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只是到得后来,白神医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神色越来越疲惫,手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可主子却仍然如沉沉入睡一般,毫无动静。最后,白神医干脆自己跳入那浴桶之中,一双手掌直接抵住主子背部,脖子上手上青筋直冒,豆大的汗从额头处不断滴下,真个人几近虚脱,主子仍然一动不动,无知无觉。小宝儿只觉得心底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攥住,掐得自己痛到双眼发黑,他觉得白神医这个模样,仿佛那瞧着野狼要死自己孩子的母鹿一般,一筹莫展,却有种无形而沉重的哀恸,比什么都令人难受。
小宝儿不能自己地站了起来,哭喊道:“别试了,白神医,没用的,主子,主子已经去了,没用的。”
白析皓恍若未闻,继续试着各种法子,甚至将那刚才熬好的药汁含入嘴,口对口试图喂入萧墨存的嘴,可人都死了,如何能喝得入药?那药汁只能顺着下颌,流淌下来而已。
“别试了,没用的,主子三日前就已经去了,您就让他死后清净些吧。”小宝儿哭着跪了下来。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白析皓手中的药罐跌落地上,裂成碎片。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将萧墨存从浴桶中捞了出来,放置到床上,转身飘渺地道:“我,我再去寻其他法子,你,你给他擦拭一下,一定还有其他法子的,一定还有。”
小宝儿泪眼朦胧地瞧着白析皓踉踉跄跄走出厢房,再砰的一声关上门,他擦擦眼泪,忍着手上的痛,寻了一方斤帕,细细地替自己主子擦拭身子。触手之处,皆是一片柔滑,犹如新雪初凝,犹如岫玉抛光,小宝儿一面擦,一面掉眼泪,这样美,这样好的人,却注定要受尽欺侮;他告诫自己人命最为宝贵,可自己,却只能一死了之,连第一神医,也救不回来。世道如此艰险不公,又怎能令人甘心?怎能令人做到那“快乐的人”,做“想做的事”?小宝儿呜呜地哭出声来,忍不住扑到萧墨存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哭个痛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苦完,抬起头,天色却已发白,小宝儿揉了揉发肿的双眼,替萧墨存仔细穿好衣裳,再从怀里摸出一把断了齿的梳子,替萧墨存梳好头发,端详着那张依然绝美的脸庞,小宝儿轻轻道:“主子,小宝儿还带您回京吧,回晋阳府,那里头,起码还有郡主,郡马,还有您拜了堂的新娘子,他们会真心待您好的。咱们回去,好吗?”
忽然之间,他似乎瞧见那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小宝儿心里一震,赶忙揉揉眼睛,却没见动静,自己笑了一下道:“我可真是傻了,您怎么会动呢?”
他话音未落,却真的再次见到,萧墨存紧闭的双眼,长睫毛极为轻微地又颤动一下,这次不是幻觉,小宝儿心里像打鼓一样砰砰直跳,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忽然踩到什么东西,发出好大一声,他才猛然惊醒,跳起来一把推开门,跑了出去,边喊边道:“白神医,白神医,主子他,主子他……”
哪知,他一推开门,喉咙底的那声呼喊,却立即被眼前所见,给生生压了下来。
门口站着一人,又瘦又高,面目英俊不凡,姿态翩然若仙,只可惜却脸色颓丧,两眼恍惚,一头极不相称的灰白长发,纷纷扰扰,披散脑后。
他瞧见小宝儿闯了出来,嘴角浮起一丝惨笑,轻声道:“他真的死了,对吗?”
小宝儿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人穿着打扮,说话口音,分明是昨天的白神医白析皓,只为何换了一张脸,原本一头如墨青丝,怎么也变成灰白斑驳?
“他真的死了,”那人垂下眼睑,黯然道:“是我亲手给他的药,是我教他,那东西立时毙命,无药可解,我早该想到,以他的性子,如何肯去毒害别人,自然只能自己服下。是我害死了他,我一生钻研医术,研炼药物,却害死了他,又救不回他,我算什么天下第一神医,我简直是,天下第一庸医。”
他抬起眼,目光绝望而空洞,道:“你说,我还有脸进去瞧他么,他如此高洁一个人,还肯见我这么个累人累己的庸医么?”
