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儿
〃那。。。怎麽办?〃我急得语无伦次。
〃我是中医,西医。。。只能说尽力。〃他又转身叫翠萍去准备些东西,回头见我愣在一边就道,〃不是发愣的时候儿,荣哥儿!〃
我不知怎麽抖的更厉害了:〃刘叔叔,他,他会不会。。。〃
〃这是大夫想的事儿。〃刘叔叔脸色慎重道,〃我知道他这一两天要来,但是没想到。。。罢了,救人要紧。你去大厅那儿等,我估摸着一会儿会有搜查队伍来的。〃
〃警察?〃我惊讶得瞪大眼睛,手心又冷又湿。
〃不好说。。。〃刘叔叔想了想,突然道,〃给吕小姐打个电话,快!〃
我顿时清醒,立即出去给吕华仪打电话。
坐着吕家的汽车驶上大路,我心稍稍定些,却又看着她的司机不说话。吕华仪回过头来轻声道:〃没关系的。〃
我也只能点头,紧紧搂着躺在我膝盖上的孟华哥说不出一个字来。刘叔叔坐在我旁边,缓缓道:〃我已经给他做了简单处理,应该可以撑到〃
话音未落,突然前面路上有警察晃着灯叫停。有几个警察过来,凶神恶煞道:〃停车停车,下来检查!〃
吕华仪拉开前面车帘骂道:〃瞎了你的狗眼!〃
那警察一愣,司机道:〃这是吕家华仪小姐。怎麽,连吕先生的车也不认识了?〃
那警察立即换了嘴脸陪笑道:〃天儿黑也没看清楚,还请大小姐大人不计小人过〃
吕华仪厌恶的看他们一眼:〃行了行了。〃说着回头吩咐司机,〃开车!〃
〃慢!吕小姐,本是没甚麽,但今儿晚上要抓个危险分子,已经全城戒严了。。。〃那警察壮着胆子道,〃您车上。。。〃说着眼睛就往后排瞟。
〃笑话!你们戒严关我甚麽事儿?〃吕华仪瞪起眼睛来,〃难不成我这个警察局局长的女儿还监守自盗?!〃
〃不敢不敢,只是来往车辆人群都要检查,请大小姐给个方便吧。〃那警察嬉皮笑脸却是不依不饶。
吕华仪大怒:〃瞎了你的狗眼,姑奶奶正忙着呢,没功夫跟你这儿磨!滚开!!〃说着就要叫司机开车。
那警察回头招呼一声,又过来几个拔了枪。枪口斜斜对着地上:〃大小姐,还请给个方便!〃
吕华仪气得浑身发抖,我一把按住要掏枪的刘叔叔,将毯子拉高了遮住孟华的脸,斜斜拉开半边儿车帘子探出头来:〃华仪,不用跟他们罗嗦,要检查只管来!〃
那警察愣了一下,吕华仪道:〃他是我未婚夫。〃
我点点头接口道:〃我旁边坐的是刘大夫。〃刘叔叔也探头打了个对眼儿。我又道:〃原是夫人身上不好,知道小姐在我家就打了电话过来。这才半夜着急请了刘大夫一起过去。〃
那警察将信将疑看我一眼。刘叔叔咳嗽一声:〃也不知是甚麽病症。这看病时辰最是要紧,早一刻晚一刻就是天上地下了。〃
吕华仪装着哭腔道:〃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啦〃
那警察脸色一变,我趁机伸手拉了他道:〃这位大哥,怎麽说吕先生也是你顶头上司,查案要紧,可法理不外人情,犯得着麽?〃说着塞了几个银元到他手里。
那警察眨眨眼睛:〃车上真没别人了?〃
我假怒道:〃真是没法儿说了!这车上能多大?〃
吕华仪又哭起来。捂了脸道:〃最可气是父亲现下不在北平,等他回来非叫他拖了你们去枪毙!〃
那警察身上一抖,我连忙道:〃华仪不可使性子,他们也是公事公办。〃
吕华仪又冲我吼:〃那叫他们搜啊!搜啊!我看他们能搜出甚麽来!要是没有,我现在就枪毙了他!〃
我赶快看那几个警察,见他们脸上都有惊疑之色:〃也别这麽说,要搜就快些吧。就怕吕太太撑不了多久。。。〃
那警察一叠声道:〃放行放行〃就又低头轻声道,〃这位少爷,我们也是职责所在。。。〃
我一摆手:〃我知道,你们放心。吕小姐是心里着急。〃
说完拉了车帘子,司机一踩油门,车子飞似的去了。吕华仪等走远了才舒口气:〃真要吓死我。〃
刘叔叔也道:〃真没想到,最镇定的居然是荣哥儿你。〃
我苦笑一声,低头看着双目紧闭的孟华哥,才发现自己已是浑身冷汗。
一路到了刘叔叔认识的一个西医诊所。等孟华哥推进手术室,我实在站不稳,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一把捂了脸浑身发颤。
吕华仪过来搂了我的肩膀,刘叔叔也轻轻道:〃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我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浑身都冷,忍不住抱紧了双臂,将头深深埋在胸前。吕华仪紧紧搂了我:〃荣哥儿,荣哥儿!〃
