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君心似我心 番外之 六月小记
文/词牌名 整理/秋之屋
一
江南六月,又是一季梅雨。碧湖镇的人家墙隅篱下,已有栀子花悄然绽放,不经意间染得人一身馨香,如影随行。
镇外山路上两人行色匆匆,均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素衣淡衫,各背粗花土布包袱。正走着,身材高挑的少年渐渐放慢脚步,只顾贪看山间景致。忽然略矮些的少年在前面回过身兴奋地喊道:“师兄!到了!”声音里满满的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高挑少年微微一笑,紧走了几步。只见前面山路蜿蜒,一个急转后视野豁然开朗,坡下人烟喧闹,不由得笑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师兄果然选得好个所在。”矮个少年已急不可待地大叫:“什么大饮小饮,师兄你若口渴还不快些着,我都要饿死了。”
迟倦无可奈何地摇头,眼中却不见愠意,只是跟着前面的师弟岳敏行一起向山下市镇走去。
因担心要去的那家早用过午饭,两人决定在镇上随便寻家小馆子吃点充饥。岳敏行直吃得杯盘狼籍大腹便便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不情不愿地跟师兄背起包袱上路。他们在集市里随便拉住个人问声:“这镇上可有户姓王的人家?”谁知竟就一堆人围过来反问:“倪审王家兄弟介系?(注:小排老家方言,意为你找王家兄弟什么事)”岳敏行自小不曾出过远门,几时曾见这般场面,加之不通当地乡间土语,竟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迟倦轻拉下他的衣袖,笑着对众人解释说自己兄弟二人是王家的远房亲戚。众人一听更是热情洋溢,商量几句就派出一个杂货铺的小伙计领二人往镇子另一头走去。
镇子虽小,却也走了有半个时辰。三人出了市集又进山里,穿过一片潇潇竹林,沿小道上山。那伙计甚是好说话,又见迟岳二人与自己年纪相仿,一路走着竟完全不曾停过口。他说话虽难懂但已着意放慢速度,加上迟倦从旁解说,岳敏行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据说那王家兄弟是两年前的冬天来的,初到时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在镇上租间小屋,也不出来做事,整日价东游西逛与人闲聊。直到第二年开春时,兄弟二人不知使什么神通居然除掉了附近嚣张多时的山贼,这下子当真是一夜成名,人人当他们活菩萨一样看待,两人却毫不在意,仍是四处游山玩水。众人为表感谢,索性将镇边为山贼盘踞许久的山头送了给他们,于是王家兄弟自行找人建了座宅院。那宅子外面看青瓦灰墙不见怎样特别,进去过的人却言之凿凿讲里面是别有洞天漂亮得紧,就连仆役也都衣着气度不俗。镇上人这才知道这两人竟大有来头,纷纷猜想是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微服出巡,一个个想攀高枝挤破了头把姑娘的画像往里送,谁知过了半月没听说选中哪家女孩,倒是听说两位王夫人要从城里来山庄小住。
那天镇前上山去的路边集了无数人头攒动,只等着一睹王夫人是何等样风采。当那两顶四人大轿停下来,即有随轿巧笑小鬟上前掀起轿帘,当两位夫人探身出来时,举镇皆惊。“真真是天仙下凡啊!”伙计说起那时还一脸沉醉:“大夫人一袭红衣胜火,赛过二月满山杜鹃,二夫人蓝衣似水,好比出水芙蓉……可惜两位夫人只在庄里住了三天就匆匆回城,镇上哪个男人不是失魂落魄整整一个月?从那以后就再没人提亲了,王家兄弟每年夏天都会来山庄避暑。”说到这里,岳敏行忽然偷笑一声,向迟倦扮了个鬼脸凑过去低声道:“难怪师父前年忽然外出,说是要还什么赌约,还差点跟小师叔翻脸,原来是来这儿赛杜鹃来着……”迟倦脸色一沉,举手在他额上就是一个爆栗,训斥道:“胡说什么?”岳敏行吐吐舌头,闪到一旁拉着伙计赖道:“你继续说啊,我要听。”
