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玄铁剑
他没有忘记燕市高歌的教训,他现在仍在流亡之中,他不想暴露自己。
东山下一条小舟吱吱呀呀荡了过来,舟上有人朗声道:“前面扣舷而歌者何人?”
高欢不得不扬声答道:“唐突先贤一俗人耳!”
那人笑道:“先生何必太谦。莫非嫌在下洞箫嘈杂,扰君清兴不成?”
高欢在心里叹气。
“雅人”最怕的就是碰见另一个“雅人”,惺惺相惜,是雅人们的通病。俞伯牙和钟子期岂非就是这么认识的?
看起来这位吹洞箫者是一定要过来见见他这位扣舷而歌者了。既然如此,他也不敢轻拂别人一番美意。
毕竟,相见即是有缘,而同游于赤壁之下,箫韵和歌,岂非更是有缘?
小舟摇近,高欢已看清了舟中吹箫人和摇浆的舟子。
舟子自然是道地的黄州船家,这高欢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他看不出吹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在清风中飘动,如玉树临风。那人金冠束发,相貌俊逸,看样子是个不仅有钱,而且有才的人。
这世上有钱的人大多相貌粗俗,有才的人大多衣饰寒酸。像这位既有钱又有才,而且有貌的人,天下的确不多见。
高欢忍不住对那位吹箫人产生了好感。
他起身拱手道:“尊驾雅兴不浅。”
吹箫人还礼道:“在下来得唐突,先生莫怪罪。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依在下想来,先生必有为难之事。”
高欢谈谈道:“既游赤壁,怎可不忆及坡公之前赤壁赋?既然能歌,何不扣舷而歌‘桂棹’之句?尊驾未免想得太多了罢?”
吹箫人微笑道:“在下复性慕容,单名一个飘字,不知……”
高欢一怔,旋即冷冷道:“慕容飘?”
吹箫人微笑道:“正是在下。”
“慕容世家的大公子慕容飘?”
“不错。”慕容飘叹道:“只不过在下早已被逐出了家门,如今已是浪迹四海、无牵无挂的浪子。”
高欢道:“浪迹四海或许是实,无牵无挂只怕未必。”
慕容飘叹道:“我知道高君还是在记恨我。燕京市上,高君引吭高歌之际,在下认出了高君的本来面目,致使高君遭受颠沛流离之苦。现在想来,不禁汗颜。”
高欢森然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慕容飘苦笑道:“完完全全是邂逅,确确实实是不期而遇。”
高欢道:“是吗?”
慕容飘道:“确实如此。”
高欢冷笑道:“天下如此之大,慕容公子竟然会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邂逅高某,岂非有点奇怪?”
慕容飘坐下,微笑道:“高君何必有先人之见呢?信与不信,但凭高君。当此月白风清之夜,高君何不坐下一叙?”
高欢坐下,冷冷道:“请讲。”
慕容飘道:“高君怎么亲自驾舟,独游赤壁?尊夫人怎么没来?”
高欢道:“她身体不适。”。
“哦——我记得那年在天山……”
高欢断喝道:“往口!”
慕容飘忙拱手道:“高君恕罪,在下绝对没有恶意,只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既然高君不愿叙旧,在下不提如何?”
高欢强抑着怒气,冷冷哼了一声:“如此甚好!”
慕容飘叹道:“我知道高君一定是在怀疑我的目的。”
“哼!”
“当然,高君这么想,情有可原。”慕容飘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到本月九日,还在为玄铁奔波。”
高欢不语。
慕容飘道:“你想必也听说过,我慕容飘也曾犯过一次奸杀案,也因此而被逐出了家门。关于这件事,我不愿多说,因为我自信我是无辜的,我相信真相终究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我之所以要争夺玄铁,也是为了洗清身上的污迹,还我一个清白。”
高欢冷道:“这倒真是奇闻。至少我就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
慕容飘叹道:“玄铁是武林重宝,得玄铁者必然可以称霸一世、”
“这道理只怕不通。”高欢淡淡道:“玄铁再贵重,也不过是块铁而已,就算铸成了宝刀宝剑,也不过就是宝刀宝剑而已,虽较寻常刀锋利,但若说据其可以称霸武林,那只怕是痴心妄想。”
慕容飘道:“你这是达人智者的想法。但江湖上、武林中多的不是达人智者,而是迂夫莽汉。他们只知道以力伏人,以杀戮来获得名望和财富,以及权势。”
高欢只有承认。
慕容飘道:“倘若我取得了玄铁,我就可以以其为酬金,悬赏擒拿陷害我的那些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重回家门。”
高欢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是谁设局陷害你?”
