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地狱之沉沦






  舔了舔嘴唇,他小心翼翼地道:“那麽,奴隶必须视线向下,不能正视主人的眼睛和面庞,因为这是对主人的极大不尊重。” 

  “主人的话奴隶怎麽敢忘记?”他那谦卑的语音里充满显而易见的虚情假意,也许他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舔了舔嘴唇,他小心翼翼地道:“那麽,奴隶必须视线向下,不能正视主人的眼睛和面庞,因为这是对主人的极大不尊重。” 

  忍心中冷笑,淡然道:“这些条例你倒是背得很熟。” 

  他的语气里不自禁地带了一丝怨愤和自嘲:“奴隶手册天天都在背,怎麽能不熟?” 

  到底还是怕惹怒忍,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当然还不够,奴隶是该天天背的,还要努力学习,以便更好地为主人服务。” 

  忍懒得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道:“你很爱你的养父?” 

  他似乎早有准备,面上七情不动:“小时候当然爱过,後来恨过,现在是不爱也不恨,他只是个陌生人。现在奴隶的心里只有主人。” 

  忍冷嗤一声道:“陌生人?你这麽看他的?那你反映那麽大干嘛?”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的口气淡然而平和:“以前有点想不开,现在不了。我出来这麽多年,他从来没找过我,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掠过一丝微笑,他假惺惺地道:“说来还要多谢主人的开导,谢谢主人给奴隶做的催眠,把心里话对一个树洞讲出来,果然好受多了。和主人比起来,外面那些人啊事啊果然是狗屁,思想整理了,心境平和了,现在奴隶的人生目的更明确了,总之一心一意为主人服务就对了。” 

  忍假装没听出话里的嘲讽,不受他的激,盯著他道:“他从来没找过你,那麽你继承家产後,转了10万美元给你养父吉野茂,是多年之後你们的第一次接触?是你去主动找他,而不是他来找你?” 

  他面色微变,而笑意如故:“那时传媒把我继承家产的事情渲染得沸沸扬扬,他不可能不知道。与其等他上门要钱,不如先把他打发了,也算了结了他对我的抚养之恩。” 

  忍似笑非笑地道:“是麽?你给他钱是为了报答他?” 

  “是。”他微喟道,“毕竟,小时候他也曾经真的很爱我。那时候,我觉得天下没有比他更好的父亲。” 

  忍淡淡一笑,道:“你曾经骂过我畜牲,说我冷血、残酷、没人性。在你心里,一直认为你在道德上比我高尚是吧?” 

  他立刻紧张起来,看来那木马把他吓得不轻:“那是奴隶愚昧。” 

  忍冷冷地道:“对我说实话。你很清楚告解模式的规定,你可以说出任何心里话而不受惩罚,除了说谎。” 

  他犹豫了很久,终於慢慢地道:“是的,我认为我比你高尚。因为我没有伤害过别人,没有做亏心事。” 

  忍悠悠地道:“据我所知,你母亲在诹访湖溺死并非意外,而是蓄意自杀,她带你去见你的亲生父亲浅见平一郎,却被赶走。她是死於绝望,死於心碎,凶手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冷冷地盯著羽,目光如刀:“而你,拿的就是这笔沾血的钱,上面就是你母亲的血。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你背叛了你母亲!” 

  他脸上的血色霎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翕动了一下,说不出一句话。 

  忍微笑,柔声道:“告诉我,你当时是怎麽想的?怀著怎麽样的心情接受弑母凶手的馈赠?金钱的魅力果真势不可挡,对不对?” 

  他闭上眼睛,默然良久,轻声道:“我曾经拒绝他,不想见他,骂过他。可是,後来中村律师告诉我,他已经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白木院长也证实了这一点。我……我怎麽能拒绝,让他死不瞑目?上一辈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也从未听母亲很详细地谈过,可是,他到底是我的亲生父亲,无法改变……” 

  忍静静地瞧著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嘲讽与讥诮:“好,说得真好!真是父慈子孝,人性的闪光啊!” 

