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儿
我阿了一声:〃是,我怎麽样儿?〃
〃真有你这种人,我算见识了。〃吕华仪语气颇有些无奈,〃医生说你没中枪,只撞车的时候儿伤到了腰,暂时下半身不能动弹。。。〃
〃我就这麽在床上躺一辈子?〃我惊恐起来。
吕华仪啊呀了一声:〃我不刚说了麽?医生说,你只是暂时不能动,暂时!〃
我哦了一声:〃还有呢?对了,我眼睛疼得厉害。。。〃
〃那是玻璃划了一下。〃吕华仪叹着气,〃脸上身上手上都有划伤,这些都是小的。就是眼睛凶险,医生说要是再低点儿,眼睛就保不住了。。。〃
〃看来,我还真是福大命大啊。〃我干笑两声。
〃去!〃吕华仪的声儿好气又好笑,〃你不知道缝了三针呢!〃
〃两只眼睛都是?〃
〃就右眼是。〃吕华仪握紧我的手,〃左眼是轻伤。〃
我完全放下心来:〃那就好。〃
〃好甚麽!〃吕华仪突然扔开我的手,〃那麽危险,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后面竟没说出来,我听到低低的哭声。
这就慌了神,我下半身动不了,眼睛又看不见,只能伸手来摸:〃华仪,华仪〃
〃你就是这样儿,对自己都不上心,哪天真怎麽了,我看谁管你!〃吕华仪又拉了我的手。
我呵呵一笑:〃真怎麽了,我也就无从得知,何必为不晓得的事儿操心?〃
〃荣哥儿还真是豁达。〃又有人笑着进来,这个声音颇为耳熟。
吕华仪松开我的手站起来,却没有叫她。我试探道:〃苏小姐?〃
〃这都能听出来?〃苏小姐似是放了甚麽在床头,我闻到一股幽香:〃苏小姐干嘛客气,破费了。〃
〃花园自己种的,算不得破费。〃苏小姐过来拉了我的手,〃现下觉得如何?〃
〃就是疼,别的,也就没了。〃我老老实实应了。
〃你也别担心,这是教会医院,环境也好医术也好。〃她宽慰我。
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这个样子别吓着你们才好。〃
〃样子不吓人,就是出事儿吓人!〃吕华仪着急起来,哼了一声。
我却想到甚麽:〃千万别告诉〃
〃别告诉你三姑他们嘛。〃吕华仪接过话去,〃这是当然,他们隔得远,叫他们担心不成?〃
我叫她抢白,一时也不知说甚麽好。又听护士进来说时间不早了,叫探病的亲友离开。我有些不舍的拉住苏小姐的手。她轻轻拍拍才放开:〃你好生养着,我明儿还来看你和刘懿洲。〃
我点点头,这才放开。统共眼前漆黑一片,也不知是甚麽时候儿了。也不十分饿,只是觉得疼,又不想叫人,最后怎麽睡着的也不记得。梦里还是那惊心动魄的枪声,醒过来觉得浑身大汗,混是难受。却又安慰,还好车上坐的不是孟华哥。就又奇怪,甚麽人要杀我,又或是,甚麽人要杀刘懿洲?
二十五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就分外敏锐。我闻得到右侧窗外的树叶与青草的味道,那是一种清新的香气,下过雨之后会再添一股潮湿的感触。左边的柜子上,每天苏小姐都会带新鲜的花来。有的时候儿香味若有似无,有的时候儿淳厚浓郁,有的时候儿沁人心脾,有的时候儿清雅悠远。我看不到,只能凭借触感和味觉来猜,很多时候儿再吕华仪帮助下能猜中。佛手花、碧桃、香橼花、丁香、连翘、君子兰、春鹃、天竺葵、大花天竺葵、倒挂金钟、令箭荷花、蕙兰、樱草、瓜叶菊、蒲包花。。。我很感激苏小姐,难为她能找到这麽多花来。一天一种,决不重复。
事实上住院是很闷的。我看不见,又动不了,这十几天多亏吕华仪和苏小姐天天来看我。吕华仪知道我记挂着考试,因此每日来念书给我听,坚持与我做对话。我感激在心。吕太太每天都叫吕宅的下人带了熬的汤来,自个儿也亲来过三四回,叫我心里诚惶诚恐,也不知怎生回报。刘叔叔也常来,趁着没人在跟前的时候儿对我说,本来孟华也要来的,但一看吕华仪在,自然不方便进来的。我只能点头,其实心里很是想念他。
刘懿洲动完手术就转院了,我也没来得及和他说说话。从吕华仪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一些,主使很可能是日本人。近来已有多起军政要人遇刺的事儿,我只奇怪,刘懿洲混的再好,只怕还算不得〃要人〃。吕华仪也说不晓得,我心里暗自揣摩,可会因着那日接他的是吕先生的车子?这就真是无从得知了。横竖人没事儿,也就是了。