慕容飘缓缓道:“我知道。”
高欢道:“既然知道,何须悬赏?依慕害公子的武学,难道还怕捉不住他们?”
慕容飘摇摇头,苦笑道:“我只知道设局的人是谁,但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哪些人?”
“那些目击我‘强奸杀人’的证人、杀人的真凶、被杀的女人,以及引我入局的人。”
“那些人你都认识?”
“一个也不认识。”
“你后来也没有再遇见过他们?”
“我一直在苦苦寻找,但惭愧得很,我一个也没有找到。”
高欢忽然问道:“那你何不直接找设局之人?”
慕容飘摇了摇头。
月光下,他脸上现出种凄苦和无奈的神情。
高欢不再问下去了。他已不用再问,就能猜到设局之人是谁。
“夺嫡”一向是古往今来的热门话题,皇家从未断过,民间又何尝不是?
为了权势,为了财富,亲情有时候竟会变成某些人的心病,手足有时候竟会变成必须杀之而后快的人。
这是不是人类的耻辱和悲哀呢?
良久,慕容飘才展颜微笑道:“幸好,我已放弃了争夺玄铁的企图,我也完全放弃了重归家门的妄想。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隐居,与林泉为伴,以云霞为友,担风袖月,做个清闲自在的散人。”
高欢改容拱手道:“慕容公子肯作如是想,的确令人肃然起敬。”
慕容飘还礼,道:“七月九日夜,枫香驿发生了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不知高君可有耳闻?”
高欢道:“没听人说过。”
慕容飘叹道:“血战最初是由铁剑堡发动的,目的是为了格杀李殿军,夺取玄铁。但李殿军狡诈多智,杀他不成,反殃及许多无辜的百姓,枫香驿几乎已变成一座死镇。许多大门派的好手也都卷入了冲突,死伤累累,满地都是死尸血迹,惨不忍睹啊!”
高欢也不禁惨然:“为了一块玄铁,竟然闹成这样……唉!”
慕容飘沉声道:“从那天夜里起,我就发誓再不吃江湖饭了。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洗去自己手上的血污,还洗不洗得掉?”
高欢也不知道。
慕容飘忽然大笑道:“管他妈的!反正我只有这一条命,赔了这家赔不了那家,撞大运吧!撞到谁剑下,就由他收去好了!”
高欢无言。
他实在无话可说。
慕容飘手中的洞箫闪电般飞出。
高欢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洞萧已射穿了那舟子的咽喉。
高欢又惊又怒:“你——!”
慕容飘淡淡道:“高君隐迹黄州,想必已改头换面,隐名埋姓,自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这舟子也听到了许多他本不该听到话,若不杀之,必贻后患。”
高欢愤怒地道:“我可以马上迁走,你又何必滥杀无辜?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重新做人吗?”
慕容飘道:“我已经无法重新做人了。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他将舟子的尸体推入水中,自己荡起双浆,摇起小舟慢慢离开了。
“我只有继续作恶,等待恶贯满盈的那一天。哈哈,哈哈……”
今夜的月怎么这么苍白呢?
今夜的风怎么这么凄冷呢?
小舟和慕容飘的大笑声已消失在烟波之中了,高欢才惊醒似的哆嗦了一下。
他拼命划桨,将小舟划得飞快。
他想尽快回到贞贞身边去,看着她的笑容,拥着她的身子,一同沐浴在温暖的灯光里。
刚才在他眼中还显得那么美丽的月下江流,这时竟不知为什么使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就好像那里面会突然间伸出许多手,将他扯下去。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
贞贞拥着被子,在灯光里等他。
他忽然间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使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何苦要去凭吊古人?