我含糊的应了一声,才发现喉咙像吞了沙子一样。刘叔叔叹口气,起身走开了。
一时安静下来,才觉得寂静得可怕。
我脑中翻江倒海,陈年旧事全都涌上眼前。
那年桃花树下他明亮的笑脸,我们一起偷别人地里的玉米烤来吃,他背着先生画乌龟逗我笑,他跟我抢一个碗里的平安面,他慷慨激昂的进行演讲,他目光深邃的说要参加革命,他义无反顾的投身战场。。。
我的眼泪落下来。孟华哥,难道我真不能和你再见一面麽?如果说见你是要你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宁可你平平安安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却又悲凉起来,他回来并不是要见我,只不过是有任务。。。我的眼睛肿胀起来,又酸又涩。
吕华仪哭出声儿来:〃荣哥儿,荣哥儿!求你别哭,你一哭,我,我。。。〃
我握住她的手,勉强笑道:〃华仪。。。今天,谢谢你。〃
〃快别这麽说,我也,我也不想孟华有事儿。〃吕华仪擦着眼泪,〃他这是怎麽了?我真怕!〃
我努力克制自己:〃华仪,没甚麽,医生在救他。〃其实我知道,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她,不如说是在安慰我自己。
〃就是就是,医生一定有办法。〃吕华仪哽咽着,〃刘叔叔不也说了,已经帮他处理过了,没事儿的。〃
我拼命点头:〃是,他会没事儿。〃
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话,我们很快都不说了。焦躁到难以忍耐。站起来,又心灰意懒的坐下去。刘叔叔给我们倒了点水来,我一口都喝不下。吕华仪哭得累了,靠着我的肩膀睡过去,脸上还带着泪痕。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内心已经麻木到疼痛,只是痴痴的看着白色的墙壁。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若是孟华哥死了,我也不活了。
就在我想着怎麽去死的时候儿,医生从急救室出来了,看见我们只说了一句话:〃没生命危险了。〃
我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浑身僵硬发疼。吕华仪也醒了,听到这个也欢喜起来。她转头要和我说甚麽,却愣住了。
我看着她:〃怎麽?〃
吕华仪指着我的脸:〃荣哥儿,你,你哭了。。。〃
我一愣,才发现脸颊冰凉的,也就掩饰的擦了一下:〃没甚麽,那是。。。那是高兴的。〃
吕华仪看我一眼,想说甚麽。我立起身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去看看他。〃说完落荒而逃。吕华仪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十九
我进去的时候儿,护士正给孟华打针。我看着他的脸,比起之前略带了些血色,但一摸手还是冰凉的。护士看着我说:〃病人需要休息。〃
我点点头:〃我就看看他,不会吵着他的。〃
护士又看我一眼:〃那就快一点儿,照理儿这个时间是不允许家属探病的,免得打扰病人休息。〃
〃我只想陪陪他,我决不说话或是碰他。。。〃我恳求道,〃旁边的不是空着麽?能不能让我住了?〃
〃这里晚上是不能让家属住的,不过你放心,我们有看护。〃护士摇着头。
我着急起来正要分辨,刘叔叔站在屋外冲我招手,只好出去了。见医生也在他身边,我忙的鞠个躬谢他:〃大夫,我哥他。。。〃
医生笑笑:〃没甚麽了,还算送来的及时,子弹已经取出来了。〃
刘叔叔递个袋子过来,我颤抖着手接过来,打开看时,一颗小小的子弹,尽管已经过了清洗,我仍然闻得到血 腥味。
医生低声道:〃打入左胸接近心肺,还好及时送来了,现在就是失血过多需要休息,一时半会儿病人也醒不过来,你还是回家去吧。〃
我抬起头来想分辨,刘叔叔拍着我的肩膀:〃荣哥儿,我知道你是不放心的。但你和吕小姐在这儿。。。总有不方便的。〃
我叹口气:〃我明白的。。。只是,只是。。。〃
刘叔叔叹口气:〃今儿晚上这一闹,只怕几天都不能安生,你也得仔细些才好。〃