熬到五月,我更加憋闷,躺在床上很不舒服,看不见也不能随意走动,每日都是煎熬。好容易到五月中,吕先生又带了吕华仪去南京,吕太太不放心也跟了去。我更加无聊,好在下身已能活动,就想出院。医生不同意,说我刚好,不能折腾。又说眼睛还没拆线,每日还要换药。
我实在不愿意,只得求苏小姐和刘叔叔。苏小姐叫我央求不过,又看我一人在医院实在可怜,这就和刘叔叔商量了一阵,与医生约定,回家之后住到刘叔叔家。他是大夫,调理照顾不是难事,换药也可由他负责,我只需定期回医院复查就是。
出院那天有些闷热,我能感到太阳热辣辣的晒下来。苏小姐递给我一大捧花,我摸索着闻了笑起来:〃月季?〃
〃怎麽不猜是牡丹?〃苏小姐扶着我往外面走。
我摸着道:〃味道和花型都不一样。。。〃
苏小姐扶我下楼梯,周围很多人的样子,她没说话。隔了很久才拉着我的手道:〃荣哥儿,你保重。〃她的手冰凉的,微微有些抖,却强作镇定的拉紧我。
我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保重〃听来竟是话别的样子:〃苏小姐,你要走麽?〃
她默了一阵才笑道:〃我自然是要走的,难道还去刘大夫家吃晚饭不成?〃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摸索着拉紧她的手,〃究竟。。。怎麽了?〃
苏小姐顿了一下:〃我与吕先生。。。分开了。〃
我一怔:〃啊?〃
〃其实,我与他早就分开了,不过是为着华仪。。。现在也好。〃她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我送你走后马上去香港,从那里再去英国。〃
我有些惊讶:〃这麽快?〃
〃也不算快,计划很久了。〃苏小姐口气淡定下来,〃北平岌岌可危,唉,全国都是如此,还不如早早走了干净。〃
〃华仪。。。知道麽?〃我觉得嗓子里堵了甚麽。
〃她知道。〃苏小姐笑了一声,却无欢愉的感觉,〃她当然知道。〃
我无言。事实上,看不见的这段日子,我才发现以前看错了很多东西。譬如苏小姐,她是爱笑的,笑起来很美很真,但若不看她的脸只听声音,才会发现她疲倦又感伤。平日没发觉。也许就因为被她的笑容遮蔽了。
我抓着她手:〃苏小姐可会回来?〃
〃这。。。说不好。〃她拍着我的手背,〃也许你与华仪结婚那日我会回来。〃
我尴尬的笑笑,她将我送上车,俯身在我脸颊上亲吻一下笑道:〃荣哥儿,再见。〃
我不由自主转身向她那个方向伸出手来,她拉住我,我搂住她的脖子摸索着亲吻她的额头:〃苏小姐,我敬佩您,也爱您。〃
她似是愣了一下才笑了:〃是的,荣哥儿,我也爱你。〃她将一串钥匙放入我手心。
车子开走了,我隐约的感觉到,她有甚麽没有对我说。但我不能去问,也不好去问。我那时只觉得感伤,谁知道这一别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呢。我一路上紧紧捏着那串钥匙,一句话也不想说。
车子停下来,我摸索着开门,已经有人拉开了门,伸手牵了我下来。这手很大,手心温暖干燥,给人一种踏实安定的感觉。我说声谢谢,这人却噗哧一声笑了:〃甚麽时候儿这麽客气了?〃
我心里一喜:〃孟华哥?〃
〃能不能走?〃孟华拉着我,〃我抱你。〃说着弯腰就要拉我的膝盖。
〃胡闹!〃刘叔叔的声儿响起来,〃他伤了腰怎麽能抱?扶着他慢慢走进去吧。〃
〃哦。〃孟华应了一声,〃那就我背他吧。〃说着就拉了我手挂到他背上去了。
我没有说话,眼睛自然是看不见的,但我的鼻子贴在他的耳后,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是刘叔叔家自制的药草香皂的气味。我的脸颊挨着他的后脑,感觉得到他的头发浓密的,繁盛的。我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深深的闻着他的味道。
孟华低笑了一声:〃怎麽和只小狗儿似的?〃
我不说话,感觉得到阳光撒在我身上,顽皮而又贴心。
孟华一路将我背进屋里椅子上坐下:〃咦,手上捏着甚麽?〃
我这才发觉一直捏着那串钥匙,于是摊开手来:〃苏小姐家的钥匙。〃
〃她对你倒真好。〃孟华倒杯茶递到我手上。
我低头轻笑,孟华哥又道:〃看来荣哥儿真是招女子喜欢。〃
我大笑:〃不要嫉妒好不好?那是因为她们不认识你,不然,哪儿有我?〃
他也笑了:〃谁说的?她们最后都会选你。〃
可我只看你罢了。这句话我没说,心里感叹一声。孟华见我不说话,凑近了一些低声道:〃说笑罢了,真生气了?〃
