐又有悲伤。我并非不想忘掉它,而意念却是一遍又一遍回忆着,便引发了更多梦幻般的兴趣。由于这个缘故,使我有了把它写出来的念头。

    我家在从松户往下约二里、矢切渡口往东那个稍微高一点的山冈上,同样叫做矢切村的地方。矢切的齐藤,是这一带的世家,听祖父说,里见氏姓氏之一。中世,关东御家人,后来成为安房的战国大名。新田意重的儿子意俊居住于上野国里见村,后以此作为姓氏。的落武者退出军籍者。零落至此的两三个人中,有一人就叫齐藤。宅院的西侧,有四五棵一丈五六尺粗的山毛榉,重叠耸立着。因是村里最大的防风林,所以村里人都很羡慕。据说,自古以来,哪怕刮再大的台风,都亏这片树林,只有我家的屋顶一次也未曾掉落过。

    房屋已相当老旧,柱子全都是用山毛榉搭建的。因为烟熏和尘垢,已看不出是哪一种木材,就连在最里间离煤烟最远的地方,天花板也宛如涂上了一层油墨,黑得连木材的纹路也看不清楚。

    即使如此,房屋建得比较高,有简单的格窗,还打着铜钉帽。那钉帽做成相当大的雁子形状,当然也老旧到乍看之下分辨不出是木头做的还是金属做的了。

    我母亲等长辈也是,因说是祖先遗训,便以这栋像战国时代的遗留物一样的古老房子为傲。那时母亲因长期患更年期综合征,因此最里间便一直是她老人家的病榻。在那隔壁十块榻榻米大的房间南边,有一间两块榻榻米铺在房间里的材料,用蔺草做成。样式、手感与中国草编凉席相似。日本将它铺在地板上,榻榻米之间用布条连接。同时也是住宅空间的基本计量单位之一。大部分榻榻米的尺寸为宽90厘米,长180厘米,厚5厘米,每块面积为1?62平方米。大的小房间。我不在家时,作为织布间,我在家时,则变成我的书房。拉开栏杆上的纸拉窗,探出头便看见山毛榉的枝干遮住蓝天,掩盖着北方的天空。

    由于母亲的病一直拖延着,所以市川的亲戚,也就是我的表姐,名叫民子的女孩儿来家里帮忙做事并看护母亲。我到现在也忘不了的,就是民子和我的关系。虽说是关系,但并不是说我与民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我刚小学毕业,十五岁,按月数算则是十三岁过几个月,民子虽已十七岁,但因是年末出生,所以实际上只有十五岁多一点而已。她身体瘦弱,脸蛋属圆形,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微微泛红,诚然是个十分亮丽的女孩儿。什么时候都朝气蓬勃,充满活力,胆子虽然小了些,却一点儿也不令人讨厌。

    当然和我非常要好,说要打扫客厅,却跑来我这里窥探;说要掸纸拉窗上的灰尘,却跑进我的房间;说她也想读书,想习字。偶尔她会用掸子的柄戳我的背,或捏一下我的耳朵逃走。我也一看到民子就叫她过来,然后,两人一起玩耍,感觉比什么都有趣。

    不过,母亲总是责骂说:

    “阿民又跑到阿政房间了,赶紧去打扫。以后不可以再打扰阿政看书,阿民是姐姐还……”

    虽然母亲再三责备,但是事实上,母亲也非常疼爱民子,所以她的责备一点也不奏效。民子常常撒娇说,也教我写写字嘛……这时,母亲责备的话也是固定的:

    “你要学的不是习字,是裁缝。连衣服都缝不好,就不能作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女人嫁出去哦!”

