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争天
韩蛋蛋笑道:“可是你脑袋理成个猪尾巴样的了。”那汉子摸摸自己花白带黄的一条辫子,嗤的笑道:“小姑娘不懂。开始剪我的头发时,我也觉得要了老命一样。后来想想,管他妈的什么发式,只要能让咱小老百姓活命就行。再说咧,我以前捉到水狼子,卖给谁去?可现下官府就收。收了之后做成毛笔,再发给咱家小孩让咱上学。你说说我不是赚了双份么?朱明朝时,有这等好事儿么?”
韩蛋蛋听呆了,讷闷难言,见瓦罐中水已烧开,提了下来。那汉子嘿嘿笑着,倒了一碗,给宫本藏茂,一边道:“依你说是不是?”宫本藏茂道:“哈俣,谢谢啦。”将水先给韩蛋蛋。
那汉子瞧着他愣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怎么没留我大清发式?”韩蛋蛋险些让一口水烫着,将碗一扔,起身去了。宫本藏茂叫道:“玉楷君,玉楷君!”跟着追去。那汉子摇头叹道:“这两个是哪来的家伙?到底还年轻,浑不明白事儿!”嘁的一声,自己笑了,拣起碗来,却见已摔去一块,心疼了一回,倒上水慢慢啜着,又道:“浑不明白事儿!”
韩蛋蛋但觉胸中块垒勾抵,越走越快。但走得再快,脑子偏偏慢得很,感觉许多问题堵在一起,着实想不明白,愤闷之下,以拳击额。宫本藏茂默默跟着。走了好一程,见沿路有许多断墙残垣,但看去均是拆迁未久。宫本藏茂不是俗辈,心里暗道:“这禁海令一下,耽误多少沿海老百姓的生计。嗐,那卖水狼尾巴的总以为官府帮着他们,哪里知道官府的心思。”他出身皇室,于此道见识自非寻常人可比,又想:“天皇陛下常常对我与哥哥说:‘治民之道,在于受授。受其二,授其一,则其感恩戴德不及,必尽死效忠。”见韩蛋蛋恼怒之状,愈发起了钦佩之心。
日影西斜时,前头现出一片村郭。当夜二人在这村中一家姓褚的人家借宿了,那主人家见宫本藏茂发式不对,提醒他们小心。打听之下,知道此处属福建地界。若要到江南,须过福建、浙江、江苏三省。第二日二人告别主人,走出村口。
韩蛋蛋回头望望,但见这村子屋舍井然,树木葱茏,鸡鸣犬吠,与别处不同,心想:“那卖水狼尾巴的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大明有什么好?可大清毕竟是鞑子哪。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这问题哪是她所能想通的,因此想了几十里路,也没得出半点结论,最终自语道:“妈妈的,没道理就没道理,总之能活便活,活不下去就拚罢了。”
宫本藏茂没有说要觐见皇帝的事,韩蛋蛋也没问。两人依了那褚姓人家指点的路,向西南而行。走了不到半天,到了官道上,再行一程,忽见前头一个市镇,看来颇是繁华,上前打听,此处叫做浦口。但见市镇里许多饭铺酒楼招幡飘摇,在市镇中穿行了几条街,宫本藏茂实在忍不住,提议道:“玉楷君,不如我们在这里好好吃一顿饱饭。”韩蛋蛋道:“可惜没钱会账。”宫本藏茂垂目望望项中的珠链,却接着便暗暗摇了摇头。
韩蛋蛋斜眼看着一家酒楼,但见那酒楼招牌是“群英会”三个泥金大字,沉吟道:“不用说是群英,便是一个半个英雄,咱们白吃他一顿,只消说声‘赠饭之德,他日必报’,老板也必会说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不定还会赠送我们几两盘缠。”宫本藏茂半信半疑,但转念想这里毕竟中华上国,千年古风,自非寻常,当下跟着韩蛋蛋步入。
那群英会上下两层,摆设精美,极具气势。第一层是散座,早已人满为患,两人上到二楼,却见静悄悄的倒是空旷。两人口袋空空,究竟没有大呼小叫的勇气,闷声等了一会子,一名小二上前来道:“客人,楼下请。楼上今天不做生意了。”韩蛋蛋张眼瞟见里边一间花厅内坐得有人,冷笑道:“不做生意,干么开门?不做生意,干么有人在那里?”那小二嘘道:“客官不知,今日二楼都被里面那位公子包下了。”韩蛋蛋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你不该说不做生意,应该说是生意一下子做了。”那小二笑道:“客官教训得是。”韩蛋蛋道:“那好,你快做几样饭菜,我们吃了便走。”那小二道:“不是说过不做……啊不,是生意一下子做了不能再做了么?”