小宝儿虽然弄不清楚事情缘由,却也确定,眼前这人,真是白析皓无疑了。他咽了咽唾沫,紧张地道:“白,白神医,主子不是死了,我,我才刚瞧见主子眼睛动了一下,”他含泪笑了起来,嘴咧开得大大的,大声道:“主子,主子八成是活过来了。”
第42章
白析皓侧头蹙眉,看着小宝儿,眼神微楞,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明白,他张开嘴,困难地问:“你,你适才说什么?”
“我说,主子,主子活过来了,呜呜呜,主子真个活过来了……”小宝儿再也撑不住了,满心的欢喜和酸楚,通通涌了上来,情不自禁痛苦出声。
白析皓愣愣地站着,那一点一点的生气和锐光,慢慢回到眼眸当中,骤然之间,他神智清明,身形一闪,抢入房内。
房中一片狼藉,那撒溢四处的药汁,碎裂的瓦片,地上随处都是的医书纸张,凌乱不堪的银针铜片,却有一人,宛若白莲绽放,舒雅洁净,有他的所在,便是周遭纷乱,也显得分外祥和静谧,白析皓屏住呼吸,慢慢走近,将手缓缓伸到他鼻端之下,分明已有些微呼吸,再按到胸膛,触手温暖,已不似昨晚那般冰冷入骨。白析皓迟疑着,将手再往上略移,到他心脏处,那单薄的皮肉之下,一颗原本已经停顿的心,此时此刻,却开始轻微而有力地跳动。
是活过来了,有活人的体温,活人的心跳,活人的呼吸。
白析皓不由裂开嘴,试图笑一下,却觉脸上肌肉僵硬,连笑也笑不出来,他心里一片空茫,愣愣地坐了下来,握住萧墨存的手,瞧着那张魂牵梦萦了不知多少遍的脸,又扯动了嘴角,还没笑,却发觉一颗两颗水珠滴到那人衣襟之上,一模自己的脸,才发觉,原来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真的,真的活过来了,真的,真的让我救活了。
白析皓傻呵呵地笑了起来,眼泪却纷纷下落。他从医多年,早已见惯人间生死,便是家师亲人逝世,心下虽难过,却也明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从未试过为谁搵泪。自重遇萧墨存以来,却已两次失态,这才明白,大喜大悲之间,便是再有自制,却也抵不住最为本能的情绪反应。他伸出手,轻触摸萧墨存的脸颊,从未想过,这张脸抹上去温软如棉,竟会是一件万幸之事。
就在此时,仿佛感应到他的手,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再一下,白析皓心头巨震,只觉洪荒宇宙,天地初开,怕也不过如此。他握紧萧墨存的手,尽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和激动,轻轻呼唤道:“墨存,墨存。”
那长睫慢慢朝上扬起,底下那双氤氲眸子,逐渐显露了出来。白析皓已知此人甚美,却从没有一刻,如此感觉,萧墨存的眼睛令他心醉神迷。他抿紧嘴唇,想笑,却怕脱口而出,是不成声的呜咽,只见那双美眸,迷迷瞪瞪地看过来,仿佛看清了他,顿时有些迷茫,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然后,萧墨存脸上浮现一个恍惚的微笑,嘴巴轻启,微弱而低哑地道:“析,析皓……”
“是我,呵呵,是我,”白析皓眼泪抵不住流了下来,却呵呵低笑,将那人的手郑重捧着,贴到自己脸颊上,泣不成声,却笑逐颜开地道:“是,是我。”
“死了,还,能见你……”萧墨存微笑着,弱声道:“真,好……”
他话音未落,却又疲倦地阖上双眼。白析皓此时却不慌张,深知他乍然初醒,身子受不住,又陷入昏睡当中,再一搭他的脉息,果然已经缓过气来。他心下稍安,擦去脸上泪水,再摸摸萧墨存鬓角的软发,稍一闭目,待再起身,已然一扫适才颓败之气,虽然脸色惨白,眼角下有淡淡黑影,却无损那江湖中人传“神仙神医”的风范气度。
白析皓回头,对那悄然侍立着喜极而泣的小宝儿,也难得多了几分和气,温言道:“放心吧他能挺过来。这屋子横竖住不得了,去,告诉外头的吴钩,就说我说的,柜上支银子,即刻收拾出一间精致屋子来,先让你家主子迁过去养病,往后的事,我在安排。”
小宝儿忙答应了声,正要出去,白析皓忽然想起一事,道:“等等。”
小宝儿转过身,却见眼前一花,白析皓不知怎的,一下到了他眼前,出手如电,喀嚓一声,有肩脱臼的地方已被接上。小宝儿还来不及哎呦一声,白析皓已经抽身退了几步,淡淡地道:“肩上的肿痛,让吴钩到柜上拿两贴药膏贴了,几日便好,只是脱臼了两日方接,那地方,此后容易松弛,你当小心。”他顿了顿,方轻声道:“墨存的事,难为你了。去吧。”