他为什么不紧紧把握住现在、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呢?
他为什么不把握住他已经得到的幸福呢?这可是就在他出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地方啊!
他默默走过去,默默坐下来,默默伸出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
他将她轻轻抱起,轻轻吻着她。
他发誓再也不离开她,哪怕就一会儿也不。
只有在她怀里,他才能找到安宁、找到幸福、找到美丽。
第二十六章 杀人的理由
“今夜我又杀了一个人。”
慕容飘回到岸上,和水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水儿淡淡道:“你杀了高欢?”
慕容飘道:“不是。”
水儿倒有点奇怪了:“哪你杀的是推?”
慕容飘道:“一个舟子。”
水儿微笑道:“给高欢撑船的舟子?”
慕容飘道:“不是。”
水儿看了看泊在岸边的那条小舟,恍然道:“给你撑船的?”
“不错。”
“你杀舟子做什么?”水儿道,“难道是因为他听到了许多不该听到的话,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事?”
“都不是。”
“那究竟为什么?”水儿真的有点吃惊了,“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想杀我。”
这理由的确很充足。
江湖生涯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
水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认识他?”
慕容飘摇头。
水儿又问:“他认识你?”
慕容飘想了想,叹道:“不知道。”
“不知道?”水儿愕然道,“这叫什么话?他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你?”
慕容飘道:“世上本来就有这么样的一群人,他们不认识你,但要杀你。因为另外一个可能认识你的人会付钱给他们。”
水儿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职业杀手?”
慕容飘居然还是摇头。
“不是职业杀手还会是谁?”
慕容飘道:“他们不是职业杀手。他们是职业刺客。”
“这又有什么不同?”
“非但有不同,而且不同之处还很多。”
“哦?”
“回去吧!回去慢慢给你说。”
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条船上。这船是他们前天刚刚买下来的。
船不大,但结实,而且挺漂亮。
船就泊在江湾,泊在满天满江的月华里。
船随着波涛而轻轻摇晃,船舱里的人儿也在轻轻摇晃。
船舱布置得很华丽,铺着很柔软很厚的地毯,点着四盏流苏宫灯。
这里没有床。地毯岂非就是张最大的床?
水儿很喜欢这条船,当然也很喜欢这张奇特的床。
“你真是个鬼,真是个鬼……”
当他们并排躺下的时候,水儿有气无力地咒骂着他。
他的确是个鬼。要不怎么能把她收拾成这个样子呢?
她真心希望他永远都是这么样一个“鬼”,强壮有力,生机勃勃。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担心他会承受不了太大的心灵上的压力而变得颓废、变得疲软无力。她那么担心是有道理的。
她见过很多男人,就因为想得太多而变成废人。
幸好他没有。
他毕竟是个浪子。而浪子的忍耐力和承受力,比大部分人都强得多。
她真高兴。
他很快从悲观绝望中解脱出来了。他很会宽自己的心。
他说过这么样的一句话:“杀人虽然残酷,但世上还有许多比杀人更残酷的事,还有许多人根本不用刀不用剑不用暗器不用毒药就可以杀人。我和他们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还说过这样一句话:“虽然同样是拿刀杀人,但杀人和杀人不同,不仅原因不同,罪过不同,杀的人不同,被杀的人也不同。”
他说:“我以前杀过许多无辜的人,罪孽深重,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挽回了,但我以后可以专杀恶人,杀该杀的人,这样功过应该大致可以抵销。”
水儿认为他的话很对。
其实她不这么认为又能怎样?他们都是罪孽深重的人,若不想办法解救自己,就只有走向毁灭,而他们绝不想走向毁灭。
他们还年轻,他们还有长长的未来,他们不想放弃创造未来的机会。
水儿还在恨恨地骂他:“你真是个鬼。你看看,你看看这成什么样子了?”
慕容飘微笑道:“我们这间舱又不是待客用的,你还怕人家看见地毯脏了?”
水儿拧他:“好好的一张地毯,几百两银子呢!”
慕容飘笑道:“地毯做出来,就是准备卖的。地毯卖出去了,就是给人用的。若要地毯永远不脏,当初就不该做它。”
他伸出手将她拥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