韩蛋蛋笑道:“你只胡乱做几样,我们吃了好赶路。他们几个人?包下这样大一栋酒楼!”那小二只是不依。韩蛋蛋怒将上来,叫道:“总不成让我也包下来?”声音一高,出来一名掌柜与账房,到里面花厅里问了,回来笑道:“好,只是请客官快些。”韩蛋蛋笑道:“便是想慢也没有工夫。”那掌柜笑笑回到里间,留小二照应。
小二道:“两位可吃些什么?”
韩蛋蛋心想:“一碗粥也是欠,一席菜也是赊,管他妈妈那些,先阔上一阔再论。”点了三凉五热,另一小坛当地酒“丰谷老窖”。那小二上了茶,自去后堂布菜单不提。
韩蛋蛋低声道:“这小子点单时两眼眯眯,过会儿结账时必定两眼圆圆。”宫本藏茂险些将一口茶喷出,将项中那串珠子从项中摘下,推在韩蛋蛋面前,说道:“玉楷君,你拿上这个。只要取下一颗珠子来,便够我们吃三天五天啦。”韩蛋蛋心里微微一动,抿嘴笑道:“不拿。”宫本藏茂用眼神坚持。韩蛋蛋低声叱道:“我说不拿就不拿,你快收起来,让谁看见了,准要打劫你。”宫本藏茂慢吞吞收回去,却没再挂在脖子上。
韩蛋蛋笑道:“你这家伙,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宫本藏茂苦笑道:“什么故事?”
韩蛋蛋道:“李四借了张三十两银子,三年没还。有一回两人在路上遇到强盗,让两人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李四赶快拿出十五两银子来,还给张三,说:‘连本带利本来是十三两,下个月不是张三哥的生日嘛,多的二两算小弟预先送礼啦。”宫本藏茂明白过来,不禁失笑,但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干系?”
韩蛋蛋道:“那串珠子你本来不是真舍得给我,一看要付饭钱了,就跟那李四学。”宫本藏茂急了,手伸进衣袋,一边道:“我怎么不是真心给你?是真心的,真心的!”韩蛋蛋在他手臂上一拍,笑道:“你这人真死板,连笑话也听不明白。谁想要了?只想逗你玩儿。”
忽听哈哈哈一人放声大笑。两人一齐转头,却见里头一道透雕墙隔之后,一名青年公子独居一张大桌,正望着他俩轻轻摇头。那公子约摸十八九岁,着一身素白长衫,生得身形修长,唇红齿白,眼角眉梢笑意未退,显得七分聪明、三分轻狂。手持一把折扇,慢悠悠轻摇。他身后站了两名随从,俱是二十岁上下,一个长了一双环眼,肌肉虬结,腰间鼓起,象是缠了软鞭一类的兵器,另一个鹰目猴腮,背着一对银钩。
韩蛋蛋冷哼一声,狠狠瞪他一眼。那公子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干,愈发显得双颊飞红,风流倜傥,微微一笑,起身走到二人身前,施了一礼,笑道:“在下卢贺紫照有礼啦。”
韩蛋蛋点了点头,抱了抱拳,算是回了一礼,说道:“难怪阁下耳朵好长哪,原来名字也长。”那环眼随从暗道:“这一带凭论是谁,听到我们公子的名字,都无不惊动。可笑这两个雏儿全然不知是谁在跟他们说话。”按捺不住,说道:“公子爷,这两个家伙得罪了您,由小的来教训他们好啦!”
韩蛋蛋冷笑道:“正愁着没龟孙子来孝敬,你来得再好没有。”站了起来。她天生理直气壮,虽然个子比别人矮了一头,但小脸一黑,双睛一亮,气势比那雄纠纠的大汉来,反而强了三分。
宫本藏茂道:“这位朋友的姓名是四个字,不知是日本来的么?”那青年公子向他望了一眼,说道:“阁下莫非也是日本人?”
宫本藏茂大喜:“原来你真是日本人。”卢贺紫照却摇头道:“哈,在下不是日本人。”宫本藏茂奇道:“你刚才问我:‘阁下莫非也是日本人?’用一个‘也’字,那意思不明明说阁下是日本人吗?”
卢贺紫照哈哈笑道:“说文解字录:也者,又、与前同之意。惊叹句中,则作‘居然’之意。在下既非日本人,自不是说你‘又、与前同’了,则必是说你‘居然’是日本人啦。惊叹而已,惊叹而已,哈哈哈哈。”
宫本藏茂为中华文化吸引,说文解字也曾看过,但何时知道得这样仔细,见他戏弄,不禁极是不悦,点头道:“中国人名或是二字或是三字,在下听阁下的名字是四个字,便以为是我们日本人了,没想到阁下‘居然’不是。”韩蛋蛋赞道:“嗯,居然二字用得居然这么好。我居然有些佩服了,哈哈哈!”