伙计憨憨一笑:“可说的不是没有,只是已经到山庄了。”说着往前一指,两人抬眼望去,只见前面林中果然掩映着一座青瓦灰墙的宅子,正门上一处匾额,上书四字正是“永宁山庄”。迟倦和岳敏行相视一笑,塞给伙计几个铜板打发他回去,这才上前叫门。
来应门的是魏叔,在师门打杂多年了,见到他们两人全不意外,只将两人迎进大厅歇息,又问可曾吃过中饭,若不曾,大公子早吩咐厨房备下山八珍席。岳敏行听得一翻白眼,不住哀叹,直道早知如此何必方才在镇上连吃三大碗山鸡面。迟倦顺手一拍他后脑,见他收敛坐正,这才问魏叔永延师兄与宁哥去了何处。
“大公子和二公子?”魏叔笑眯眯地道:“他们等了许久不见两位小公子来到,用过中饭便去后山钓鱼了,没有两三个时辰且回不来呢。”
“钓鱼?”岳敏行听得眼睛发亮,一把抓住迟倦道:“师兄,我们也去吧?”还不等迟倦回答,魏叔已讪笑道:“这个……怕是不好吧?二公子倒也不介意,若是大公子发觉有人竟敢在他们独处时横加打扰,事后定不轻饶……两位小少爷还是先进内堂歇息一阵,用些点心果子什么的……”
岳敏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忙转移话题向魏叔要山核桃吃。迟倦也不搭话,只瞧着魏叔脸上亲切笑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包袱,心想难怪师父让自己与师弟将这东西送来,看样子一切已当真是覆水难收……
二
永宁山庄依山而建,魏叔所说的后山却还远得很,是翻过三个山头后的一处山谷。谷中异于山外,已是六月时节竟还有桃花烂漫,西南角上一挂飞瀑,水势不如何大但终年不绝奔流,在地势低处蓄成一汪深潭,潭水湛碧,传说有鲤鱼成精其中。潭南飞岩陡峭,凌驾于水面之上,看似凶险欲坠,实则稳妥得很。
此时岩上端坐一人,剑眉星目青衫修洁,手持钓杆,一脸闲适从容,正是与当今圣上同胞七弟季永延一同退隐山林的王易宁。
今日天气极温和,阳光明媚却并不灼人,深山林木繁茂,空气清澈胜水,远非京城的漫天黄沙可比。水面波光粼粼零金碎玉,易宁眯着眼瞧向没入水中的钓线,漂子一动不动。忽然身后草木微微摇曳,易宁淡淡一笑,也不回头,只随手一挡已拦住了身后来人的偷袭。
“又被发现了。”永延含含糊糊地抱怨着,声音中却无半分愠意,将掩在自己狼吻上的手轻轻移开,向易宁一笑,忽然张口在他手上咬了一下,“这下可逃不掉了吧?”
早习惯了永延的花样百出,易宁也不在意,只淡淡道:“刚才我可是用这只手装的钓饵。”
“钓饵?”永延愣住,“面团?肉末?或者……难道是昨天花园里挖的……蚯蚓……?”
两人对视片刻,易宁敛容正色缓缓点头,一本正经地道:“是蚯蚓。”他望着脸色渐渐发黑几至石化的永延,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永延这才知上当,抓起一把刚采的野果就往易宁衣襟里塞,佯怒道:“你竟敢欺瞒本王,本王要代表碧湖镇民众惩罚你!”易宁只觉衣内有东西滚入,挣扎间那些野果禁受不住全都破裂开来,弄得身上冰凉粘腻一片,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丢下钓杆也抓起野果向永延脸上抹去。两人嘻笑打闹如髫龄小童,停手时身上已尽是果浆,越看越觉狼狈好笑,又闹了一阵,干脆脱了衣衫准备下水清洗。永延看着易宁后背肌肤上红艳艳的果浆,直摇头说可惜,不等他反应过来已揽住他腰身从肩上开始吮吸起来。易宁只觉脊背酥痒难受,忙转身托住永延的头。谁知永延得寸进尺,沾了果浆的唇已凑过来,一时间唇齿相依,难舍难分。
潭水清凉,一下去两人顿时清醒大半。永延直叫好冷,死命往易宁身上赖。易宁一怔,心想以他的内功修为怎会怕冷,自然又是作怪,便笑道:“多浇点水上去就不冷了。”说着已掬水在手泼去。永延猝不及防被撩了一脸,自然奋起反击,你来我往间倒也洗得干净,直玩得累了才上岸穿好衣裳。两人一起仰躺在晒得有些发烫的岩石上歇息,耳边不闻喧嚣只有飞瀑湍流急下之声,抬眼望去,天空清蓝中轻云舒卷,倒映着一潭湛碧如翠。易宁静静阖上眼,与永延手指交缠相握,忽然只觉此生再无所求。
