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1055





    方丝萦继续沉默着,屏住气息,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只是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盲 人。月光下,柏霈文的面容十分清晰,那是张被狂热的期盼所烧灼着的脸,被强烈的痛苦所 折磨着的脸。由于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前移动,他的方向是准确的,方丝萦发现自己被逼在 一个角落里,很难不出声息的离开了。“含烟,说话!请求你!我知道这绝不是我的幻觉, 你在这儿!含烟,我每根神经都知道,你在这儿!含烟,别太残忍!你曾经是那样温柔和善 良的,含烟,我这样日日夜夜的找寻你,等待你,你忍心吗?”
    他逼得更近了,方丝萦试着移动,她踩到了一块瓦,发出一声破裂声,柏霈文迅速的伸 手一抓,方丝萦立即闪开,他抓了一个空。他站定了,喘息着,呼吸急促而不稳定,他的面 孔被痛苦所扭曲了。“你躲避我?含烟?”他的声音好凄楚、好苍凉。“我知道,你恨我, 你一定恨透了我,我能怎样说呢?含烟?我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这十年来,我也受够 了,你知道吗?我的心和这栋烧毁的房子一样,成为一片废墟了,你知道吗?我拒绝接受眼 睛的开刀治疗,只是为了惩罚我自己,我应该瞎眼!谁教我十年前就瞎了眼?你懂吗?含 烟?”他的声调更加哀楚。“想想看,含烟,我曾经是多么坚强,多么自负的!现在呢?我 什么志气都没有了,我只有一个渴望,一个祈求,哦,含烟!”他已停到她的面前了,近得 连他呼吸的热气,都可以吹到她的脸上。她不能移动,她无法移动,她仿佛被催眠了,被柏 霈文那哀求的、痛楚的声音所催眠了,被他那张受着折磨的面容所催眠了。她怔怔的、定定 的看着他,听着他那继续不停的倾诉:“含烟,如果你要惩罚我,这十年,也够了,是不 是?你善良,你好心,你热情,你从不肯让我受委屈,现在,你也饶了我吧!我在向你哀 求,你知道吗?我在把一个男人的最骄傲、最自负的心,抖落在你脚下,你知道吗?含烟, 不管你是鬼是魂,我再也不让你从我手中溜走了。再也不让!”
    他猛的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方丝萦发出一声轻喊,她想跑,但他的手强而有力, 他抛掉了手杖,把她拉进了怀里,立刻用两只手紧紧的箍住了她,她挣扎,但他那男性的手 臂那样强猛,她挣扎不出去,于是,她不动了,被动的站着,望着那张鸷猛的、狂喜的、男 性的脸孔。
    “哦,含烟!”他惊喊着,用手触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你是热的,你不像一般鬼魂那 样冷冰冰。你还是那样的长头发,你还是浑身带着玫瑰花香,呵!含烟!”他呼唤着,是一 声从肺腑中绞出来的呼唤,那样热烈而痛楚的呼唤,方丝萦的视线模糊了,两滴大粒的泪珠 沿着面颊滚落。他立刻触摸到了。他喃喃的,像梦呓似的说:“你哭了,含烟,是的,你哭 吧,含烟,你该哭的,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尽了苦,受尽了委屈。哭吧,含烟,你好好的哭 一场,好好的哭一场吧!”
