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争天





兵也砍了十几名。剩下的官兵见情形不对,重新拣起兵器,又打起来。阎应元高声道:“方亨人头在此,众位乡亲,剩下的都是咱们汉人同胞,不要再自相惨杀啦!”众乡民高声欢呼,一时人声如潮。有人叫道:“赶走鞑子狗,还我汉人江山!”“杀了清狗!”

  各索萨哥慌张之下,返身西走,向城外急去。一路上尽是奔走的人,他怕给人认出,顺路边墙脚低着头快行。忽然迎面过来六名乡农,其中一名喝道:“那清狗子,给老子站住了!”各索萨哥刚想站住,接着便想快逃,跟着便即如常,反而恍若未闻似的仍继续走。那乡农上了前来,将他一把拉住,喝道:“你这清狗,想去哪里?”各索萨哥道:“这位大哥,连汉人清狗都分不出来?小弟适才跑得急了,掉了东西,回头找去。”他说一口流利的汉语,那乡农笑道:“我还当是清狗子呢。兄弟,当心一点,看到清狗,一定要杀了。”各索萨哥笑道:“那是自然。”那乡农笑道:“满清鞑子运数不济,只要汉人心齐,一定能赶走鞑子!得得哩咯铛,想当年,陈胜吴广……”最后一句,已是在唱了,与其余五人向县衙赶去。

  各索萨哥心惊肉跳,知道若是有人发现自己是满族人,说不得会给活活剁成肉酱,当下专找僻静处行走,渐渐将要出城。忽听一人低声道:“贝勒爷!贝勒爷!”各索萨哥大惊之下,几乎一跤跌倒。略一定神,已有四人上了前来,抬头望时,松了一口气,却是自己从北京带来的四名随从,其中一名叫爱奴罕,适才正是他出声呼唤。

  爱奴罕擦一把汗,欢声道:“贝勒爷,可是找到你啦。奴才们看到出了事,担心贝勒爷给汉猪撞见,吓得不得了。”另外三名随从也低声庆幸。四人接着发现了他脸上的灰尘与血迹,忙小心询问,各各陪罪。各索萨哥低声道:“没有事情,一点小伤。你们怎么出来的?柳萱格格呢?”一名叫班里森的随从道:“禀贝勒爷,路逢知、拜虎等已保护格格先行出城了,说好在扬州县衙等候。”

  那各索萨哥身为清庭贝勒,娶了堂叔父阿里炯罗王爷家的二女儿柳萱格格为妻,此次到江阴公干,原想必是一趟好差使,未料到了没几天,先是住处进了贼,虽说只丢失了一坛酒,但带来的七名好手中有三名受了那贼的轻伤,已初知江阴并非善与之所。若非无意中遇见秋真,为她相貌情态所迷,恐怕早就他去。未料竟碰上汉人造反,这时听妻子平安逃出,心下略定,道:“那咱们快去会合。拜虎办事虽是可靠,路逢知毕竟是汉人。”爱奴罕跌足道:“奴才愚鲁,若是奴才与拜虎保护格格就好了。”各索萨哥道:“危急之时,哪里能什么都周到?也不会有事。”

  主从五人趁乱出得了城,方松了口气。听城中已无喊杀之声,代之的是欢呼之声,心知汉人必是在庆祝胜利。各索萨哥回头看县衙的火光仍然未熄,不由骂道:“汉猪竟敢闹到这种地步!”爱奴罕等人也皆骂。但此处离城门不远,仍不时有乡民闻讯向城中赶来。众人皆怕被乱民发觉,不敢逗留,躲躲闪闪地急走。忽听一个小女孩叫道:“你莫要跑!你跑不了!”各索萨哥等人吃了一惊,却见是两个小孩从城中一前一后奔来,前头的是个光头小和尚,后头紧追不舍的是个小女孩,这女孩各索萨哥却是认得的,正是韩蛋蛋。各索萨哥正在惊弓之时,不敢招惹,率四名随从躲入一旁。韩蛋蛋也没加注意,呼道:“小和尚,我不跟你打架,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你爹爹?”那小和尚正是卞不服,一边跑一边道:“他不是我爹爹……你别追我!”韩蛋蛋叫道:“你弄什么鬼?站住了给我说个明白!”卞不服冷笑道:“有本事追上我!”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跑过去。

  各索萨哥看着韩蛋蛋跑远,忽然心念一动,道:“爱奴罕跟我办一点事,班里森,你们三人就近去嘉定,赶紧搬兵来把这些汉人猪羊全杀了!”

  班里森等三人去后,各索萨哥道:“爱奴罕,你跟我来。”转身折向南,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来到十里庙前,眼见里面灯火俱无,不禁自语道:“我是聪明呢,还是个傻瓜?”爱奴罕听他这一问莫名其妙,不敢接答。各索萨哥转过头来问他:“你说,汉人男子一个个是猪羊一般的东西,可汉人女子怎么就那么好看?”

