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人蛊
《畜人蛊》
第1节
畜人蛊①
文/夜先生
(一)
“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降生的。”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不知道正坐在哪里,因为我是个瞎子。
那一天是光绪十九年秋天的九月初二②,黄历上写着:冲虎煞东,宜订盟、纳采、会亲友、交易。
我提着一个黑漆铜锁的香樟木箱子,被人请进一座深深的宅院,连过几道门,走进一间屋子;领路的仆人将香樟木箱子放在一张桌子上,箱子提手处扯出的细线,拴在我的手腕上;我顺手摸了摸,箱子旁边,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四挂锁铜制雕金箱早早放好。
于是,我踱到自己的座位上,听声音的回响,这应该是一座大殿,屋子里全是一种淡淡熏香的味道,但是叫不上名字;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的脚步细声细气地挪过来,在我身边的茶桌上放了一个杯子,我的手摸那桌子的时候,故意轻敲了一下,嗯,是地道的紫檀木。
“听上茶这女子的脚步声,莫不是有孕在身吧?”我咳嗽一声,问道。
“先生真是好耳力,”给我讲故事的人应该已经打量过了我的那只香樟木箱子,他一边不停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一边笑道,“正是在下的夫人,先生请尝尝我家自酿的茶。”
我轻轻端起那茶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种婴儿的啼哭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将我包裹,那是一种细微的、让你轻易觉察不到、甚至很难辨清来源、就好像是源源不断从你心底里涌出来的抽泣,听着让人心音乱颤。
我闻了闻那茶,又轻轻地放下。
讲故事的人已经迫不及待——
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降生的。
你可知道将近二十年前皇宫里发生的一桩冤案?
那是同治十三年的事情,穆宗皇帝③那时已经18岁,却还没有任何子嗣;自从文宗皇帝④的次子降生之后,当朝的两朝天子竟都未再有过一个儿子;慈禧太后怀疑是当初文宗皇帝的次子早早夭折,带来了晦气,就下令御医们赶紧给穆宗皇帝调理身体。
可没想到,金匮肾气丸、五子衍宗丸、毓麟珠、龙胆泻肝汤、三才封髓丹、开郁种玉汤……如此种类繁多的药剂却丝毫不起作用,眼看着中秋已近,御医们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只能到处搜集民间偏方,有的炼制药丸,有的烹煮汤水,有的熬制膏药,唯独有个汉族的御医每晚把自己关在家里,从来都不出门。
有人以为他已经黔驴技穷上吊自杀,或者偷偷逃走,可每个夜晚御医家的宅子里总是同时隐隐传出火光与婴儿的哭泣声,那哭声时而大时而小,时而让人毛骨悚然,时而让人不禁怜爱,有好事的人晚上趴在他们家门上偷窥了半天,却瞧不见半点踪迹;每到白天,人们偶尔看见汉族御医,都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愁容。
三天之后的傍晚时分,御医家后门停下一顶轿子,轿帘掀开,两个家丁从里面扛出一个白布包裹的物件,急匆匆地闪了进去;那天晚上,御医家里灯火通明,有一种时隐时现的声音阵阵传来,好像一个被堵住了嘴的女人正在呻吟;在二更天的时候,所有的灯火终于熄灭,各种杂乱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只有阵阵的浓烟从御医家的院子里冒出来,从那时起,御医家的宅门再也没有开过,没有一个人进出。
七天过去了,一匹骏马从御医家后门飞驰出京城,直奔河北彭城的一座私密的窑厂,御医家似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多日之后,有人在京郊的某处山坡下发现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这个疯疯癫癫的妇人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只是不停地轻轻拍着怀里的包袱说,别出声,别出声,出声就要掉脑袋的。
