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争天






  关伯举强笑道:“尹大侠的这规矩小的怎么从没听说过?”

  尹天弃道:“我从开始便是这个规矩,只不过知道这个规矩的人都死了。”他说这话时口气格外平淡,听在关伯举耳中,却是字字惊心。关伯举忽然指着韩蛋蛋,谄笑道:“她知道这规矩了,小的这就侍候小公子吸她的血!”尹天弃叹道:“她是我徒儿,我岂能不让她知道师父的规矩?”

  韩蛋蛋听得明白,一颗心砰砰直跳,呆在那里,忘了划船。

  关伯举点头道:“小的明白了。”忽然双拳齐出,脚下却向后窜出,不等招数用老,身子一折,向江中投去。这一下是搏命之举,端得十分迅捷,韩蛋蛋最盼他能逃过一命,眼见这一招变化突起,妙到毫巅,差一点叫出好来。却见他的身子刚近江面,陡然弹回去,只听啊的一声,便没了声息。韩蛋蛋也啊的一声,跌倒在船板上。

  关伯举两眼张得大大的,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显然已被尹天弃点了穴道。尹天弃一手抓住他双臂,一手抱过尹宝儿来,抽手在关伯举颈中戳了一指,尹宝儿伏下身子,咕咕咂咂吸吮起来。

  关伯举血脉一破,被点的穴道随即解了,“啊啊”哑叫。但尹天弃左手抓住他双臂,死死按住,他却是挣扎不动,只两只脚在舱底板来回乱蹬,尹三娘子也上前帮忙压按。韩蛋蛋但觉胃肠翻涌,忍不住伏在船舷上去,哇哇大吐。吐了几口,抬起头来时,不禁一颗心砰砰直跳,原来这一会儿没管,小船已让江水冲到了岸边。她回头望望,见尹氏夫妇都全神贯注,心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哗的一声,跳入水中,猛窜三步,已到了岸上。

  尹天弃道:“玉楷,你干什么?”韩蛋蛋哪里敢回头,撒开双腿,向江阴方向跑去。

  她魂飞胆丧,脚下格外快,一口气出去足足五六里,忽见夜色之中,山坡上影影约约有一幢屋子,正是那十里庙。这十里庙便是江阴城的标志,韩蛋蛋正是从这里开始连连遭遇劫运,因此一见之下,脑海中猛地划了一个圆圈,以为恶梦都已过去,马上就要见到亲人了,不自禁眼泪流下,咭咭笑出声来。忽听夜风中传来尹天弃的声音:“玉楷徒儿,你别乱走!你回来!”听着大约在三四里之外,他内力了得,声音如此之远,传入耳中,仍是字字清晰。韩蛋蛋低声骂道:“回你奶奶家!”脚下不停,一路跑到城郊。

  她本来担心清兵攻下江阴,必是防备森严,但到了城门前,却见并无一人把守。只城门已经坍塌,夜色中看来既静幽又奇怪。韩蛋蛋壮一壮胆子,慢慢向城中走去。方走了不远,她已闻到一股强烈的异味,腐臭之极,她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脚底直透心窝,双耳嗡嗡作响,毛发倒竖。可城中分明静得不能再静,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静得让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大得可怕。忽的脚下一软,踢到一物,低头看时,一股刺鼻腐臭险些让人晕去,她已看出那是一具腐尸。她四下里一望,虽然夜色之中看不出究竟,但不用看清,她已知道到处都是腐尸。

  韩蛋蛋忽然没命似的飞奔起来,不再象是两条腿推着身子前进,倒似是身子飘了起来,提着两条腿将要离地一般。她的家离城郊本就不远,片刻间已经奔到,却见和别处一样,房屋已然破败,大门开裂,斜在夜色之中。韩蛋蛋进了院中,却见屋子上的门窗俱已破裂,似是怪物张开的大口,等着她进去。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低呼道:“爹爹妈妈,我回来啦!”等了一等,又提高一点声音,哆哆嗦嗦哭着道:“爹爹妈妈,我回来啦!”