  爱奴罕甚会体察上意,躬身道:“贝勒爷,等回到京里,奴才抢上几名汉人娘儿,送给贝勒爷。”各索萨哥笑道:“抢来的娘儿,不是哭,就是害怕,又有什么趣?”爱奴罕道:“奴才愚鲁。”各索萨哥望着黑洞洞的庙门,一时恍惚回到与那秋真的长吻之中,叹道:“比如说是摘花罢,有人摘下来就糟蹋着玩,有人却把花插到花瓶里。可你是什么心思,花怎会知道?”爱奴罕不明其意,暗道:“主子喜欢汉人的诗词文章,说出的话常常琢磨不透,并非全是好事。”

  各索萨哥长叹一声,道:“走罢。”主从二人方要举步,忽听庙中一个女子轻声道:“公子!”各索萨哥猛然一惊,如闻福音,回身呼道:“秋真姑娘,是你么?”

  韩蛋蛋与那各索萨哥在雪地里兜了半天圈子,等他向城中赶去之时,心思转回来:“啊呀,姓庄的真的听了我的话,不自量力,去杀清狗子了。城中闹成这般模样,定是清兵抓住了他家的人示众来着。这不是害了他们么?可是如果我不说那些话,他们就不会放过三太太。但救了三太太,她又跟那各什么哥的清狗儿纠缠不清。要是爹爹在就好啦,我可以问问他,我这么做对不对?但我前头就惹了祸,爹爹见到我,说不定要让我给小和尚陪命。对了,那小和尚不知救转来了没有?”

  不知不觉间,她慢慢踱到城门前的路口上,只见许多人赶往城里,城门边躺了十几具尸体,全是清兵的。韩蛋蛋愈发吃惊,跟一众乡民进了城,直向孙振家奔去。方到门口,一种不祥的预感已浮上心来,只见院门大开,院中极是凌乱,似是刚遭遇了一场抢劫。只窗纸上还透出灯光,里面隐隐似有人声。韩蛋蛋趋上前去,终怕爹爹拿她给小和尚偿命,不敢进屋,绕到窗前,侧耳倾听一会,伸指戳开一点窗纸,小心翼翼贴上右眼,看见屋中只剩下两个人,却是卞和尚父子。

  那卞和尚盘膝而坐,双掌抵在卞不服后心,头上热气腾腾,脸色红中透出一层蜡黄,卞不服也是盘膝而坐,双掌合什,两眼紧闭,眼皮微微跳动。韩蛋蛋家传武功虽然没有内力疗伤一节,但好几次听韩金虎说起过,寻思:“这大和尚便是内家高手了,看来已救活小和尚。”却见卞和尚脸色越来越黄,渐渐盖过红色,忽的身子一软,歪倒在一侧,大口大口喘息,叹道:“莫非这孩子运数如此?”

  韩蛋蛋暗道:“原来他并不知道小和尚已救活了。奇怪,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却见卞不服脸上浮起淡淡一丝笑容,这笑容显得又得意又阴险,韩蛋蛋心中一动,仔细辩时,卞不服的笑容已不见,只听他轻轻的哼了一声。卞和尚脸有喜色,奋力撑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双掌再出,抵住卞不服后心。韩蛋蛋右眼骨噜噜转动,看屋中的确再无旁人,心想:“爹爹妈妈还有孙师叔、婶婶到哪去了?嗯,只要这小和尚救得活,爹爹纵然责怪我,也不会多厉害了。”探回身来,来得两家中间的院墙,听外头人声鼎沸,似是欢呼什么,想起古从严一家来,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怕,心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万不能承认是我出的主意,若是爹爹说起此事,口气中有了赞扬的味道,我再小心答话,他确是对古家的人佩服之时,我再说是我的主意,到时看他会是什么神情?”一边设想,一边轻轻跃上墙头,却见自己家中灯火俱熄,并无半点人声。

  正暗暗奇怪,忽听孙振屋中传来一声惨呼,接着那卞和尚大声道:“服儿,你……你干什么?”