  笑声戛然而止,耳语般的低声道:“你能不能不那麽虚伪?” 

  他面色苍白,很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咬牙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忍的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麽?你无法拒绝的,不是什麽父子亲情,血浓於水,纯粹是无法拒绝金钱的诱惑。你对钱的热爱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呢?我想想看……” 

  忍抱著双臂,悠闲地道:“也许是从10几岁刚刚开始打工的时候,累死累活也就赚那麽两个小钱,大概每天晚上都会翻出来数数,看看有没有少一个硬币吧。也难怪啊,老妈死了,亲爹不要你,干爹嫌弃你,继母更不用说,三个兄弟姐妹恐怕也把你当外人,这世上也只有钱最可靠了,至少不会自己长脚离开你,对吧?” 

  他的表情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脸色铁青,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是小人之心……” 

  忍微笑,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过羽留著冷汗的面颊:“是麽?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猜对了。为了这个,你想杀了我,因为你无法面对这麽丑陋的自己。” 

  他的语音越发温柔:“你说我卑鄙,冷血,为了钱什麽都干得出来。而你呢?还记得你到这里能开口说话对我说了些什麽吗?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用钱来收买我,让我出卖自己的主顾,放你走。可见,你做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在你心里,为钱而出卖他人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要告诉我你在商场上有多清白无辜,没有做过贿赂高官收买商业间谍的事。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你背叛了你母亲,接受了凶手的馈赠。既然得不到爱,得到钱也是好的。” 

  他深深地凝视著羽,眼里笑意深深:“你说你比我高尚?你只是比我虚伪。你爱钱,可是还不敢承认,硬要给自己戴上一顶高尚的帽子。” 

  “如果说我是小人,那你就是伪君子。父子亲情,慈善基金,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而制造的借口而已。” 

  “在骨子里,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都在妄想用金钱买到安全。” 

  沈默。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幽暗的背景下,凸现著羽尸体一般毫无生气的脸,仿佛全身的每一丝力气都已经被抽干。 

  良久,他慢慢地道:“你到底想怎麽样?”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主人”,而是用“你”,仿佛已经疲倦得无法再演戏。 

  忍悠然道:“不怎麽样。不过既然是婊子,就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个婊子。明明是婊子,还要装出三贞九烈的样子,说别人怎麽怎麽样,那就比较可笑了。” 

  他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很爱钱,觉得金钱真是个好东西。” 

  他笑了笑,眼神已变得朦胧:“其实,十岁以前我根本没有金钱的观念,想吃什麽东西,想要什麽玩具,不管有多贵,父亲也会立即给我买下来。他的寿司店一直很成功,不少人劝他开分店,或者跟大食品公司创出品牌,他总是笑笑,理都不理,仿佛只要守著我、守著我母亲,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虽然他後来对我做了一些不可原谅的事,但还是要说,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直到……直到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虽然已经事隔多时,他的声音里仍有一丝颤抖,顿了顿,才接下去道:“其实也没有什麽,这父爱既然是偷来的,他要收回去也是应该的,但当时很想不通。就算要一根课堂用的直尺,也要千恳万求,就差给他下跪。好容易得到了,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挨二十下手心,作为不小心弄断上一根直尺的惩罚。那时我就想,要是自己有钱就好了,想买什麽就买什麽,不用再看别人脸色。後来就开始打工。” 

  他疲惫地笑了笑,仿佛已经不胜负荷,所以干脆投降:“你看,我对金钱的贪恋比你想象的还早。想用金钱买到安全,觉得世上只有钱不会自己长脚离开我,你说得都对,这就是我的想法。” 

  “不过,这世上有多少人不爱钱,专门跟钱过不去的?”第一次,他抬起深墨色的眸子看著忍,“如果说爱钱就是婊子,那这世上有多少清白的?主人都说你也爱钱,而且敢於承认,难道主人承认自己也是婊子?” 

  不待忍发作,他立刻补充道:“只是玩笑,主人不必生气。当然我才是婊子。我有一个娼妓的身体,我是一个一文不值的贱货。” 

  他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已经能够很流利地说出这句话来了。我已经说了几百次,还可以说几千次,只要主人高兴。你说我是什麽就是什麽,婊子就婊子,我怎麽敢不承认?” 