我心知是不能留在这儿了,也只能把不放心扭成放心:〃刘叔叔,我先送吕小姐回去。若是哥他醒了〃
〃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刘叔叔做了承诺。
我将那颗子弹装进口袋,这才和吕华仪出了医院。
回到吕宅已快三点,吕华仪回了屋。我跟着下人正要离去,却见有个丫头过来,说是太太请我去小厅。我略略皱眉,也只好跟着去了。
小厅亮着壁灯,朦胧的。留声机唱着歌谣,摇摇晃晃的有种自怜自伤的情调。我心里忐忑,也就顾不得去细听了。
吕太太穿着家常的绸衫,头发随意挽着,祥和安宁的看着我进来,略略颔首叫我坐了。
我斜斜坐下:〃谢谢太太。〃
〃方才警察局来了电话,说是问候我好。我正奇怪呢。。。〃吕太太风度怡然的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还请太太见谅。〃
〃可以问问究竟怎麽了麽?〃她微笑着。
〃其实是。。。〃我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借口。
〃我知道了,是不是苏小姐那儿?〃她了然一笑,〃她身上不好麽?大夫去了,你现下也送小姐回来了,想是没有大碍了吧。〃
我只得点头:〃事出紧急,还请您见谅。〃
吕太太神色凄然:〃原该我请你见谅才是。〃
我定定神:〃您见外了。〃
〃可不是?〃她又笑了,〃若是你当真娶了华仪,这些也不该瞒着你。〃
我心知她有话说,也就屏气凝神。吕太太犹豫了片刻方道:〃他。。。吕先生在外头有人,我自是知道的。只华仪是他女儿,也是事实。〃
我诺诺称是,她又道:〃这好怪谁去?我自己不能生养,总是憾事。〃
我只好违心道:〃吕太太也别心急。。。〃
〃是,我早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丈夫晓得回家,一切都不打紧。〃她叹口气。
〃华仪。。。是个孝顺女儿。〃我也不知为甚麽说这个,〃嘴上她不说,心底里仍然敬重您。〃
吕太太惊讶了一阵方道:〃难道你真的喜欢她,竟这样为她说话儿?〃
我只是笑,吕太太也就释然:〃有的时候儿,这些事儿真不好说。〃
我点头:〃您说的是。〃
〃荣哥儿你是好样儿的,看来一门心思读书上进,若不是喜欢她,我也想不出为甚麽你。。。〃她只说了一半就又停下,〃这事儿我会帮你们圆了的,不会叫老爷子知道一点儿半点儿的。〃
我心里苦笑,这算是歪打正着麽?口里还是道:〃谢谢吕太太。〃
〃老爷子很看重你,我也觉得你比刘懿洲那孩子看来老实。〃她看我一眼,〃你可明白?〃
我一愣,随即想到她的身份。是的,她是吕先生的妻,无论吕先生心里喜欢的谁,她总是明媒正娶的妻。自己没有孩子,多半是想在我身上找些依靠。吕华仪跟她不是一条心,那麽女婿向着自个儿,总好在吕先生面前交代。而刘懿洲,不讨小姐的喜欢,却是由吕先生荐到官场上的,总不好得罪了。
我叹口气,这尔虞我诈的活着腻味,真没意思。
吕太太见我久不说话却笑了:〃我看你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这就告辞,出来时还听着小厅里咿咿呀呀的唱片声,心里不知怎麽就黯然了。
才到家,翠萍接过我的衣服轻声道:〃懿洲少爷往南京打了几回电话过来找您。〃
〃刘懿洲?〃我一愣,〃他说甚麽?〃
〃只问您在不在。我回说不在。他也没问您去哪儿了,也没说甚麽事儿。〃翠萍递过热茶来。
我喝了一口,心里上下打鼓。想了片刻,还是拿起电话给他拨过去。
〃荣哥儿?〃电话才响一声他就接起来。
〃是我,懿洲哥。〃我克制着声音道,〃这麽晚了,甚麽事儿?〃
〃孟华。。。孟华是不是回来了?〃他在那头儿有些着急。
我心里衡量一下:〃是。〃
〃叫他躲好,千万小心。〃刘懿洲尽量沉声镇定。
我低声道:〃他受伤了。〃
〃我就知道!〃刘懿洲大大叹气。
〃甚麽意思?〃
〃方才北平方面来了电话,说是刚抓了几个共产党,供出了联络点,抓捕的时候儿跑了一个。〃刘懿洲声音里说不出的疲惫,〃然后请示吕先生要不要戒严。。。我只得叫他们先按规矩办。〃
〃吕先生不是在西安麽?〃我很吃了一惊。
〃是,都知道他在西安。〃刘懿洲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