  韩蛋蛋一惊:“难道小和尚到底死了?”跃下地来,回到刚才的地方,仍向屋里看去,方一看清,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却见卞和尚躺在地上,胸前多了一把小小的刀柄,鲜血正汩汩冒出。卞和尚左手捂在伤处,右手骈指指着卞不服,脸上的神情又是愤怒又是悲哀,一字一顿道:“你怎么敢……敢对爹爹……爹爹下手?”他说到最后一句,奋力撑起身子,正似是一只恶虎择人而噬。

  卞不服脸上神色又凶又怯,见卞和尚如此,吓得啊呀一声,向后跃了一步,踩在一只碎盘子上。见卞和尚力不从心又躺了下去,笑道:“你是我爹爹?我记事早,三岁的事我全记得。你功夫厉害,我想杀你杀不了,今天到底如了心愿。”卞和尚胸口鲜血迸溅,想运气封闭自己几处穴道止血,无奈方才为卞不服疗伤元气几乎耗尽,苦笑道:“从你七八岁起,我就提防你,可你装得……装得……咳咳……什么也不知道……一……一样,没想到你小子竟……这样深……深的心思……”

  卞不服笑道:“勾践卧薪尝胆,不忘仇恨。我认贼作父,只为今朝。”

  卞和尚喃喃道:“早知养虎遗患,不过是下不了狠心,嘿嘿,这十几年来,我真的……真的当你是……自己儿子……”卞不服骂道:“你什么东西,还敢说这些话?这些年来,我每叫你一次爹爹,就如同在心口上刺了一刀。哈哈,今天真凑巧,那姓韩的小傻瓜丫头帮忙,打得我半死不活,你只好用真气为我疗伤。又正好官兵抓走小傻瓜的爹爹一伙,我不杀你,那岂不真成了你儿子?”

  卞和尚道:“官兵抓走韩金虎孙振师兄弟,是不是你做的鬼?”

  卞不服冷笑道:“那师兄弟俩信口雌黄,胡说什么鞑子占了汉人江山,我倒不是诬告陷害他们,只不过据实禀报而已。再说,不抓走他们,我焉能杀得了你?”

  卞和尚长出一口气,苦笑道:“厉害,厉害。服儿,你好厉害。”

  韩蛋蛋听得分明,心下凉气直冒,暗道:“官兵抓走了爹爹妈妈和孙师叔了?”又想:“这小和尚前头说听不了他爹爹几天话了云云,原来却是这个意思。”

  卞不服点头道:“我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我问你,我家的神仙谱呢?你时时藏在身上的,是乖乖地交出来呢,还是等小爷亲自搜出来?”

  卞和尚叹道:“合该如此!合该如此!我……我真是好佩服你的心计。服儿,我毕竟养了你十来年,你……你怎么狠得下心来?”

  卞不服上前一步,冷笑道:“别说这许多废话,快把神仙谱交出来!”

  韩蛋蛋再也忍不住,高声道:“臭小和尚,你等着!”从窗户下向前门绕去。卞不服吃了一惊,扑到卞和尚身上,叫道:“快给我!”伸手撕开他衣襟,一物从中掉出,乃是一卷薄薄的羊皮纸。卞不服见正是所要之物,一把抓在手中,方要站起身来,卞和尚忽然大叫一声,右掌推出,正印在他前胸。卞不服跌将出去,他向来知道卞和尚的厉害,以为他力气得以恢复,吓得竟不敢回头,爬起身来,便往门口跑去。忽的眼前人影一花,已吃了韩蛋蛋一拳。卞不服一掌拍出,却不等招数使老,脚下一折,便欲夺门而出。韩蛋蛋伸腿绊他双足,右手疾伸,将那卷羊皮纸抢在手中。

  卞不服脚下一掠,已跃出门去,双足刚刚落地,又转身进来,叫道:“还我!”伸手向羊皮纸抓去。韩蛋蛋骂道:“还你一拳!”右手背后,左拳连点三记,正是韩家开山拳的“连环三凿”。卞不服不识得此招,躲过上下两拳,第三拳却没躲过去,砰的一声,正中胃脘。疼痛之下,右臂盘肘,横击韩蛋蛋面门。韩蛋蛋仰头闪过,卞不服左掌已出,打中韩蛋蛋右胸。韩蛋蛋怒道:“坏东西,再吃我一拳!”将皮纸塞进衣领,双拳翻飞,招招不离卞不服要害。卞不服冷笑道:“小丫头,倒也真有些本事。”双掌或挡或抹,化解韩蛋蛋进招,右腿飞起,将韩蛋蛋踢了一个筋头。

  韩蛋蛋一弹而起,叫道:“臭小和尚!小骗子!”那卞不服比她大一些,武功也较之为高,踢了她一个筋头之后,信心大增,笑道:“你快把东西还我,不然我将你也杀了!”韩蛋蛋骂道:“你去死!”上前再斗。卞不服接了几招,抓住她右臂,一扳一折,扭到背后,伸手进她衣领,去掏那卷皮纸。韩蛋蛋大呼小叫,左手反转,拽住皮纸不放。卞不服两手都腾不出来,骂道:“你真不要命啦?”韩蛋蛋叫道:“我想要你的命!”右足一跺,踩在卞不服右脚背上。这一招唤作“平地一声雷”,卞不服哎哟一声,右手松开,左手不由自主的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