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情玄铁剑






贞贞痴痴地凝视着他,泪水还在不断线地流。她似乎已将昨夜感受到的冷淡忘记了。她的目光显得那么痴迷,那么深情,她红润的柔唇也在轻轻颤抖。

高欢的心又猛一下抽紧了。

他怎么能接受她的这份痴情?他怎么敢接受?

他之所以自认为明白了人绝不可以留恋过去这一道理,岂非就因为他不能忘记过去?

他之所以反复告诫自己要面对将来,岂非就因为他没有勇气面对将来?

他忽然之间就被往事击垮了。

他轻轻推开了贞贞,轻轻道:“屋后就有一条河,你去那里呆一会儿。”

他没有勇气再看贞贞。他需要静静地一个人呆着,反复鼓励自己战胜往事的纠缠,战胜恐惧感。

若不能战胜心魔,他就会垮掉,或者变成疯子,或者变成恶魔。

贞贞知道,他的病又快要犯了。

她绝不离开他。绝不。

她绝不出去,她要留在这里照顾他,就像她生病时他照顾她一样。

她抱得紧紧的,紧紧贴着他。她愿意为他献出一切。

包括她的身体,她的生命。

高欢狂怒地推开她,怒吼道;“滚出去!”

她不出去。

她知道他支持不住了,他很快就要倒下了。

果然,高欢倒下了。直挺挺地仰天摔倒,倒进了贞贞的臂湾里。

他四肢都在抽搐,牙关咬得紧紧的,嘴角也已溢出了白沫。

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

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挺过去,一定要挺过去。

这是他四年前在雪山上得的病。那时他的心神俱废,冻伤了七经八脉。

他一定要挺过去,他不能输给“过去”。

贞贞显很异常地冷静。他浑身开始发热的时候,她就找到了那种药丸,撬开他的牙关,用他对付她的法子喂他吃药。

他浑身发冷的时候,她就抱紧地,用她的身体给他取暖。

他终于挺过去了。

他终于可以坐起来的对候,已是黄昏。

他坐起来的时候,贞贞已累坏了。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那几条煎鱼虽已冰凉,贞贞却吃得淬津有味。

高欢转头,悄悄拭去溢出的泪水。

他发誓今生一定要让贞贞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让她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至于他自己,他只想流浪天涯,继续他的苦行。

他要使她不必再为能吃上条鱼而欣慰,使她不必再为被人欺辱伤心。

他有这个能力。

贞贞吃完两条鱼,忽然抱着肚子,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

她实在太累太饿了,又吃多了生冷的东西,胃痛几乎是必然的。

可看她那样痛得实在太出格,连高欢也有些慌了。

他扶着她躺回炕上,掐她足三里和虎口,为她止痛,可效果似乎并不大。

贞贞打着手势告诉他,说她没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让他也躺一会儿,养养神。

他已的确很疲备,于是他就躺了下来,躺在她身边。

贞贞长长吁了口气,偎过来,钻进他怀里,她的肚子好像也不太疼了。

实际上她肚子是不是真的痛,高欢也表示怀疑。

他没有点破这一点。

他不习惯昨晚和贞贞之间产生的陌生感。他宁愿贞贞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希望她只把他当作一个大哥哥来爱。

他宁愿有一个妹妹,也不愿有一个女人。

高欢想错了。

他本以为搬到这里来已很平安,但还是有人找上门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悦耳优美的琴声,随即有人朗声笑道:

“高先生,昨日在下偶经燕市,亲聆先生慷慨高歌,大起知音之感。高先生若有意,不妨再引吭一歌,在下以琴相和如何?”

贞贞已经好了,可还是装成没有好的样子,因为那样高欢会让她在怀里躺着。

高欢轻声道:“贞贞,又有麻烦来了,你一个人先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去打发他。”

贞贞连忙跳下地,面上一红,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她也要一起去打外面来的“坏人”。

高欢摇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人的琴声很厉害。

你待到琴声响起来的时候,塞住耳朵,立刻打坐,否则你会支持不住。”

外面那人又弹了一下:“高先生,莫非瞧不起在下琴技么?”

