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儿





    还有火红的烙铁,那已经不是烫的程度了。我清清楚楚的闻得到皮肉发出的焦臭味道,我的胸膛上就有好几块,如同骄傲的勋章。我没有一点屈服的意思,虽然每一天佐藤都会来,他都会要我交代孟华究竟在哪里,或是根据地的情况,而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和他说。
    我早说过,与一个疯子我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但很可笑,我的命现在掌握在这个疯子手中。
    晚上躺在稻草上,有风带着暑日的热气进来,我竟然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本以为是错觉,但细细一想,竟然是八月了。我慢慢的笑了,就快二十四岁,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的青春,我迷惘的青春,我伤痛的青春,是在牢房里渡过的。
    这个时候儿我听见有狱警进来,他们把我拖走了。我是第一次晚上被用刑,反而有种紧张的期待,他们会怎麽招呼我呢?
    走的这条路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我到了一间极为熟悉的房间。我看着对面墙上那个小孔,突然就想笑。那一年,我站在对面的墙后,惊惶失措难以自制,而今天,我站在这里,心里竟是坦然安乐的。虽然我很好奇现在是否有人站在对面,也很好奇是谁。但我已经没有所求了,我的心早就在某个时刻已经死去,现在不过是等待肉体的死亡罢了。
    哪个倒霉鬼这麽惨,来送我最后一程?
    我已经站不住了,狱警把我的手举起来吊在上方屋梁上。他们放长了一点绳子迁就我的身高,我的脚刚刚能点着地,手臂才吊了一会儿已经要断了似的疼。拉扯着皮肤的某一点,粗糙的绳子摩擦着这一段手腕,如同勒到骨头里一般,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鞭子打在身上,我已经不是太有感觉,新伤压着旧伤,密密麻麻,连嘴角都不用咬的麻木。佐藤仍然站在屋子的入口处,他冷冷的看着我,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微笑。我不想理他,因为他翻来覆去说的也不过是那麽一句。
    我甚麽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为甚麽要告诉你。
    我晕过去两次,都被水泼醒。我身上的伤口隐隐的发疼,我的腿是旧伤,但又添新伤,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更疼。他们最后拿出终极武器。我看到了那个电极,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哈,今天轮到我了。
    佐藤走过来,将我身上早已千疮百孔的衣裳脱下来,一桶冷水冲走血污,然后掏出口袋里的手绢仔细的擦拭我的身体。我有点茫然的注视他的举动,他却笑了:〃如果有水,荣君你马上就要送命。〃
    我哼了一声,转头不去看他。佐藤擦干净我的身体,颇有些惋惜的打量我:〃荣君真是个美丽的人,即便是受刑,仍然美丽。〃
    我一阵恶心:〃要杀要剐尽管来。〃
    佐藤叹口气,示意狱警将东西搬过来。他们并没有打算把我放下来,似乎想要我这麽吊着接受刑罚。佐藤细心的拿起那几个夹子,爱怜的夹在我胸前和胯下。我并没有甚麽难堪的感觉,心里想的也不过是一个死字。
    佐藤拍着我的脸,示意我看那个东西:〃荣君你来看,如果我将开关拉到第一档,你不会有甚麽痛苦,甚至会觉得很快乐,很兴奋,产生男性的快感。〃
    我知道,那次站在后面看时,我能看到男人的那玩意儿会站起来,随着开关的上升,甚至会流出Jing液来。非常的耻辱,我知道。我深吸口气,我不认为佐藤是为了羞辱我这样做。
    佐藤又道:〃荣君你知道麽?如果我将开关拉到第五格,你会永久性勃起,这可较难恢复。作为一个男人,是非常丢脸的事情。〃
    我没有说话,佐藤却笑了:〃我倒是很期待看到这一幕,荣君你要明白,一个漂亮的男人在监狱里会遇到甚麽事情不是你这样纯洁的人可以想像的。〃就又拨弄着那个开关,〃如果拉到第十档,你会大小便失禁,而且是永久性勃起,不能再恢复的。〃他甚至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我皱起眉头来:〃你不如直接拉到最后一格。〃
    〃那可不行,那样你会马上就死,而且全身会被烧焦的。〃佐藤连连摇头,〃我可不希望漂亮的你死的那麽不美丽。〃
    我闭上嘴不看他,佐藤伸手摸着我的脸。我扭过头去,他用东洋刀的刀柄挑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佐藤眯着眼睛:〃荣君,我愿意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应该明白,在很多方面我是照顾着你的,不然,你早就应该。。。怎麽样?〃