  忽然间破窗中无声无息飞出一物,似鸟非鸟,却是一只蝙蝠。韩蛋蛋知道爹爹妈妈不在屋中,推想起来,从那夜他们就再没有回这屋里来过。韩蛋蛋想大声地哭,但整个江阴城的沉寂全压在她身上,使得她不敢哭出声来。不知不觉中,她进了屋去,又轻轻喊了两声,却怎么会有人答应?她在屋门后的砖洞里摸到了火镰,却没有找到火石、火绒,也就作罢。适才跳上岸时她的裤管湿到大腿,静下心来,便渐渐知道冷,小心翼翼摸着走进里屋,隐隐约约看见屋子里已一片狼籍,想来是清兵在此搜查过。她摸到屋子北角上,找到她盛衣服的小木箱,箱子盖已被掀开过了,衣服散的乱七八糟。韩蛋蛋先找了一条裤子,换下身上的一条,又从衣服堆里找到一件小披风,摸了几件衣服胡乱包了,背在身上。

  她本是个勤快的孩子,七八岁时已能帮妈妈拆洗衣服被褥,但现下做这番工夫,却累出一身虚汗,不敢再在屋子里呆下去,慢慢向屋门挨去。

  刚到了院中,忽听有脚步声响传来,听着便在不远处。韩蛋蛋吓得只差喊出声来,旋即便醒悟过来,暗道:“这定是尹天弃找过来了。他就算知道我在城中,也不知我家在哪,偌大江阴城,就算他找上三天三夜,也全不管用。”当下屏住呼吸,猫下身子伏在自家断墙上。

  却听脚步声嚓嚓作响,竟径直向此处走来。渐渐听出脚步声乃是两人所发,在嚓嚓之中,夹着笃笃,好象其中一人拄着拐杖。韩蛋蛋心道:“连尹三娘子居然也来了,她腿上受了伤,自要拄着拐杖了。”

  那二人脚步声渐行渐近,到了近处,忽然停住了。只听一人道:“大伯伯,便是这里了。”这人的声音韩蛋蛋认得,不禁大大吃了一惊,肚里骂道:“原来这小骗子还活在世上!”

  那声音正是卞不服所发。却听另一人嗯了一声,叹道:“进去看看罢。”声音极是苍老。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隔壁孙振的家。

  韩蛋蛋暗道:“卞和尚亲口说过小骗子中了他的棉里藏针掌,活不过三天。现在就是三十天也早过了,这是怎的?莫非卞和尚当时伤重,出掌无力?”又想:“小骗子还来这里干什么?我答应过卞和尚,要将神仙谱送给他的师兄独臂道人,本来以为神仙谱让小骗子抢跑了,小骗子又死了,没法完成这桩应诺。可这小骗子既然没死,我就要想方设法将神仙谱弄回来,交给独臂道人。”

  这个主意还没打定,心中又浮上一个念头:“那关伯举说神仙谱关系到成千上万名汉人豪杰的生死,万一交给独臂道人之后,他做出对汉人豪杰不利的事来,可怎么办?”只不过还没有抢回神仙谱以及能不能抢回来,却没在计划之列。

  韩蛋蛋家后院本就与孙振家相通,有一扇小门,曾专供韩蛋蛋出入。当下,韩蛋蛋绕回去经那扇小门,来到孙振家房后。却听咔咔声响之中,孙振家有了亮光,韩蛋蛋趴在后窗一角,屏住呼吸,却见一个月没见,卞不服头上已长出了半寸长的头发,正举着一枝蜡烛。与他同来的人作道士打扮,年纪在五十开外,满脸病容,身形颀长,有些罗锅儿。韩蛋蛋心中一动:“莫非他便是独臂道人?”仔细一看,那道士两条胳臂完好无缺,左手撑着一根龙头拐杖,看来真要是“独”的话,也是独脚而非独臂了,两只脚也是都在,想来只是瘸而非独。

  时隔一个月,卞和尚的尸体居然还在当地,不过已腐烂不堪。卞不服将蜡烛放在一旁,抢过去跪在卞和尚尸前,哭道:“爹爹!爹爹!”那道人双目中精光闪闪,点头叹息,道:“好孩子,人都有一死,你也不要太过伤心。”卞不服哭道:“那两个家伙本来根本不是我爹爹对手,可其中一个人先抓住了我,我爹爹一掌拍出,那个人拿我挡了一下。我爹爹一掌打在我身上,他着慌的时候,那两个人乘机一个出拳一个出短剑,杀了我爹爹。若不是因为我,我爹爹也不会死!”呜呜又哭道:“爹爹!爹爹!”

  韩蛋蛋心中暗暗冷笑:“我见过那么多骗子,但总以这姓卞的小骗子最为高明。你爹爹怎么死的,我可是清清楚楚。”忽然心中吃了一惊:“这小骗子说一个出拳一个出剑,那不是往我爹爹跟孙师叔头上栽赃么?”

  那道人沉声道:“大丈夫快意恩仇,哭哭泣泣,岂是男儿行事?”卞不服闭住嘴巴,不再出声,但眼泪兀自哗哗直流。那道人道:“你爹爹在世之时,可跟你说过一件物事?”卞不服哽声道:“什么物事?”那道人道:“神仙谱!”