  忍古怪地看著他,想要看到他的心里去:“的确人人都爱钱,可是为了钱而宁愿放弃杀母血仇的可不多。为了钱出卖自己倒也罢了,出卖别人也可以理解,可是连至亲都能背叛,还自认为自己高尚,那就比较有趣了。” 

  羽安静地看著忍,目光竟然没有一丝不安和怯意,淡淡地道:“我母亲之死是个悲剧,可不是凶案。她已经死了,我做什麽也挽回不了她的生命。如果我想找借口的话,甚至可以说,她本来就希望我们父子相认,我这麽做不过是了结她的心愿而已。” 

  “我也没有办法把浅见平一郎怎麽样,甚至母亲重新活过来,也不可能把他怎麽样,因为那是母亲爱的男人。如果他不是心存歉疚,我怎麽骂他,拒绝他,都谈不上报复,因为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如果你是我,你又能怎麽样?杀了他?不仅触犯刑律,而且他本来就要死了。” 

  “我是爱钱,没有狷介到因为母亲的死而拒绝接受遗产,死者已矣,我想活得更好。这有什麽不对?不偷不抢,别人送给我,我接受。既不违反法律,也不违反道德,他本来就欠我们母子的,我心安理得。” 

  忍一怔,拍手道:“精彩!能把这麽强词夺理的话说得振振有辞。可以想象你商场上的谈判对手有多可怜,面对这麽厚颜无耻的谈判者。” 

  脸一沈,道:“别告诉我你在商场上贿赂收买别人也叫合情合法!” 

  他古井无波地道:“不合法,但合情,这就是商场上的潜规则。人人都这麽做,特别已经开口讨要的时候,我不这麽做,别人不会说我高尚,只会说我是傻瓜。如果有人因此受到伤害,我会抱歉,但不会内疚,做这一行就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医生不会为手术台上的每一次失误而内疚,教师不会为他给每一个学生打不及格断绝了别人的升学希望而内疚,我为什麽要内疚?我又不是圣人,不比别人更高尚。” 

  他瞧了一眼铁链加身的自己,淡淡地道:“但也不比别人更卑鄙。至少,我没有用枪逼著他们收受贿赂,没有用锁链拴著别人,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强奸你。” 

  他再一次抬头看著忍,突然一笑,道:“其实如果这番话是别人责备我,也许我真的会内疚,但从主人的口里说出来,那就不一样了。就算我拒绝继承遗产,主人也会说我让一个老人死不瞑目有多残忍冷酷,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等等等等。你根本就是想让我难受而已。” 

  笑意里已多了一丝嘲弄,他慢慢地道:“现在主人一开口说要跟我谈心,我就紧张得不得了,翻来覆去地只是想:他又想伤害我,他又想刺痛我。别理会,想想这些话里有多少恶意的欺骗。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控制不了大脑的本能反应,就像现在一挨鞭子就会大叫谢谢主人,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忍没想到他如此刀枪不入,一时竟有些找不到话说,冷笑两声,道:“果然是虚伪到一定级数了,居然还有整套理论支持!你还有没有羞耻之心?” 

  羽茫然地盯著虚空,自失地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和疲惫:“我不知道我为什麽还要有羞耻之心。整天赤身露体像狗一样被人操来操去,不,连狗都不如。只是泄欲的工具,容纳男人精液的容器。羞耻心?就算本来还有,也早被磨光了。” 

  那些自我贬低、自轻自贱的话语,就算已经武装好自己,日复一日的重复才知道有多伤人,特别这些话语是如此接近他真实的生存状态。自我尊重有什麽用?别人确实是把他当最低贱最下等的生物在使用啊。 

  人的价值,究竟取决於自我判定,还是社会或他人对你的评价? 

  长久以来,他一直努力奋斗,苦苦挣扎,目的就是从他人仰望羡慕的眼光中印证自身的价值,他似乎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