    当然,这时的我一点邪念也没有,民子也一定是丝毫没有那种想法。尽管母亲经常数落,民子却照常来叫我吃早饭、午饭。每次来叫我,都急忙跑进来说看书借笔,玩一会儿。替母亲拿药回来,或出去替母亲办完事回来的空档,都一定会进我的房间。在不见她人影的日子,我也总是觉得有点寂寞,有点美中不足。一想到民子今天不知道在做什么,便鬼使神差地走出书房。虽不是非得去看民子不可,但只要能瞄到民子的身影,就能沉下心来。什么呀!追根究底,还不都是要去看民子吗!自己经常如此嘲笑自己一番。

    村里的某家里来了瞽女又称为越后艺伎。指怀抱三弦,靠沿街卖唱为生的盲艺人。或者读歌祭文走江湖的卖艺人。歌祭文原是江户时代流行的俗曲的一种,后来变成把世间的事,有意思地、好笑地讲出来。邻居的女孩儿们邀民子一起去听,她都找理由拒绝,坚决不出门。对面的阿滨以及邻居的阿仙闹着邀她一起去看,邻村的庙会有烟花和漂亮的装饰物,家里人也劝她一起去看,她都会以母亲的病为由拒绝。而我也不太喜欢到那种地方去,所以留在家里。民子就跑到我的房间来,笑眯眯地小声说:我觉得待在家里是最好玩的。我也不知为什么,不想让民子到那种地方去。

    每隔三四天,我都要到松户去为母亲拿药,偶尔会晚一点儿回来。听说民子便会三番两次地跑到后山坡上,朝渡口张望,每次都被家人嘲笑。民子便一本正经地辩解说:是母亲担心,所以一直叫我去看一下、看一下的啦!可是大伙儿都在背地里偷笑。

    因此,叫阿增的女工十分讨厌民子。她好像常常谣传说:

    “民子总是喜欢到政夫的房间去,一有空就黏着政夫。”所以就连隔壁的阿仙及对面的阿滨也到处散布谣言。嫂嫂听到这些谣言,要母亲多加留意。

    有一天,母亲用平常所没有的不悦脸色,把我们两个叫到枕边,意味深长地责备说:

    “不论男女,到了十五六岁就已不再是小孩子了。你们两个人感情太好,别人会说闲话的,你们一定要注意。民子是姐姐,尤其不应该。今后你决不可再到阿政的房间去。这不是因阿政是我的孩子,所以我就原谅他,不过,他到底还是个孩子。阿民不是已经十七岁了吗?如果被说闲话,你会受到伤害。政夫也要注意……下个月起,你不是要上千叶的中学了吗?”

    民子比我大,况且被人误以为有意到我的房间,因此一副很惭愧的样子,红着脸低着头。平时即使被母亲稍加责备,她也会撒娇,不过这一天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心里毫无愧疚的我则很不平地说:

    “母亲您那没有道理,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您却责备得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母亲您不是常说,‘民子和你就像姐弟,母亲对你和民子一视同仁,要好好相处’的吗?”

    母亲的担心虽有道理,但连我们本身也根本没想到会被说闲话,因此我的不平也是有点道理的。母亲就变得亲切地说:

    “我也知道你们没有什么,但因人言可畏,所以只是要你们今后小心一点而已。”

    不知不觉,在母亲苍白的脸上也堆满了真心疼爱我们的笑容。接着又说:

    “阿民,再去拿些药来,然后把未缝制完的衣服在今天之内缝完。阿政顺便去剪几株花,献到佛坛去。菊花还没开吧,那就摘紫苑花传说为痴情的女子所化,每到秋末,开出淡紫色小花,等待爱人的灵魂归来,故又名还魂草。花朵与野菊相似。吧。”

    我们本来没在意,但是因别人说三道四的,反而使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天真无邪的了。对于母亲的谴责,我只记住一天而已。过了两三天,我心里就开始惦记:民子这几天不知为何不来?然而,民子从那天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从那之后,民子不仅不踏入我房间一步,就连在客厅里碰了面,若有人在,也不轻易跟我说半句话。她总是害羞似的,风一般地从我身旁掠过。不得已开口说话,也是不再像往常那样毫无顾忌,而是以恭恭敬敬的语气。有时候,我对她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感到十分好笑,便忍不住笑出来。而民子也终于受不了,用袖子捂住笑脸逃开。总之,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墙。

    尽管如此,某日下午四点多,我照母亲的吩咐,到后院田里去摘茄子,不知何时,民子手上也提着竹篓走到我的背后,冷不防地叫了一声:

    “政夫……”就笑了。

    “我也是你母亲吩咐来的哟!她说:‘你缝了一天的衣服,肩膀一定酸了吧!稍微休息一下,去摘茄子来,明天我好腌茄子。’我就跑来了。”

    民子显得非常高兴,精神也很好。我问她:

    “这么说,你并不知道我已经先来了!”