  韩蛋蛋暗暗吃惊:“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神仙谱?卞不服这小骗子真是了得,说谎比真的都象。”

  卞不服面色怔怔,摇头道:“神仙谱?那是什么物事?”那道人沉吟道:“你爹爹居然没告诉过你。他此次来江南,为了就是这神仙谱一事。唉,我多次劝他,应以我为戒,不要多管闲事,他……他还是……”卞不服道:“那神仙谱不过是些名字罢了,怎会累我爹爹送了性命?”那道人双目精光灼灼:“你见到过神仙谱?”卞不服叹道:“还用见么?神仙谱,不就是土地灶王财神什么的八洞神仙名册?”那道人苦笑道:“你这却是自作聪明了。”卞不服问道:“大伯伯您见过神仙谱?”那道人良久不答他这话,忽长叹一声,道:“走罢。”

  卞不服道:“我好不容易才回来,总要收了爹爹的尸骨……”哭的接不上气来。那道人叹道:“魂灵一去,肉身不过是一抷腐土。来自尘世,还于尘世。”右手拉起卞不服,便要出门。却在此时,忽听一人冷笑道:“你这小鬼,看你还要跑到哪里?”这人来的好快,说“小鬼”时还在三十丈开外,说到“哪里”,已到了孙振家门口。那道人与卞不服都大吃一惊,那道人左手向蜡烛一指,“嗤”的一道劲风射出,蜡烛应声而熄。

  比他们还要吃惊的却是韩蛋蛋,只因来者正是尹天弃。尹天弃见本来亮灯的小屋熄了灯光,更无怀疑,笑道:“你打定主意跟我对着干了,是不是?”左掌起处,砰的一声,将半扇屋门震到一边,迈步便进。忽听嗤的一声,一道指风破空点向他左肋“章门穴”,尹天弃变遇变化,不仅不退,反而疾进一步,闪开这一指。尹天弃这一进大有学问,寻常之人,遇到突袭,自然而然向后退,一俟后退,偷袭之人只要手指稍稍变换方向,便可点其“腹哀”、“日月”、“承满”、“梁门”等诸般要穴。而往前一步,则手臂自然而然挡住肋下、后背,不过一步之间,已将敌人攻势尽数化去。

  但往前一步也并非全无坏处,倘若敌手武功高强,则一进屋便等于自投罗网,说不定就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尹天弃便在这一步之间,心中已闪过好几个念头:“此人指风如此凌厉,可称得上生平难遇的劲敌。务必要更强更快,方有制胜之机。”心到手到,前扑之势未尽,反手抓出。他的手爪功夫叫做蝠抓功,蝙蝠的爪子生于翼端,极细极小,抓力却是大得可怕。尹天弃的蝠抓功便因此得名,一抓之下,足能令一条大汉肚破肠流,在与本非、九鹏等人大战时曾有六名好手死于这一手功夫之下。

  他一抓之下,手指碰到一条人臂,五指用力,本想上来就将敌人手臂抓出五个血洞。谁知那条手臂干巴巴皮包骨头,却偏偏异常滑溜,猛的一抽,已从他手掌之中逃脱。这一手功夫非内功精湛者不能为,尹天弃饶是艺高胆大,但一来受了伤,内力只剩下不到四成,二来刚才踏入江阴城之时已知这里是只有死人的一座死城,适才手掌所触的那条手臂又硬又冷,竟不似是活人所有,不禁也有些害怕,喝道:“何方鬼怪?”一掌跟着击出。

  砰的一声,掌风将一张不知是桌子还是茶几的物件击得片片粉碎,但一响之后,便再无动静,尹天弃但觉屋中寒意森森,他自被江湖恶称为“吸血鬼”以来,还从未觉得如此恐惧过,慢慢转动身形,向门口退去。

  忽觉得后颈一凉,单从那特有的寒意,尹天弃便知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是一柄窄剑,而且剑下绝对有过人命。接着一人道:“阁下想必是尹天弃?”

  尹天弃暗道:“我自以为小心翼翼,未料还是着了敌人的道儿。”哈哈笑道:“不错,尊驾手段高明,尹天弃杀人无数,自忖死一百回也不过份。只是不知在下与尊驾有什么过节?尊驾高姓大名?”

  韩蛋蛋虽然不能完全看清屋里的情形,但模模糊糊之中,却能分辨出屋中的三个人影。从门口射进的一丝微光,见那道人站在尹天弃背后,左手拉着卞不服,右手的拐杖搭在尹天弃肩上。寻思:“这道人的武功竟如此高强,吸血鬼尹天弃这次回服了罢?”

  却听那道人道:“我与你并无过节。放在十年之前,单从你的外号,已经与贫道势不两立了。可是现在么……唉……你虽是杀人的人,我杀了你,难道便不是杀人的人了么?”

  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