高欢也不去理他,又低声吩咐了贞贞几句,大踏步走了出去。

门外不远处的乱石堆上,端坐着一位青衫儒士,丰神俊爽,长髯轻拂,面前横着一张铁琴,黑沉沉的。

儒士微笑道:“在下柳晖,字回日,别号‘铁琴居上’。”

。“在下高欢,无字无号。柳先生此来为何?莫不是为天风找场子么?”高欢直通通地发问,脸板得像青石。

儒士怔了一下:“什么天风?崆峒剑派天风老道那牛鼻子么?他算什么东西!”

武林中敢如此小视天风手中宝剑的人可不多。这个儒士看来的确非比寻常。

“那么,柳先生是紫阳洞主的人了?”高欢可不愿意轻易上当。有些当,上一次就可能送命:“柳先生能找到这里来,实在是煞费苦心啊!”

柳晖冷冷道:“紫阳洞主是谁?柳某一生落魄江湖,形单影只,从来没有做过别人的奴才。”

“这么说,在下是看错人了!然则柳先生此来,难道不是为取高某项上人头吗?”

柳晖愕然道:“项上人头?”

高欢道:“难道不是吗?”

柳晖不悦地道:“我不是武二郎,我没有收集敌人头盖骨的嗜好。我要你项上人头做什么?我们本来就无冤无仇。”

高欢神色缓和了许多:“但愿如此。”

柳晖马上接口笑道:“事实如此。”

高欢不为所动,淡淡道:“然则柳先生又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呢?”

柳晖微笑道:“或许只是一种心灵的感召吧!我的心告诉我高先生在这里,于是我就来了。”

高欢道:“柳先生很相信神灵!”

柳晖轻拂琴弦,悠然道:“当然。我在很小的时候,老人就告诫我说头顶三尺有神灵?”

高欢道:“柳先生去过那片树林,去过那个窝棚?”

柳晖淡然一笑:“当然去过。”

“那么,柳先生发现了什么?”

柳晖恰然道:“我看见林中有不少火把,有许多人围在一座土坟前,为毁不毁那座坟而争执不休。”

“结果呢?”

柳晖叹道:“结果是要面子的人说服了不要面子的人。

我隐约记得,坚持毁坟砸碑的是个头上连一根毛也没有的怪人。”’

那当然就是天风道人。

“后来呢?”

“后来他们只好走了。他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做,他们顾不上捉你。”

高欢轻轻吁了口气。

柳晖凝视他半晌,忽然道:“我看得出你是个身世相当奇特的人。现在北京城里想打听你身世的人已不在少数,据说其中就有山东铁剑堡的堡主韦沧海,也许还有黑明。”

高欢冷笑道:“我不认识他们。我的身世也并不奇特。”

他盯着柳晖,冷冷道:“你也不是来和歌的,你的目的也许就和紫阳洞的人一样不可告人。你鬼鬼祟祟跟踪到这里,事实上没安什么好心。”

柳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一拾铁琴:“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大俗人。我真是走了眼了。”

他说走就走,似乎受了极大的污辱,似乎简直忍受不了高欢的“俗气。”

高欢冷冷道;“高欢是化子,化子当然是俗人。柳先生走好,不送。”

柳晖倏地转身,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了一下高欢,忽然笑了:“看不出,你还有点骨气。”

高欢也笑了:“穷人么,再没有骨气,那岂不太惨了?”

柳晖施施然往回走:“看来我没找错人。高先生,在下此来,实无恶意,真的只是想和你和上一曲。”

高欢叹道:“柳先生,实不相瞒,我家里有个病人,受不了琴声歌声的激荡,所以……”

“什么病?”柳晖来情绪了,“柳某颇精通歧黄之术,或可医治。”

敢于自承精通医术的人,普天之下找不出几个来,而柳晖显然就是其中一个。

“不柳先生挂心,高欢也会几手草头方。眼下病人正在休息,将养几日,就会好的。”

高欢可不愿柳晖走进屋去。他并不了解这个人,也不想了解。

柳晖叹口气,负起铁琴道:“看来这几日你是脱不开身了……我先走了,待你闲暇之时,心情好转,再来和歌吧!”

“不送!”

柳晖却没走:“天风是不是真的和你们交过手?病人是不是被天风打伤的?那个紫阳洞主是怎么一回事?”