妇人就一直这样,直到自己活活饿晕过去,有人大着胆子过去看她怀里的包袱,解开一看,里面是一具很小很小的婴儿骨架,婴儿的头依然完好,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可脖子以下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裹在骨架上,泛着一种青色的光,所有的肉都已经没了。
此时,朝廷后宫里却已是另外一番景象,穆宗皇帝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一连几天烧热不退,颈项、肓背、腰部等处出现紫红斑块;接着,头部、脸面上也出现紫色发亮的斑块,左边脸颊上的斑块被抓破,渗出血水,右脸颊肿得厉害,上下嘴唇都朝外鼓着,腰部化脓,很远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对于穆宗皇帝的怪病,有人诊断是梅毒,有人诊断是天花,各执一词;同治十三年农历十二月初五,穆宗皇帝医治无效,死于养心殿东暖阁。
此时,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皇后阿鲁特氏竟然发觉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她终日以泪洗面,不思饮食,心中日日思念皇帝,只想为皇帝生下这个遗腹子;却不料,在穆宗皇帝死后的七十五天,皇后阿鲁特氏突然薨逝,死时骨瘦如柴,唯肚子隆起。
没过几天,汉族御医全家死于非命,一夜之间几十条人命被乱刀砍死;而京郊一处深山里,已经有人奉命挖了一个大坑,所有尸体蒙着白布被埋葬在此。
之后,京城突然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雨,京郊深山里泥土滑坡,一处仓促掩埋的坟墓被雨水冲刷开,里面挖出来汉族御医的遗骨,全身刀伤无数,伤口都已开始腐烂,衣服还有残存,有好事的从他的鞋子里发现一封书信,是匿名者一封通风报信的书信,这才暴露了事情的真相——
同治十三年农历八月末,汉族御医送进宫一只奇异的酒杯;穆宗皇帝每日用此杯饮药酒三次,精力大涨,频与皇后同房,慈禧太后一贯不喜欢皇后阿鲁特氏,故屡次从中阻挠,穆宗皇帝遂暗自出宫寻花问柳,排解心中苦闷,因此染梅毒驾崩;但此时,皇后竟已怀有身孕,慈禧太后为阻止皇后生下男婴继承皇位搅了自己再度垂帘听政的好事,赐给阿鲁特氏一个空食盒,暗示她绝食而死⑤。
后宫内另有好事者,在太后耳边进言,是汉族御医的酒杯酿此大患,要不然,慈禧太后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非要赐死皇后;太后老佛爷大怒汉族御医之妖法,遂命人暗自动手!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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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从此,没人再见过那只酒杯,因为在皇后死后,慈禧太后一怒之下将酒杯摔个粉碎。”讲故事的人摇摇头,“可惜汉族御医受到这封书信太晚,还没来得及看,就已命丧黄泉。”
“那究竟是一只什么酒杯?”我不禁好奇地插了一句。
“婴音杯。”讲故事的人神秘地点点头。
那个从御医府里侥幸提前被送出而逃过此劫的妇人并没有死,她一直处在精神濒临崩溃的状态之中,直到临死之前,对身边的一个人讲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她怀孕足月,正在家待产,丈夫出门找产婆,进门的,却是几个壮汉,他们将她全身用白布裹起,塞进轿子里;一路颠簸,妇人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两个产婆在她的身边,她的嘴巴被狠狠地堵住,怎么叫都叫不出声音,可是她非常疼,只好拼命地挣扎。
孩子终于生了出来,妇人却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已是什么时候,她被孤零零地扔在一间房子里,周围一片狼藉,生孩子的现场都在,还没来得及打扫;窗户外面,貌似有灯火,妇人好奇地走下床,趴在门缝上朝外一看,再次晕倒在地。
屋外的炉子被柴火烧得通红,火上放着一个看似半米深的圆鼎,两个丫环在不停地给炉火扇风,一个家丁提着一壶水,每隔几分钟就要往圆鼎里倒一些;而那圆鼎里,一个小小的婴儿正浸泡在里面,只有脑袋露在水的外面,小孩子仿佛还没有死,但是不哭也不闹。
你或许听说过温水煮青蛙,但你听说过温水煮婴儿的吗?
