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记(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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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宿不能想像再多在地球上留多十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来可笑,他们二十八宿到地球一行的目标说穿了不过是专程来同地球人谈恋爱。

  开头他们兴奋到做梦都会笑出来。

  试想想,一切公费,旅游观光之余,尚可恋爱。后来,壁宿苦笑,后来才知道真是苦差。

  地球人是那么奇怪的一种人。

  在仙后座的冥外行星,人们早已克服了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之苦,他们的生活是文明的,冷静的,舒适的。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战争贫穷早已消灭,情绪的涨落早受控制,地球的落后使他们大吃一惊。

  尤其是室壁二宿,来到潮热神秘的东方,且在一个华洋杂处的功利社会中。光是恋爱不用谋生,也不容易适应。

  他们还是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

  除出音乐与舞蹈,壁宿的至爱是人类婴儿。

  在冥外行星,新生几乎均年龄是十六岁,但在地球,婴儿在母体中孕育九个月便得出生,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眼睛都张不开,整日只是吸啜奶液及哭泣,真可怜,可是又可恶地吵闹。

  边回忆边驾驶是一种享受。

  壁宿很快回到了家。

  书房中的通讯仪响起讯号。

  壁宿连忙去接听。

  找她的是在纽约居住的参宿,她在地球上的身分是一个妇产科医生。

  “可有重要事?”

  “没有,闲聊而已,虚宿与女宿忙得不得了,你可有空讲几句?”

  壁宿笑,“他俩一向习惯在最后一刻交功课。”

  “该等作风不敢恭维。”

  “你的报告早已做妥?”

  “是。”

  “教授叫我们在报告后设一总结。不得超过五十字。”

  “老狐貍出的题目考死人。”

  “壁宿,”参宿突然间感慨万干。“我们后天便要回去了。”

  “这是事实。”

  “你知道箕宿的事吧?”

  “听说过一点。”

  箕宿驻东京,他的身分是棒球明星。

  ‘箕宿差些为他所爱的一位上演员留下来做异乡人。”

  “那是个很动人悲怆的故事。”

  “我们这二十八个人的报告应合在一起,便是一部恋爱巨著,老狐貍眼福不浅。”

  自从大学第一年参宿所得分数校低后,她就死始叫教授老狐貍。

  教授所关心的是报告的结论、”

  “叫我辗转反侧的,也就是这个结论。”

  “参宿,”壁宿黯然,“你没有假戏真做吧。”

  “唯一叫我动了真情的,是他们的婴儿。真想拐带一个回去。”参宿咕咕地笑。

  啊,她比壁宿理智。

  “你呢?”

  “我?”壁宿答;“我也没有铸成大错。”

  参宿又笑,“小错避不了是不是?”

  壁宿迟迟不答。

  “你听上去好像很累的样子,我还是让你休息吧。”

  “不不,我乐于跟你聊两句,对,轸宿怎么样了?”

  “轸宿真惨。他差些叫医护人员接了回去,据说还在休养中,不过,他也完成了报告。”

  “轸宿太认真了,”壁宿惋惜,“他忘记我们只为回着做报告而来,他不该爱上一个负心女。”

  参宿叹口气,“他遭到迷惑,居然企图自杀,幸亏叫同伴翼宿发觉,救得早,才不致送掉小命。”

  “他们住在巴黎吧,那是一个美得叫人心悸的城市,听说每个雾夜,轸宿仍然站在左岸的亚历山大桥头等那个变了心的女郎,可怕。”

  “那女孩为何扔掉轸宿?”