    我冷冷的看着他:〃大声狂吠的狗不过因为它内心胆怯。〃
    佐藤不再说话,他走到开关旁边,我没有看清他拉到了第几格,滋滋声的电流通过电线瞬间夹子处,贴肉的地方火烧一样烫。我能感觉到电流走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遭到电了的炙烧,大小神经遭到电极的震晕。它们通过我的血管,它们走入了我的骨髓,我的全身似乎发生剧烈的变化,我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佐藤调解着电流的强弱,我只觉得那种震撼比晕船还更有说不出的痛苦之感。全身都在沸腾,无法克服,从内部脏腑到四肢五官百骸,形容不出的难受。耳中轰雷般响,眼前乌黑了一片复又感觉清澈,像暴风雨前的晦暝交变似的。
    电流一次比一次加强,我一次又一次昏死过去。

    四十八
    肌肉好似活生生要从骨头上拉下来,全身每一个角落都在发胀,都在刺痛,都在被火烧着一般,七窍内似乎马上要喷出火焰来。背脊不由自主的弓起来,紧紧拉扯着往上吊的手臂。我的两只眼睛不受控制的直往上翻,嘴角吐出不知是血还是白沫来,最后连胆汁也呕吐出来了。已经多次大小便失禁了,但我无暇去羞耻,因为一直以来没有呻吟哀嚎的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惨叫。
    是的,我不知道那是否该称呼为惨叫,我不认为那是属于人类的声音,凄厉的,惨烈的叫得越来越厉害,我的心脏上下起伏着,似乎想跳出胸膛寻求解脱。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抖动,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我闻得到被夹住的|乳头发出了焦味,下身的体毛大约也已经被烤焦了吧。我甚至能看到身上的皮下静脉网呈树枝状,狰狞的凸现出来。
    其实我不过是晕过去三四次,但如同一生那样漫长。佐藤走到我面前,他抚摸着我的脸:〃荣君,你还是不打算说麽?〃
    我已经没有力气扭开头或是瞪着他了,我的目光没有焦点,我的嘴唇因为大声的喊叫和电流的刺激而缺水开裂,微微一动就似乎有血流出来。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努力用嘴唇比划出三个字:〃杀了我。。。〃
    〃你说甚麽,荣君?〃佐藤抬高我的头,他的眼神中充满玩味。
    我无力的再动动嘴唇:〃杀了我。。。〃
    〃杀了你?〃佐藤笑起来,〃荣君,这是你的愿望麽。。。〃说着他放开我,转身看向后面,〃怎麽办呢?荣君不想活了呢。。。〃
    我的头垂下来,我的眼睛没有焦点的看着地面。我的意识开始飞远,也许死去可以真正摆脱这种痛苦。没有经受的人是无法想像的,也不是站在旁边看的人可以揣测的。我只知道,孟华哥应该没有被抓住,这已经足够了。
    佐藤拉出了东洋刀,寒光一闪,我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缓缓的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刀刃慢慢逼近我的咽喉。他捏着我的脸强迫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声音充满温情:〃荣君,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的上级,那个叫做孟华的,到底在哪里?还有你们的组织都有甚麽人,他们在哪里?〃
    我沉默了片刻,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挤出笑来,然后坚定的摇头。随着我的动作,刀刃切开了我的皮肤,我能感觉到血液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的顺着我的脖子流到了我的身上,流到我的脚背再流到地面上。
    我听见有人从后面那间屋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呼:〃住手!住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惊讶的瞪大眼睛,我看见佐藤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痛苦的意识到我成为他逼迫另一个人屈服的棋子,晕过去前唯一能确认的事情是,那个声音,不是孟华哥。。。。
    桂花是白色的,它开了又谢了。菊花是白色的,它绽放在院中。转眼小苍兰和佛手掌也开了,它们都是白色的,幽香的。冬天的白梅花映着雪,香味从园子里一直传到房中。然后是水仙,然后是马蹄莲。。。它们都是白色的,香味都是悠远的。