    民子一面笑着回答:

    “不知道啊!”一面开始摘茄子。

    茄子田,指的是从槐树林下方穿过一片草丛,位于我家西北方后院的一块菜园。因为是在悬崖上,因此不仅是利根川日本流域面积最大的河流,发源于群马县利根郡的大水上山,干流以南东方向穿山越岭,横贯关西平原,汇纳280余条支流,在铫子注入太平洋,河道全长322公里。,连中川也都依稀可见,还可眺望武藏武藏是日本的一个大平原,位于西东京地区。日本是岛国而多山,平原最为珍贵。一带,甚至还可以看到秩父、足柄、箱根的群山和富士山的高峰。所谓东京上野的森林,这样望过去,也觉得是那么一回事儿。秋天的天空如水般清澈,太阳斜挂在半天边,迎面反照在站着的茄田上。四周一片寂静,真是一幅清晰的景色,而我们两人正是那画中人物。

    “啊,多美丽的景色呀!”

    民子也停下手上的活儿,站起身。

    坦白说,此时的我的确已不再是十天前的我了,两个人这时候也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了。自己究竟是何时有这种感觉的呢?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心想一定是从受母亲数落之后,我的内心就已燃起小小的爱的火苗。我的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起变化了,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实。那天第一次把民子视为一个女人,是我心中已萌发邪念的最好的证据。

    青涩岁月的纯爱,就像山谷中遍地的野菊,也许是一生仅见过一次的美景——稍纵即逝,却能令人回味绵长。


    看着民子弯着腰,不停地摘茄子的侧脸,才恍然感觉到民子的美丽与可爱。在这之前并非不觉得她可爱,然而今天更深刻地感受到那种美丽。柔软光泽的鬓发掩着的耳垂、白嫩而丰满的脸蛋儿、可爱的下颌、洁白无瑕的颈、淡紫色的襟领以及染成樱花红的吊袖带,全都优美地映入眼中。如此一来,就变得十分惶恐,说话也不敢大胆地说,变得十分害羞,不好意思,这都是爱的火苗所引起的吧!


    这十天以来,我们之间有了隔阂,一直没能好好地说话。如果是平常,当然不会想这些事,但今天总觉得此刻非得说点什么不可。我随意地叫了声民子,接下来却怎么也无法随意地说下去了,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似的,无法出声。民子手上拿着一根茄子,起身问我:

    “政夫,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最近有点怪,好像非常讨厌我似的!”

    民子到底是女孩子,对于那种事远比我来得敏感。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突然靠近我说:

    “政夫你实在太过分了!我什么时候疏远过你……”

    “哎呀,最近民子整个人都变了,都不理我,不过这可不是在抱怨你。”

    民子急忙辩解说:

    “政夫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前几天,我们不是被你母亲责备过吗?你是男孩子可以不在乎,可是我比你大,还是个女孩子呀!被说成那样,难道不丢脸吗?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谨慎起来,你却说我是讨厌你才疏远了你,我这样做,实在太不值得了……”

    民子一副要哭的样子,注视着我。我只不过是为了找话题才这样说,却弄得民子要哭了起来,不仅觉得她十分可怜,还有些不忍心。

    “我又不是因生气才这么说的,民子生气啦?……我只是因为你突然变得碰面也不打招呼,也不到我房间来玩,所以感到十分孤单、难过。今后你要经常来找我哦!母亲怪罪下来,我负责……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呢?”

    到底是孩子,尽说些天真的话。听着我的话,民子既高兴又担心,担心和高兴不断地在心中挣扎,最后还是高兴的一方占了上风。聊着聊着,民子犹如雨过天晴般找回原有的气息。当然,我也是充满了快乐……此时,彼此心中都觉得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人。不久,我们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