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幽魂





  他抬起了头,两个眼睛大大地瞪着我,然后又平和了下来,缓缓地说:“这件事情,这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曾决心永远埋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说的。因为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的。”他又停了下来。
  “我相信。”我催促了一声。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那年的夏天,当我和香香的妈妈听到你们从江苏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们香香遇难的消息以后,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们立刻赶到了那里。当我们看到香香的遗体以后,我的精神崩溃了,香香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养了她十八年,她漂亮,可爱,聪明,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可是,她就这幺死了,我觉得我的生命缺少了一部分。按规定,香香要在当地的火化,我们把她送到了当地的殡仪馆里,然后住在那里的宾馆中,准备第二天的追悼会。就在追悼会的前一天晚上,有一个人来到了我们的房间里。他问我们想不想让我们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我说当然愿意,但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说他能使香香复活。我当时觉得他是神经病,但他坚持说他可以让我女儿回到我们身边,条件是必须把这件事保密,绝对不能让其它人知道。然后,他离开了。我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我是一个大学教师,教生物的,我绝对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但是,非常奇怪,我的心里深处,却隐隐约约地希望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们太爱香香了。为了香香,我们一切都会做的。追悼会上,我们与香香见了最后一面,她安静地躺在玻璃棺材里,睡着了似的,我真的希望她仅仅只是睡着了。追悼会结束以后,我和香香妈妈进入了准备火化的工作间,要送香香最后一程。令我们意外的是,这里的火化工,正是昨晚上来到我们房间里说可以让香香复活的那个人。他向我们笑了笑,然后让我们退出去,我不同意,坚持要看着香香离开我们。可是,香香的妈妈心软了,她同意了那个火化工的要求,最后,我也没有坚持,离开了火化房。一个小时以后,那个火化工捧着香香的骨灰出来了,我怀疑这是不是香香的骨灰,他说千真万确,是香香的骨灰。但同时他也保证,香香可以在三天后回到我们身边,让我们三天之内仍然留在宾馆里。回到宾馆以后,我不相信他的话,决定回家,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是,走到长途汽车站,我又折返了回来,我不知道这是什幺原因,但我还是回到了宾馆,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想香香了,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还存在着幻想,认为香香的死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恶梦。在怀疑中,我们在宾馆里度过了三天,第三天的一个夜晚,当我们失望地准备行装回家时,突然有人敲门。我打开了门,瞬间,我惊呆了,在我的面前站着的是香香,没错,绝对是她,她身上天生的香味我立刻就闻了出来,不会有人假冒的,绝对是香香,我和她的妈妈立刻抱住了她,我们都哭了,除了香香。她似乎对自己所发生过的事情什幺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池塘里游泳,然后上了岸,就直接到宾馆里来找我们了。她还穿着那天出事的时候的穿的衣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嚷嚷着自己饿,于是我们给她吃了许多东西,当天晚上就回上海了。我们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敢让香香和我们住在一起,以免让别人看到,我们在外面给她租了间房子,让她改名换姓,供她读大学。但是,她变化了许多,也许是由于分开住的缘故,对父母很冷淡。以往她喜欢唱歌跳舞,非常外向,但上大学以后就变得内向了,喜欢看一些不知所云的书,说一些关于生命和哲学的非常玄的话,总之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尽管外表和声音一点都没有变。大二以后,她放寒暑假就不回家了,不知在什幺地方租房子住。一年前,她的妈妈生了癌症去世了,她居然没有回家见她妈妈的最后一面,等到她大学毕业以后,就和我失去联系了,我们父女再也没有见过一次面。”
  “这也许是个错误。”我自言自语地说。
  他叹了一口长气:“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虽然无法理解,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奇迹,我需要这个奇迹,但是,到后来,我发觉香香发生的这些变化,我就开始重新衡量当初发生的一切了,也许,让香香安静地躺在地下更好,虽然那是一个悲剧,但毕竟是已经发生了的事,要去人为地改变这个结果,是会遭到惩罚的。也许这真的是一个错误。”
  “那幺那个火化工呢?他什幺样?”
  “大约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没有什幺特别的地方,只是说话的样子神秘兮兮。”
  “你后来没有去找过他?”
  “没有,原本有过去专程道谢的念头,但最后也没有去成,因为我始终想不通,那个人为什幺要为我们这幺做,他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好处。因为有那幺多疑问,而且,我心里一直对这个人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所以一直没有去找过他。”
  “谢谢你,伯父,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说出来,心情就好一点了,我现在,已经违反了当初和那个人说好了的约定,把这些事告诉了你。年轻人,你能不能告诉我,香香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一切都好,你别为她担心,也许,她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的。”我不愿把那些可怕的事告诉这个可怜的父亲。
  “这样我就放心了。还有,你前面说,这些事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是真的吗?难道香香做了什幺可怕的事?”
  “这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回答。
  “不,我明白,这是一个错误,香香已经死了,死了就死了,她不应该再回来,不应该,我知道,这迟早要出事的,因为违反了自然规律,必然要遭到自然规律的惩罚。”他有些哽咽了。
  我不想再给他平添伤心了,我匆匆地告辞了。
  我要找到那个火化工。
 
  二月二十二日
  车过长江了,远处一片白茫茫的,全是灰色的水和灰色的天空,看不到陆地。风很大,我能看见车窗外的船员被吹得东倒西歪。我坐在车窗边的位置上,盯着窗外波涛汹涌的长江口。这是一辆开往苏北的长途汽车,车子正固定在汽车轮渡上过长江。
  我的身边是叶萧,他依旧是一副忧郁的神情。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不应该不听我的劝告去上古墓幽魂,我不想失去你,你知道最近已经有多少人出事了吗?”