高欢歉然摇摇头:“这件事与柳先生无关,先生何苦问这些。”

柳晖点点头:“柳某不过随便问问,你不愿回答就算了。”

几个起落,已然不见柳晖的身影。

高欢征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群山。

远山一片金黄,那是落日的余晖。

高欢叹了口气,候他一转身,一个蒙面汉子正冷冷地盯着他。

第七章 无心夫妇

高欢竟然不清楚这面无表情的中年汉子是怎么站到他背后的。

他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人是紫阳洞的人。

他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这人是尾随着“铁琴居士”柳晖来的。

至于柳晖是不是这人的同伙,他还不敢肯定。

他的第三个念头就是:这人不是一个人来的,紫阳洞若要派人来为天风道人所受的折辱复仇,来的就不会少,而且一定都是高手。

也许是高手中的高手。

如果来的高手不止一个,那么其余的高手现在哪里?

是已经进屋制了贞贞?还是散布在四下把住了路口?

高欢心里透了一股森森的寒意。

这立在苍茫的暮色中的中年汉子,竟似是一尊杀神,浑身都透出种凛冽的杀机。

中年汉子用一种古板的声音道:“高欢?”

“不错。你是什么人?”高欢一面说话,一面暗暗错步,准备跃回房去,因为贞贞还在里面。

“你就不用费心了。你的小姘头已经有人在照顾着。”

中年汉子面色木然,根本就没有表情可言。

贞贞的哑叫声只响了一下,就没有了。

高欢大吼一声,扑向门口,脚尖顺势挑起的一块拳大的石块直砸向中年汉子。

一箭双雕。

中年汉子在高欢腾身的同时,也闪身欺近,但石块来势之猛显然大出他意料之外。

一道优美的弧线飘起。中年汉子几乎根本就没有停顿一下,贴着飞石平平地飘过,扑向高欢。这种身法就是当世任何武林高手见了,也不得不佩服。谁会想到这么一个木木纳纳的怪人,竟有如此超妙的身手呢?

高欢怔住了,不是因为中年汉子神奇的身法,而是因为一个中年女人刚刚将一柄长剑架在了贞贞的脖子上。

她就在门外,表情木然地望着高欢。

贞贞眼中惊恐希冀的神色,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不能不心疼。

中年汉子见高欢停住了,也倏地定住了身形,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动过一般。

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都是一动不动。

如暮色中的四尊石像。

“你们要干什么?请你们先放开她,一切找我好了!”

高欢放弃了拼斗的打算,他不想拿贞贞的性命开玩笑。如果他放手全力一搏,面前这两个人也许会死在他手下,但贞贞一定先死了。

贞贞的性命,在高欢心目中可比这两个中年男女重要多了。

“高欢,你折辱了本洞天风道长,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你最好还是放弃动手念头,或许洞主还会饶过你。”中年女人的口齿虽然伶俐多了,但语气还是同样古板,仿佛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两位前辈抬抬手,放了这个姑娘吧。只要你们不找她的麻烦,怎样对我都行啊!”

高欢已经是近乎哀求了。

贞贞的眼中泪水盈盈。

就她所知,高欢从未如此求过别人。

她这时才知道高欢竟将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贞贞只觉得自己此刻即便死了,也是值得的。

两个中年人似乎怔了一下。像高欢这种人,他们从来没见过。

虽然他们见识过无数高手,却从来没有一个像高欢肯为了一个女孩子不惜低声下气。

他们只要抓住了贞贞,让高欢干什么大约都是可以的。他们知道这一点,高欢一开口哀求他们就知道了。

“高欢,要放了这个丫头不难。你得先跪下,磕三个头,叫我三声爷爷,叫她三声奶奶吧。”中年男人木然道,“声音要大,我们耳朵不好。”

贞贞震惊了,却苦于无法动弹,无法开口劝阻高欢。

世上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都不会做这样卑贱的事情。对于江湖人物、对于那些武林中的高手,更是如此。

要他们跪地磕头,还不如杀了他们。

江湖豪杰向来是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可丢。

然而高欢跪了下去。

贞贞闭上了眼睛。

“爷爷,爷爷,爷爷!”高欢对着中年汉子恭恭敬敬叫了三声,声音很响亮。

中年汉子的心连着轻轻颤抖了三下,似乎经不起这三声呼唤,似乎被钢针扎了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