我摇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我住在这里麽?〃
〃难道想回家?〃
〃不,孟华哥在哪里,我就想在哪里。免得你又不告而别。〃
孟华哥笑出声来:〃真是孩子。〃
我不语,孟华道:〃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有。〃说完起身走开。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不知为甚麽心里竟然安定很多。
这段时间日后回想起来,竟是我最安定的一段日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孟华哥定是陪在我身边的,给我念书,陪我说话,陪我检查身体。我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心满足,觉得就算看不见他也是好的。至少他就在我身边。待眼睛全好的时候儿,已经到了六月。
北平的六月,隐隐燥热起来。孟华送我去医院拆线,我有些忐忑的拉着他的手:〃若是我睁开眼睛却甚麽都看不见,怎麽办?〃
〃要对医生有信心。〃孟华的声音沉稳有力。
我略微安心,医生一层一层拆开我的眼睛上的纱布。我却突然想到甚麽:〃缝针了,会留疤麽?〃
医生忍着笑:〃不会的,相信我。〃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不喜欢脸上有甚麽痕迹。孟华拉着我的手:〃刘叔叔很注意你的饮食,放心吧。〃
我听得出他含着笑意,不由气恼道:〃你以为我是怕丑麽?〃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但你想,若别人问我怎麽弄的,我怎麽说?〃我叹口气。
孟华沉默了一下,只是握紧我的手:〃不会的。〃
我只能听天由命。纱布全都揭开了,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光线,有些刺痛的晕眩。我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医生鼓励我:〃慢慢张开眼睛,不要着急。〃
孟华哥也轻道:〃荣哥儿,看看我。〃
我慢慢眯起眼睛来,熟悉而陌生的光明回到我的眼睛。有些眼泪氤氲开来,很快就干涸了。我看清楚孟华的脸,不由笑逐颜开:〃我看到你了。〃
是的,我看到他了。孟华的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拥抱我:〃恭喜你!〃
我搂住他,快活起来:〃我又看见了!〃
护士递过镜子来:〃你看看?〃
我接过来,镜子里面的人面孔白皙瘦削,我吓了一跳。孟华也捏着下巴:〃太瘦了,可要好好进补。〃
医生失笑:〃他身体刚好,时令也进夏,不宜大补。调养一下就是了,毕竟年轻,身体底子是好的。〃
我凑近一些,望着镜子找脸上的疤痕。几乎看不出来,只在左眼上有道浅白的痕迹,将头发放下来就遮住了。
孟华也在看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我回过头去,他笑得更深了。我不由伸出手去拉住他,医生看着我们也笑:〃真是感情好的兄弟。〃
〃我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孟华不知怎麽来了这一句。
医生愣了一下才由衷道:〃那就更难得了。〃
我们都笑了。我转头看出去,窗外阳光灿烂,北平的夏天已经来了。
二十六
〃叶子花、朱顶红、八仙花、夏鹃、天竺葵、大花天竺葵、倒挂金钟、令箭荷花、茼蒿菊、樱草、香豌豆、爪叶菊、蒲包花、牡丹、月季。。。〃我皱着眉头。
〃夹竹桃、白兰、韭菜莲、茉莉、米兰、凤尾兰、南非凌霄、仙人掌、昙花、宿根福禄考、千花葵、香豌豆、芍药、蜀葵。〃孟华舒口气,〃苏小姐真是雅人。〃
我蹲在花棚里:〃真看不出她竟养了这麽多花。〃
〃她一个人,总要有些事作。〃孟华拍拍手上的泥拉我起来,〃荣哥儿,你该看书去了。〃
我笑着站起来,跟他一起回了屋里。
出院之后我总不好再赖在刘叔叔家。孟华他们也有任务,不能耽误了。前几天接到苏小姐的电话,她现在在香港。并没有说甚麽,她只请我不时过去看看那所宅子,里面的下人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