卢贺紫照道:“家父姓卢,家母姓贺,因此在下姓卢贺,名紫照而已。”其时为明末清初,讲究男尊女卑,哪有将父姓母姓重合作为姓氏的事,韩蛋蛋听了,不禁怔了一怔,说道:“你爹爹对你妈妈真好,哈,这可真有意思。”
卢贺紫照浑不以为意,笑道:“在下有一事相请,请两位移座共饮一杯如何?”韩蛋蛋与宫本藏茂对望一眼,两人眼神中一齐升起一股“不吃白不吃”的喜悦,韩蛋蛋道:“既是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小二从后堂出来,见两人要移座,说道:“那两位客人点的菜一起端过去吗?”那鹰目猴腮的随从道:“赏了你们,算我们账上便是。”
卢贺紫照请两人坐了,那两名随从依然站着,眼神中均有一股不平之色。韩蛋蛋笑道:“卢贺公子,在下吃饭时向来不习惯边上有人眼巴巴盯着,请这两位一起坐了如何?又不是没有地方儿!”卢贺紫照愣了一愣,拊掌道:“然也然也。”打个手势,那两随从均是大喜,忐忑不安地坐下。卢贺紫照将二人介绍了,那环眼的叫舒铁,鹰目的叫彭立德。韩蛋蛋二人见人家诚心,也将真姓名说了。不过韩蛋蛋自然叫韩玉楷。
卢贺紫照道:“实不想瞒,今天在下还请了一位客人,想来就快来啦。两位请先品些茶点。”韩蛋蛋道:“啊,我明白了,你请我们来是陪客的?”卢贺紫照笑道:“然也然也。”韩蛋蛋道:“那客人是什么样儿,陪他可有什么规矩?”卢贺紫照摇头道:“在下正是想不论规矩,才烦劳两位。待会儿他来了,两位该如何便如何,千万不要客气了。”韩蛋蛋道:“你想弄成个僵局?”卢贺紫照喜道:“难得姑娘如此聪明。依在下之意,不仅要弄成个僵局,弄成闹局、惨局则更妙些。”宫本藏茂问道:“既是这样,你何必请他?”
卢贺紫照叹道:“家父母所命,不能不从。”韩蛋蛋道:“瞧你的模样,你父母想必不是寻常人罢?”
卢贺紫照微微一笑。彭立德道:“江湖上提起我家老爷、奶奶来,说得是这么两句话:阳光普照,紫霞万丈。这两句话分别嵌了我家老主人的名字。”他先是左手高举,做一个太阳升起的手势,接着双手都伸开,做一个紫霞万道的样子。
韩蛋蛋啊哟一声:“原来是他们两位老人家?失敬失敬!”卢贺紫照笑道:“你听过家父母的名号?”
韩蛋蛋摇头道:“没听过。”彭立德脸色一变,想要责问,但让舒铁碰了一下,望一望主人,吞下话头。却见卢贺紫照显得饶有兴致,笑道:“那你说什么‘原来’‘失敬’等等?”
韩蛋蛋道:“你请我们陪客,无非是想闹个不愉快。在下心想:‘帮人就要帮到底。’只好先让你不愉快一些啦。哈哈。”她笑得极是开心,那卢贺紫照怔了一怔,也只好陪笑。宫本藏茂也跟着笑起来。
彭立德究竟忍不住,插话道:“韩姑娘却是不知道啦:我家老主人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一提起他们两位的名号来,谁不赞一声‘紫照双侠’?韩姑娘不是此道中人,自然孤陋寡闻了些,不知道我家老主人的名姓,丝毫不奇。”
韩蛋蛋点头道:“那是那是。想必彭兄跟着卢贺公子,全因心中佩服你家老主人之故啦?”
彭立德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含含糊糊道:“我们公子人中龙凤,在下跟着他,那是上世积德。自然,对老主人之佩服敬仰,也是有的。”
韩蛋蛋哈哈笑道:“我以为彭兄跟在下一样,只是为了混点吃喝才不得不跟卢贺公子胡乱应付一下呢。”这话一说,那彭立德再也忍不住,唰的站了起来,右手二指骈捏,喝道:“你说什么!有本事跟我姓彭的比划比划!”
韩蛋蛋冷笑一声,叫道:“小二!小二!”
那小二一颠儿近前,小心候道:“姑娘有什么吩咐?”韩蛋蛋道:“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