躺了一阵,易宁听得永延呼吸绵长平和,似已睡着,于是微撑起身看了看,不由得伸手理了理他额上凌乱的发丝。拿起身边钓杆看时,鱼饵早不见踪影。易宁哭笑不得,真不晓得自己是来钓鱼还是喂鱼,正欲重装饵时忽然望见散落一地的野果,忍不住想永延若醒着,必怂恿自己用野果作饵试试能钓到什么鱼。正想时突然背上一暖,已被永延自身后环住,只听他在耳边轻笑:“为什么不试试用野果?说不定会钓上一尾鲤鱼精。”
易宁暗笑,脸上却仍不动声色:“好啊,不管钓上什么,你都得负责吃完。”
“没问题。”永延答得爽快,打了个哈欠倚在他背上喃喃道:“今儿个就拿糖醋鲤鱼精招待我那两个小师弟……好困,我再睡会儿……”
易宁唇角微微一翘,手中钓钩已在空中划出一道闪光,没入水里。
六月午后,山中一潭,一石,一瀑。一人垂钓,一人小寐。鱼线牵着颗红艳艳的野果载浮载沉,仿若已如此相伴了生生世世。
三
两人回到山庄已是酉时,岳敏行早等得不耐烦,一听说永延师兄回来立时急急从内堂冲出来,搂住永延的颈亲亲热热唤着师兄,又非让他背着转上几圈。随后进来的易宁看见这般情形不禁失笑,想起永延日前形容过的两个师弟模样,已知这活泼少年就是据说比小师叔更顽劣数倍的红衣的二弟子、岳相最宝贝的小公子岳敏行,小名“小排”。
“小排,怎可对永延师兄如此无礼?还不快下来!”迟倦走得甚是不紧不慢,落在后面一大截,看到岳敏行闹得不成样子,于是沉下脸呵斥一声,然后极恭敬地向永延和易宁施礼道:“小慈拜见永延师兄、易宁师嫂。”
易宁正喝茶,听得这话险些一口茶水全喷在地上,心想这人自称小慈,必是岳敏行的师兄迟倦了。果如永延所说,迟倦面上最一本正经,说话却刁钻古怪得很。偏偏永延最喜说笑,居然厉颜正色地接口道:“小慈此言差矣。现下是我入赘王家,你该称易宁‘师哥夫’才对。”
此话一出,岳敏行笑不可支,从永延背上跳下一把抓住易宁的手连叫了几声“师哥夫”,易宁窘得不行,慌乱间竟下意识回了声“小排师弟”,话音一落才发觉不对,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连永延和迟倦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说笑打趣间,魏叔已让厨房备上酒菜来,正好四人也饿了,于是迫不及待上座开席。一面吃着,迟倦和岳敏行你一言我一语地报告红衣他们的近况,说了几句永延已转了话题讲起镇上的趣闻轶事。永延本就口才极好,迟倦与敏行又不曾来过这里,听起风土人情民俗传说津津有味竟连吃饭也忘了。魏叔在旁伺候着忽然想起这两日镇上恰有小灯会,于是建议四人去看灯会。敏行抚掌大笑大叫,满心欢喜。迟倦敲了敲他的头道:“你难道忘了师父的叮嘱?”“没忘啊,不就是不可贪玩忘记任务嘛。又没什么了不得的,送到不就……啊哟!”话未说完嘴巴已被迟倦一把掩住,敏行也知失言,挣开来只抱怨几句就乖乖吃饭。易宁见状心生疑惑永延对自己提起这两个师弟要来时只说是游玩,如今看来却是另有目的,莫非他有意瞒着自己……这样想时便忍不住转头向永延看去,永延却只顾跟迟倦说笑逗敏行开心,一眼也不瞧他这边,似是故意躲着自己……
易宁暗叹一声,心道也罢,等晚上回房再问也不迟。
敏行见不能去玩,又加上永延一旁煽风点火,自然使起性子闷闷不乐,迟倦终于还是拗不过答应去镇上一游。敏行立时转晴,匆忙扒了几口饭就催着要走。永延一笑,对敏行道:“山里晚上凉得很,若是出去还需加件衣服为好。”说着便让易宁和敏行在厅里候着,拉了迟倦与魏叔进卧房取衣裳。易宁微一蹙眉,已确定永延确实有事隐瞒,但旁边有客在如何好问……与永延在一起已有两年,却还是头回有这种情形,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心里不知怎地就有些手足无措。
正想着,魏叔与迟倦已出来了,却不见永延。易宁欲问时,魏叔已将一件长衫递过来道:“大公子说忽然有些不适,请二公子带两位小少爷下山游玩。”易宁一怔,也不接衣服,只道:“我去看看。”话甫出口袖子却被人拉了一下,转头看时竟是迟倦,只见他慢吞吞地道:“易宁大哥还是莫去,师兄与其说是身体不适,还不如说是心病。有些事么,哪是一时半会儿排解得开的……何况易宁大哥还得颐侨タ吹苹崮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