  壁宿冷笑一声,“地球人要扔掉另外一个人,何用理由,他们是宇宙中最不贞节的一种高级生物。”

  参宿吃一惊,对于善良的冥外行星族来说,这已是非常严肃的一种控诉。

  半晌,参宿说:“明天再谈吧,大家都累了。”

  挂线后,壁宿把双臂枕在头下,看牢天花板沉思。

  在这个大都里潜伏了十整年,带回家的,将是一颗苍白的心,壁宿后悔建议到地球上来探险。

  地球人的贪、嗔、恶、痴、憎,她全领略了一点,开头的感觉是惊骇,后来则是厌恶。

  二十八宿的经历遭遇各有不同,教授答应他们交换报告来读,壁宿很想看到其他同学的冒险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还差一个结尾。

  故事在她抵达地球的第三年开始,已历时七载。

  在别人看来,故事平凡,乏善足陈,但对当事人来讲.壁宿侧着头想一想.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

  案头的电话响了。

  壁宿当然知道这是谁。

  那是她在地球上的恋爱对象向宗明。

  “壁宿,我就在楼下,让我上来同你说几句话。”

  “不用多讲了,我已同你坦白一切,你已知道我的身分,那是非常危险的做法,我的同伴必不原谅我,你已有过你的机会。”

  “壁宿,我就在你门口。”

  门铃轻轻响起。

  壁宿内心斗争良久,奈何他后座冥外行星人的意志力根本不足够应付地球异性的纠缠,一个个败下阵来。

  壁宿去开门的时候,不是不痛恨自己的。

  向宗明站在门外,手上抱着一大束地球独有的白色香花。

  那些特有的香氛如油丝般钻入壁宿鼻中,她深深叹息。

  向宗明进得屋来,质问壁宿;“我不明白你字条上说些什么,请解释。”

  壁宿落下泪来。

  “说呀,你要回到什么地方去?”向家明握住她双肩摇。

  “回家。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反正你去哪里我也跟到哪里。”

  壁宿答:“你不可能到那个地方去。”

  “那么,你为我留下来。”他固执而自私地说。

  壁宿看到他的眼睛里去,“我已告诉你,我不是你同类。”

  “话说得清楚些好不好?”何宗明十分急燥,“我们在一起已有多年,就差没有举行婚礼,我为你牺牲良多。”

  壁宿说:“我渴望回家,我俩在一起不会有幸福。”

  向宗明呆住,“你要离开我!”

  “是的。”

  “我可以马上离婚.壁宿。相信我。”

  壁宿有点厌倦“这句话你讲过多次了。”

  向宗明颇为尴尬,他低下了头,苦笑。“我舍不得孩子们,她要胁不给我见孩子。”

  壁宿挥挥手,“藉口籍口藉口。”

  “说到藉口,”向宗明说:“你的藉口也真够奇怪,你的家在哪里,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

  “你不是以为我会相信你吧。”

  “事实是事实,”壁宿黯然,“在这段日子里我们经历过快乐,也经验过悲苦,到了今日,一切已趋平淡,就让我静静离去吧。”

  向宗明看着她。“这就是你驻颜有术的原因吗?”

  壁宿点点头.这也是我从不工作却生活无忧的原因。”

  向宗明见她言之凿凿,不禁暗暗好笑,“照你这么说。我俩缘分已尽。”

  壁宿回味缘分二字,不禁垂头叹息。

  “你不会介意向我展露作的原形吧。”

  “你很难接受我们的原形。’

  “壁宿,你不应吝啬。”

  壁宿在悲苦中终于做了一件蠢事,她轻轻抬起头,

  忽然之间,双目精光四射,如有电光从眼眶放射,光束渐渐聚成一团电波纹,伸缩不定,浮游在空气中,而她的皮囊一如具充气玩具,呆呆靠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向宗明看得呆了。

  只听得壁宿的声音轻轻说:“在地球的空气中,我们的形态只是一束电光波。”

  向宗明发觉双手双腿不住颤抖,“你,你不是人类!”

  壁宿的声音有点无奈,“你说得很正确。”

  向宗明指着她,“你骗了我这些年。”

  壁宿忽然笑了,“彼此彼此,向宗明。你又何尝与妻子分居,你从头到尾足未曾离开过家。”

  向宗明瞪着那团不住伸缩的光波,“你们可是前来破坏地球?”

  只见光波渐渐聚集,缓缓退回壁宿的眼眶,壁宿轻轻闭上眼睛,她的四肢又开始活动,她说;“不,我们只是到地球来做一个报告。”

  “可是要霸占地球?”