吴钩听得小宝儿传来的话,震惊到半天也合不拢嘴,心里翻江倒海,连连叹道哎呦我的娘诶,这师傅竟然真能起死回生,老白家传制药开药铺,别是真有什么能还阳的灵丹妙药。可他到底经验老道,稍一思索,便明白世间哪有这等事,多半是那个病人有些蹊跷,医书中也有曾记载某些药物服用后心跳体温在瞬间能与死人无异,只是这人屏蔽呼吸长达三日,却又能复苏过来,实在不能不赞叹一声白析皓的厉害。这等妙手回春的本事,别说整个天启朝,便是数百年来,也未尝听闻,传出去,那神仙医师的名头,可就越加响了。
然而,当他见到白析皓那头花白的长发后,便不待师傅吩咐,自动自觉将当晚参与煎药的众伙计都召集了过来,严词勒令他们不得将此事外传半句。他是经过世事的人,知道一个人要到怎样的伤心悲痛,才会一夜白发。白析皓与那病人之间纠葛几何,他无权过问,只能暗自叹息。白析皓于他有恩有义,他不能令自己师傅,再因着此事担有一丝未知名的风险。
伙计们对这事本就一知半解,并未看见里面被救病人的年岁模样,连是男士女,也不知晓,更加不知道,那原来是朝廷派了重兵,誓要追回的晋阳侯,也不知道,那是令凌天盟首领呕血心伤,以为已然逝世的爱人。掌柜的这般恩威并施,自然乐得遵从,渐渐地,也在日复日抓药配药,晒药研药的忙碌中,将那异常忙乱的一晚逐步忘却了。
吴钩办事,自然妥帖,不出半日,便在后院收拾出一间干净厢房,让白析皓得以将病人抱了过去,又过了三日,以极快速度,在春晖堂后面窄巷当中,寻得一处偏僻小巧的院落。外头瞧着普通异常,连门房老妪厨子都无甚特色,只是到了内院,才别有洞天,屋内收掇得虽不算华贵,却极为精致。弄得妥当了,找了个晚上,便让白析皓带了病人并小宝儿,一道迁了过去。
这几日,萧墨存醒来了数次,每次均时候不长,神智时而迷糊时而清醒,有时认出人,却只默默无语;有时候,明明睁着眼睛,那视线,却落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这一夜搬迁,白析皓将他裹得暖和了,抱在怀中,正要出门,一低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然睁开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白析皓微微一笑,柔声道:“这里是药铺后院,不适宜静养,我带你到另一个去处,不远,让你好好养病,嗯?”
萧墨存却只瞧着他,仍旧默然无语。白析皓也不知他是懵懂之间,仰或神智清明,抬手正欲将披风遮住他的脸,以防夜寒侵袭,却听见萧墨存小声却清晰地道:“别。”
白析皓耐心解释道:“呆会出去,风大。”
“不,”萧墨存阖上眼,倦极道:“太黑,我怕。”
白析皓微眯双眼,知道这其间原委,只能留待日后慢慢探访,再一一讨回去,但此时此刻,当务之急,却是如何治好萧墨存的身子。他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臂,笑道:“好,你不喜欢就不蒙着。”
萧墨存安静地伏在他怀里,在不言语。出了春晖堂,入了窄巷,穿过院子,进了早已烧得暖融融的屋子,白析皓将他轻轻抱在床榻之上,解了他的外衣,将那床锦被貂裘,裹了他满身,正待抽身离去,却突然听见床上的萧墨存,幽幽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似有说不出的无奈,令他猛然转身,只见萧墨存仰面躺着,眼睛却打睁,出神地望着顶上绣幔,整个人瞧着虚无得紧,连那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在下一刻,这冰雕般的人便会消融殆尽。白析皓心中一阵没来由的惶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强笑道:“墨存,你才醒过来,要多歇息才是,乖,闭上眼睛。”
萧墨存慢慢地看向他,眼睛里毫无情绪,弱声道:“析皓,连你也骗我。”
白析皓一呆,忙道:“我,我怎会骗你?”
“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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