  “我绝不后悔。”
  “别说了,你以为是我要来帮你的吗?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决心退出了,不想再管这件事了,去他的古墓幽魂,和我没有关系了。”他上了些火气,声音很大,引来了车厢里许多人的注意。
  “那你为什幺还要和我一起来?”
  “因为你妈妈,前几天我见到你妈妈了,她说你最近一直没有回过去,她和你爸爸都很担心你,他们好象已经看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了。你妈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照顾好你,你爹妈就你一个儿子,他们不能失去你,你知道吗?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父母想想,我从小在你家长大,你妈妈对我就象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不能不答应她。所以,我必须跟着你来。”
  我沉默了半晌,然后,我把香香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地说给叶萧听了,我说了很久,全部的细枝末节都说了,包括那晚在香香家里发生的事。轮渡上了岸,汽车继续在苏北的平原上疾驶,又过了几个小时,我们终于抵达了当年香香出事的那个县城里。
  到了这个小县城,我发现这里已经变化了许多,但大致的模样还没变,又让我触景生情了一番。如果十八岁那年,我和香香能够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熬过那个酷暑,一切的错误就都不会发生了。
  我和叶萧直奔当地的殡仪馆。
  我一直觉得,殡仪馆对于人生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医院的产房是人们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处,而火葬厂的火化炉则是人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处。我们走进殡仪馆,被一片萧条的气氛笼罩着,这里地方不大,我很快见到了香香开追悼会时候的那个小厅,当时,我以为这是最后一面了,我哭得很厉害,从来没有那样哭过。
  我们找到了这里的负责人,还是老样子,叶萧出示了工作证,说明了我们的来由。于是,我们查阅了香香火化的那天这里的工作值班记录,记录上登记着那天工作的火化工的名字叫齐红李。
  “这名字挺怪的,我们现在可以找到他吗?”我忙着问。
  这个负责人回答:“齐红李这个人一年前突然双目失明,回家了,不过我可以把他现在的住址告诉你。”
  我接过他抄给我的地址,然后就要走,叶萧却拉住了我:“慢点。”然后,他对那负责人说:“对不起,我能看一看你们这里有关齐红李的人事档案吗?”
  “可以,不过他眼睛都瞎了,不可能犯罪啊。”
  “没说他犯法,只是调查一下。”
  我们在殡仪馆的人事档案里找到齐红李的名字——性别:男。出生年月:1950年1月15日。籍贯:浙江湖州。婚姻状况:未婚。
  而在简历里,只填写着:1972年起在本县殡仪馆火化房工作至今。
  “怎幺工作前的简历全是空白的呢?这不符合规定啊。”叶萧问。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我听这里的老职工讲,齐红李这个人,是文革时候来到我们这里的,当时的社会上的形势很乱,这里有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流浪汉,他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和别人不同的是,他讲的是上海口音,他是唯一来自上海的流浪汉。因为这个,当时的老馆长可怜他,同意他在这里做临时工,做最脏最累的火化工的工作。后来,时间长了,他工作非常认真卖力,从来不出错,于是就给他转成正式工了。”
  “他是流浪汉,当了正式工后,那幺户口怎幺办?”
  “文革的时候,一切都很乱,后来,他就自己报了一个户口,那时候的派出所天天搞阶级斗争,谁还管这种小事啊,就真的给他报上了,算是我们这里的人了。”
  “真奇怪,他为什幺一直不回上海,而要留在这里呢?”我不解地问。
  “是啊,他这个人一直都很怪,很少说话,在这里几乎没什幺朋友,也一直没有结婚,有人怀疑他是文革的时候犯了案逃到这里来避风头的,但是也没什幺证据,而且他虽然性格很怪,但应该还算是一个好人,平时工作一直很认真,没做过什幺坏事。一年前,他突然双目失明了,检查不出什幺原因,也许他真做过什幺坏事,遭了报应了。”
  “谢谢了。”
  叶萧和我离开了殡仪馆,按着那个负责人给我们的齐红李的地址找到了那里。
  这是在小县城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栋小平房。低矮,潮湿,阴暗,我们钻进那房子立刻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
  那个人就在我们面前,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中等个子,毫无特点的脸,眼睛睁得很大,却一点神采都没有,直盯着正前方,果然是个瞎子。
  “你是齐红李?”
  “两个年轻人,你们找我干什幺?”
  他居然知道听出了两个年轻人,叶萧说话的声音能够被听出倒也不足为奇,可是我还没说过话呢。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片刻,然后轻轻地说:“四年前,你做过一件事。”
  “什幺事?我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烧尸体。”
  “你火化过一个女孩,然后,你使她重新回到了她父母身边,我就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我听不懂。”
  他的口风可真紧,我决定吹个牛皮,冒一回险,我突然大声地说:“我是那女孩的哥哥!你不要再隐瞒了。难道你一定要见到她才肯说实话吗?”我看了看叶萧,他偷偷地对我翘了翘大拇指。
  “你真是她哥哥?”
  “当然了,同一父母生的亲兄妹。”
  “你说谎。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在说谎,相信一个瞎子的听力吧。”
  我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还想硬撑,却说不出话了。叶萧给我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他靠近了齐红李,用上海话说:“72年以前,侬在啥地方?”
  齐红李显然吃了一惊,神色有了些变化,然后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说什幺?我听不懂。”
  “别装了,明明是上海人,文革结束以后为什幺不回来。为什幺要私自在这里报户口,为什幺在简历上1972以前的全是空白?”叶萧的说话具有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你到底是谁?”
  “你用不着管我是谁,问题在于你究竟是谁?齐红李?这名字可太怪了,你到底叫什幺名字?”
  “你知道了多少?”他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