  “不,你们的时间过得太快,你们的资源有限,地球人的生活辛劳艰苦,根本不是好地方。”

  壁宿已恢复原状,睁开双目。

  向宗明不能置信,没想到多年的情人竟不是人类。

  壁宿轻轻说;“现在你明白我的家不是你可以去得到的地方了吧。”

  向宗明犹自挣扎,“不,刚才只是一场作弄我的特技。”

  “你已清楚看到一切,为什么不予接受?”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仍然放我走?”

  “我对你没有惧怕,我只是一束光波,对地球人来说,肉体最最重要。享乐纵欲,统统是满足肉体,遭拘禁受虐待的也是肉体,我们没有这种烦恼,你走吧,我感激你给我的好时光。”

  向宗明缓缓站起来。

  “再见。”

  壁宿期待着一个拥抱,但是没有向宗明一脸恐惧,勿勿离去。

  他走得太过仓猝,脚踏在适才带来的花束上,壁宿惋惜地将花来拾起。

  她不是没有动过留下来的念头,几番矛盾挣扎,向给过她许多许多美丽的允诺。

  没有一件实践,每一日都有新的失望。

  纠缠日久,使壁宿终于相信,速速回家,是唯一的解脱。

  她自己亦愿意摆脱这段不算愉快的感情。

  这一切经过,壁宿都在报告中写得非常清楚。

  那一夜,她没有睡,她忙着把报告传真到总部。

  大学派来的航天船,已在天空中等待他们二十八宿。

  “壁宿璧宿。一切安好?”

  那是一向关怀她的室宿。

  壁宿回答;“一切准备妥当,中午时分可脱离皮囊,飞返航天器。”

  “祝一切顺利。”

  “你也是。”

  天已经朦亮。

  壁宿叹口气。经过这十年,她已是个不同的人,她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地球上的生活。

  她把通讯仪拆卸,尽量避免留下蛛丝马迹。

  壁宿手脚磊落。正当她要轻轻离开自身的地候,忽听门外一阵人声。

  她意外地听得向宗明的声音在作指挥:“就是这里,快!快!”

  他为什么回头?

  接着撬门声,向宗明顿足,“它是外太空怪物,你们千方要当心。”

  壁宿如堕冰窖,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像她读过地球神话白蛇传记的情节一样,那无良心的许仙又再一次复活串通外人,来捕捉扑杀爱人。

  她坐在沙发上,呆呆地聆听门外人声嘈杂喧嚷,刹那间她已来不及伤感。她要尽快作出紧急措施。

  她轻捷地摆脱了肉身,精灵飞脱隐在一角。

  向宗明并不知道,这一束电波,不一定要发亮。

  大门破开,向宗明带领着一班穿制服的人员冲进小小公寓。

  他们一见有少女斜斜倒在沙发上,立刻放下工具前去急救,壁宿在一旁叹息,倒还是陌生人肯施舍关怀,那向宗明只顾四处张望,寻找光束。

  一番急救之后。其中一名急护人员说:“召黑车,她已不中用了。”语气极之惋惜。

  那向宗明却说:“你们莫被她瞒骗,她可以随意出入这具躯壳,她--”

  制服人员不耐烦地吩咐“将该人扣押问话,好好查办。”

  壁宿悲哀之极,她轻趋近向宗明,在他耳边问:“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向宗明比想像中镇定,他抬起头来“是你吗,壁宿,我知道你还没有走,非我族类,其心必导,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要保护我妻子。”

  其他人等见他自言自语,都呆住了。

  领队说:“把这位向先生带出去见精神科医生。”

  接着有更多的人上来处理壁宿的躯壳.最后把它放进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那张娟秀的脸并没有因为灵魂离开而逊色,仍然楚楚动人,脸上表情异常平静,壁宿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用了十年的身躯,塑料袋的拉练刷一声拉上,躯壳被抬走。


  十年前壁宿刚来到地球,便遇上该名少女,当时她已失却生命,被海浪卷上沙滩,是一具为人离弃的身体,壁宿借用了它。

  少女死因不明,但是地口袋中有一张字条,重复写着三个字:请爱我、请复我、请爱我……

  她连自己都不爱,都盼望人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