在煮过整整七天之后,婴儿全身的肉都已经化为一滩脓水,在御医家一团乱的时候,一个好心的丫环将婴儿剩余的头与骨皮包裹起来,将妇人送出府外,而御医将提前做好的两只泥杯浸泡在那脓水之中,待完全滋进之后,派人连夜送到河北彭城的窑厂烧制。
“世间竟有如此恶毒之事。”我摇摇头,屋子里的熏香之气似乎又在加重,熏得我多少有点头晕。
“呵呵。”讲故事的人一直不动声色,他整个过程的语调都不温不火,不紧不慢,“事情还没有完——”
没有人知道这个偏方出自哪儿,没有人知道这个偏方究竟有哪些要求,直到十几年之后,一个濒死的老头将他的儿子叫到身边,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宝盒,盒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似乎很久未曾打开。
儿子打开那宝盒,发现里面是一只酒杯,形如婴手相捧,既未雕龙也没刻凤,却画着七个小小的婴儿;老头说自己曾是彭城官窑厂的监工,被莫名人委托烧制了两个酒杯,他悄悄留下了其中一个,代之以一个精致仿品,在交出酒杯的当天夜里,他便连夜逃走,却也因此躲过一劫,在汉族御医被杀的第二天,整个窑厂也被灭门。
老头本来以为官窑烧制只有两件的稀罕物必是珍品,因为贪财才壮胆留下其一,却在后来一次无意之中发现,这酒杯竟然能发出微微的声响,细细听来,竟如婴儿哭泣声,诡异得让人心慌。
老头从此将此杯封存,直到临死前仍然放不下心中的困惑,托于儿子,让他找寻婴音杯之谜。
“至于御医用的什么妖法,众说纷纭,”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终于缓了一口气,“我相信的说法是,在那个妇人被抬进府中之前,御医已经在用温水煮婴儿,但婴儿总发出哭声,想必那秘法上书着婴不能泣的字眼,所以都只好放弃;监工调包的替代品,当然不会发出婴儿哭声,所以,最后进献宫中的,只有一只婴音杯。这只杯子竟是如此灵验,能让皇后真的怀孕。”
“哦。”我应了一声,不再搭腔。
“御医送进宫的婴音杯已经被太后老佛爷摔得粉碎,”讲故事的人继续道,“这个流落到世间的婴音杯的下落,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已经是光绪十九年,当朝天子登基至今,竟然还没有子嗣降生,若此婴音杯能了却这桩大事,献杯者说不定此番会获得太后老佛爷重重的嘉奖。”
我安静地听着,耳边婴儿的哭泣声一直若隐若现,讲故事的人的夫人端来的那个酒杯一直在桌子上放着,我却从未喝过一口。
“先生似乎没了问题,我倒是有个问题,”讲故事的人依然捻着他手里的念珠,“给先生上的茶,为何一口未动?”
“并非是我失礼不敬,此酒杯手感异常厚重,端起来甚至有水波微荡之错感,嗅起来也有茶叶过水的清香,但恕某直言,这只是一只空杯,老某虽不才,这点本事还是能试出来的,”我淡淡地说,“若是明眼人闭目装瞎,恐怕十有八九就被骗了,但老某是真瞎,这一检验应该让阁下放心了吧?”
“得罪得罪……”那人应和着。
我装笑了一下,心里却不禁一怔,为何这杯子为空,却能让我听见婴儿的哭泣?难道它就是传说中另外一只婴音杯?
我赶紧轻微地动了动手腕,好在我的黑漆铜锁樟木箱还在。
第3节
(二)
那怀孕女人的脚步又一点点走近,她端着一个壶,给我空空的酒杯中倒满;我再次端起那杯子,婴儿的哭泣声似乎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细微的呢喃,好像婴儿吃饱奶水后心满意足的哼唧声。
屋子里的熏香之气似乎渐进浓重,这么熟悉的香气一定在哪里嗅过,我轻轻地嗅着,又在心里暗暗地否定:“不是,神相似但韵不同,那会是什么呢?”
讲故事的人突然猛咳了几声,手中的念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不禁感慨了一句:“老啦,老啦,一经风,这身子骨就顶不住了。”
我赶紧端起酒杯掩饰一下,没顾上搭腔;那酒杯中的味道,说茶不茶,说酒不酒;对于奇怪的东西,我一向很难接受,但或许他此刻的眼睛正盯着我,这杯东西我是定要品一口的。
在浅浅地啜了一下之后,讲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说道:“既然说到老,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衰老的故事吧。”
故事发生在接近一百年前,江浙普陀山南坡脚下有一座专供行人休憩的宅院,这间宅院很特别,免费为路人供茶水,好似在佛庙之下特地行善好施为了积德求福,院里所有服侍茶水的侍女身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