    我站在窗口,外面的树叶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也许已经长满新叶,嫩绿的。房间里的茶几,上面的君子兰正在盛开。这里不是北京,我在这里竟然已经大半年,民国二十九年的孟春早已过去。但我觉得自己的时间似乎停止在了某个地方,再也不会走了。
    〃还以为你睡了,正好,喝药。〃有人轻轻推开门进来,他端进来一碗药,淡淡的苦涩的香味充满了房间。
    〃怎麽也不多穿些衣服,不要感冒了,现在才三月。〃他过来,给我加衣服。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已经淡去了,都是些深深浅浅的白色印子。他仍然像怕我疼似的小心伺候着:〃不用担心,这些疤痕可以去掉的,我已经叫庄大夫开药了。每天用药草熬的水洗澡,然后再擦药膏就会好。〃他又道,〃只是你身子弱,不能大补,而且擦这药也得忌口。你放心,荣哥儿,你会好的。我会叫你好的。。。〃他哭了,眼泪一滴一滴的打在我手上。
    我不由自主缩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他为甚麽眼睛红红的,脸色这麽苍白,而且会瘦成这个样子?我有些迷惑的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摸到了他的骨头。
    他握着我的手:〃你还是不想说话麽?我不想勉强你,只要你好起来,我怎麽样都无所谓。〃
    我将眼睛移开,看向那盆君子兰。他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我说过的,荣哥儿,你是白色的花,你永远是白色的,永远是干净的。那些肮脏的政治不是你该管的,只要有我在,我就会保护你。〃
    我收回目光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隐忍而痛苦:〃孟华。。。叫我照顾你,我尽我全力看住你,你要走,我把你送到他手上。。。但是我要他照顾你,他是怎麽做的呢?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他!〃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发疼,我皱了一下眉。他立即松开一些,俯身亲吻我的额头和唇角,〃荣哥儿,我无论做甚麽都是因为你。〃
    我看着他,他拉着我的手:〃我晚上要出去。。。桂香在门口,你要甚麽找她就是。还有兰香也在,你若累了就休息。不想睡的话,出去逛逛也好。记得多带几个保镖。不过最好不要,你也知道,世道乱。〃他深深看我一眼才走,我听到他出门的声音。隔一阵在窗下看到了他,灯下他换了一件合体的黑色西装,浅色的丝绸领带,银色的领带夹和袖扣。他的仪容永远庄重得体,他的笑容永远潇洒风雅,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哭,才会红了眼圈,才会失态。他走了,留下了那碗药香四溢的棕色液体。
    我并没有喝,我看着他,他也抬头看着我,目光深邃。然后他戴上黑色的礼帽弯腰上车。三个保镖跟着他坐一辆车,还有几个上了另一辆,他们行远了。
    我拉上窗帘,心里是平静的。
    走出房间,门口的桂香殷勤的扶着我:〃侬小心。〃
    我没有说话,她已经习惯。我知道下人们都在背后议论我是不是哑巴,我并不在乎这些。下楼来到客厅,我径直做到了沙发上,她笑一笑:〃侬看报纸,水好伐?〃
    我也笑一笑,她转身给我倒水,我接过来点点头,她摆手:〃勿要虾,荣少爷点心吃伐?〃我摇摇头,拿过旁边的报纸。
    三月三十日时,汪精卫政府在南京成立。他任代理国民政府主席兼行政院院长,陈公博任立法院院长,温宗尧任司法院长,梁鸿志任监察院院长,王揖唐任考试院院长,汪精卫兼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政院内设内政、外交、财政、军政等十四个部,还有赈务、边疆、侨务、水利、华北政务等五个委员会。这个政府控制了中国华北、华南、华中数省的沦陷区。报纸上前两天说,他们先后与日本人签订《中日基本关系条约》《中日共同宣言》《日本国与中华民国同盟条约》《中日满共同宣言》等一系列条约,从条约来看,也无非就是卖国的了。不过今天的报纸比较有趣,说汪精卫同意参加德意日法西斯同盟,现在在组建和平军,要配合日军对苏浙皖等省进行〃清乡〃,开展所谓〃新国民运动〃。
    我放下报纸,这些跟我有甚麽关系呢?我人在这里,又和在别处有甚麽不同麽?我站起来,另一个丫头过来,我知道她是兰香,她说话我比较喜欢些,不全是那种叫我难懂的沪语。
    〃荣少爷,侬出门?〃兰香扶着我就又回头,〃伊把那件白的开司米拿来好伐?哦,还有白色那件派司,少爷勿要感冒了闹。〃
    我还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