    方丝萦真的啜泣了起来,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受不了,都触动她那女性的、最纤弱的神 经,她真的哭了,哭得伤心,哭得沉痛。“哦,哭吧!含烟,我的小人,哭吧!”他继续 说:“只是,求你,别再像一股烟一样从我手臂中幻灭吧,那样我会死去。呵!含烟呵!” 他的嘴唇凑上了她的面颊,开始吸吮着她的泪,他的声音震颤的、压抑的、模糊的继续响 着,“你不会幻灭吧?含烟?你不会吧?你不会那样残忍的。老天!我有怎样的狂喜,怎样 的狂喜啊!”于是,猛然间,他的嘴唇滑落到她的唇上了,紧紧的压着她,紧紧的抱着她, 他的唇狂热而鸷猛,带着全心灵的需求。她无法喘息,无法思想,无法抗拒……她浑身虚软 如绵,思想的意识都在远离她,脚像踩在云堆里,那样无法着力,那样轻轻飘飘。她的手不 由自主的圈住了他的脖子,她闭上了眼睛,泪在面颊上奔流,她低低呻吟,融化在那种虚幻 的、梦似的感觉里。忽然间,她惊觉了过来,一阵寒颤穿过了她的背脊,她这是在做什么? 竟任凭他把她当作含烟的鬼魂?她一震,猛的挺直了身子,迅速的用力推开了他,她喘息着 退向一边,接着,她摸到了一个断墙的缺口,她看着他,他正扑了过来,她立即翻出缺口, 发出一声轻喊,就像逃避瘟疫一样没命的向花园外狂奔而去。她听到柏霈文在她身后发狂似 的呼喊:
    “含烟!汉汉汉汉汉!”
    她跑着,没命的跑着,跑了好远,她还听到柏霈文那撕裂似的狂叫声:“含烟!你回 来!汉汉汉你回来!汉汉汉你回来!”
    她跑到了柏宅门口,掏出她自备的那份偏门的钥匙,她打开了偏门,手是颤抖的,心脏 是狂跳着的,头脑是昏乱的。进了门,她急急的向房子里走,她走得那样急,差点撞在一个 人身上,她站住,抬起头来,是老尤。他正弯下身去,拾起从她身上掉到地下的一朵红玫瑰。
    “方小姐,你的玫瑰!”
    老尤说着,把那朵玫瑰递给了方丝萦,方丝萦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是锐利的,研究 的。她匆匆接过了玫瑰,掩饰什么似的说:“你还不睡?”“我在等柏先生,他还没回来。”
    “哦。”她应了一声,就拿着玫瑰,急急的走进屋里去了,但她仍然感到老尤那锐利的 眼光,在她身后长久的凝视着。
    上了楼,一回进自己的屋子里,她就觉得浑身像脱力一般瘫软了下来。她关上房门,把 自己的身子沉重的掷在床上,躺在那儿,她有好久一动都不动。然后,她坐起来,慢慢的脱 掉了风衣和鞋子,衣服和鞋子上还都沾着含烟山庄的碎草,那朵玫瑰已经揉碎了。换上了睡 衣,她躺下来,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不能平静,柏霈文在她唇上留下的那一吻依旧鲜明,而 且,她发现自己对这一吻并不厌恶,相反的,她始终有份沉醉的、痛苦的、软绵绵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心灵的每根纤维都觉得刺痛——一种压迫的、矛盾的、苦恼的刺痛。 她听不到柏霈文回房间的声音,他还在那废墟中作徒劳的找寻吗?那阴森的、凄凉的、幽冷 的废墟!她几乎看到了柏霈文的形状,那样憔悴的、哀苦无告的、向虚空中伸着他那祈求的 手。摸索又摸索,呼唤又呼唤,找寻又找寻……但是,他的含烟在何处呢?在何处呢?
    她把脸埋进了手心里,痛苦的、恼人的关怀呵!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那儿苍苔露冷, 那儿夜风侵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忽然想起那本黑色的小册子,爬起身来,她从风衣口 袋里摸出了那本又霉湿、又残破的小册子,翻过来,那些细小而娟秀的字迹几乎已不可辨 认,在灯光下,她仔细的看着,那是本简简单档的记事册,记着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间或 也有些杂感,她看了下去:

    ''六月五日''

    今日开始采茶了,霈文终日忙碌,那些采茶的姑娘在窗外唱着歌,音韵极美。

    ''六月八日''

    “她”又来找麻烦了,我心苦极。我不知该怎么办好,此事绝不能让霈文知道。我想 我……(下面烧毁)

    ''六月十一日''

    我决心写一点儿什么,我常有不祥的预感,我该把许多事情写下来。

    ''六月十二日''

    霈文终日在工厂,“她”使我的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高目睹一切,他说要告诉霈文, 经我苦求才罢。

    ''六月十五日''

    霈文整日都在家,我帮他整理工厂的帐目,我不愿他离开我,我爱他!挝挝挝挝挝爱他!

    ''六月十七日''

    我必须要写下来,我必须。(下面烧毁)

    ''六月十八日''

    高坚持说我不能这样下去,他十分激动,他说霈文是傻瓜,是瞎子。

    ''六月二十二日''

    我要疯了,我想我一定会疯。“她”今日盘问我祖宗八代,我背不出,啊!

    ''六月二十四日''

    我希望霈文不要这样忙,我希望!为了霈文,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

    ''六月二十五日''

    怎样的日子!霈文,你不该责备我呵,多少的苦都吃过了,你还要责备我吗?霈文,你 好忍心,汉汉汉汉汉忍心哪,我哭泣终日,“她”说我……(下面烧毁)。

    ''六月二十六日''

    高陪伴我一整日,他怕我寻死。

    ''六月二十九日''

    我决心写一点东西了,写一本小小的书,我要把我和霈文的一切都写下来。

    ''六月三十日''

    着手写书,一切顺利。

    ''七月五日''

    我想我太累了,今日有些发烧。

    ''七月八日''

    风暴又要来临了,我感觉得出。霈文又不在家,我终日伏案写稿,黄昏的时候,突 然……(下面烧毁)

    ''七月九日''

    果然!“她”又寻事了,天哪!今日豪雨,霈文去工厂,我不能忍受,我跑出去,淋湿 了,高把我追了回来。

    ''七月二十日''

    病后什么都慵技懒懒的,霈文对我颇不谅解,我心已碎。

    ''七月二十二日''

    浑身乏力,目眩神迷,虽想伏案写书,奈力不从心。高劝我休息,他说我憔悴如死。

    ''七月二十五日''

    续写书,倦极。七月二十六日小生命将在八月中旬降生,连日腰酸背痛,医生说我体质 太弱,可能难产。

    ''七月二十七日''

    天气热极,烈日如焚,“她”要我为她念书,刁刘氏演义,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下面 烧毁)

    ''七月二十八日''

    晕倒数次,高找了医生来,我恳求他不要告诉霈文,霈文实在太忙了,一切事都不能怪 他。

    ''七月三十日''

    发热,口渴,我命将尽。我必须把书先写完,天哪,我现在还不想死。

    ''七月三十一日''

    霈文和高大吵,难道霈文也相信那些话,我勉力起床写书,终不支倒下。

    ''八月一日''

    我有怎样的晕眩,我有怎样的幻觉!霈文,别离开我!霈文,我的爱,我的心,我的世 界!
    ……
    她猛的合起了那本小册子,她不愿再读下去了。这些片片段段、残破不全的记载使她的 内心绞痛,泪眼模糊。把小册子锁进了床头柜的抽屉,她躺回床上,侧耳倾听,柏霈文仍然 没有回来。只有山坡上的松涛和竹籁,发出低柔如诉的轻响。



 

庭院深深  9
    一清早,亭亭就告诉方丝萦说,柏霈文病了。方丝萦心头顿时掠过了一阵强烈的惊疑和 不安。病了?她不知道他昨夜是几点钟回来的,她后来是太疲倦了而睡着了。可是,回忆昨 夜的一切,她仍然满怀充塞着酸楚的激情,她记得自己怎样残忍的将他遗弃在那废墟之中。 病了?是身体上的病呢?还是心里头的病呢?她不知道。而她呢,以她的身分,她是多难表 示适度的关怀呵!
    “什么病呢?”她问亭亭。
    “不知道。老尤已经开车去台北接刘医生了,刘医生这几年来一直是爸爸的医生,也是 我的。”
    “你看到他了吗?”她情不自已的问,抑制不住自己那份忐忑,那份忧愁,和那份痛苦 的关怀。
    “谁?刘医生吗?”“不,你爸爸。”“是的,我刚刚看到他,他叫我出去,我想他在 发烧,他一直在翻来覆去。”“哦。”方丝萦呆愣愣的看着窗外的天空,几朵白云在那儿浮 游着。人哪,你是多么脆弱的动物?谁禁得起身心双方面的煎熬?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到 那废墟中去寻觅一个鬼魂?你找着了什么?不过是徒劳的折磨自己而已。她把手压在唇上, 他梦寐里的章含烟!如今,他仍相信昨夜吻的是含烟的鬼魂吗?她猜他是深信不疑的。噢, 怎样一份纠缠不清的感情!“方老师,你怎么了?”
    亭亭打断了她的沉思,是的,她必须要摆脱这份困扰着她的感情,她必须!这样是可怕 的,是痛苦的,是恼人的!方丝萦呵方丝萦,你是个坚定的女性,你早已心如止水,你早已 磨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坚强挺立得像一座山,现在你怎样了?动摇了吗?啊,不!她打了 个冷战,迅速的挺直了背脊。“噢,快些,亭亭,我们到学校要迟到了。”
    “我能不能不去学校?”亭亭问,担忧的看着她父亲的房门。“中午我们打电话回来问 亚珠,好吗?”方丝萦说:“我想,你爸爸不过是受了点凉,没什么关系的。”
    她们去了学校。可是,方丝萦整日是那样的心神恍惚,她改错了练习本,讲错了书,而 且,动不动就陷入深深的沉思里。她没有等到中午,已经打了电话回柏宅,对亚珠,她是这 样说的:“亭亭想知道她爸爸的病怎样了?”
    “刘大夫说是受了凉,又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