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1055





自己的屋里。关上了房 门,她坐在椅子中,把那颗小小的脑袋紧紧的揽在自己的怀里。她抚摩她的面颊,抚摩她的 头发,抚摩她那瘦瘦的小手。然后,她把自己的脸埋进了那孩子胸前的衣服里,开始沉痛 的、心碎的啜泣起来。那孩子吃惊了,害怕了,她抱着她的身子,摇着她,嘴里不住的低呼 着:“方老师!贩贩贩贩贩老师!”
    然后,那小小的身子溜了下去,溜到地毯上,她跪在方丝萦的面前了,把两只手放在方 丝萦的膝上,她仰着那遍是泪痕的小脸,看看方丝萦,低声的、哀求的说:
    “你不走吧?方老师?求你不要走吧!求求你#####方老师?”透过了泪雾,方丝 萦望着孩子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庞,她的心脏收紧,收照照照照成了一团。她轻轻的拂开亭亭 额前的短发,无限怜惜的抹去了亭亭颊上的泪痕,再把那孩子的头温柔的压在自己的膝上。 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家”!现在,她将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就这样,她用手 抱着亭亭,坐在那儿,许久许久,一动也不动。
    楼下,柏霈文和爱琳的争执之声,仍然传了过来,而且,显然这争吵是越来越激烈了。 随着争吵的声浪,是一些东西摔碎的声响。那诟骂声,那诅咒声,那摔砸声造成了巨大的喧 嚣和杂乱。方丝萦沉默着,那蜷伏在她膝上的孩子也沉默着。最后,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 接着,是汽车惊人的喇叭声响,和车子飞驰出去的声音。方丝萦和亭亭都明白,爱琳又驾着 车子出去了。方丝萦以为柏霈文会走上楼来,会来敲她的门,但是,没有。一切都很安静, 非常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吃惊,让人心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方丝萦才带着亭亭走下 楼。她看到柏霈文沉坐在一张高背的沙发椅里,苍白着脸,大口大口的喷着烟雾。亚珠正轻 悄的在收拾着地上的花瓶碎片。杂在那些碎片中的,是一地被蹂躏后的玫瑰花瓣。
    餐桌上的空气非常沉闷,三个人都默然不语,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带窥伺性的。他 似乎在防范着什么,或者,他在等待着方丝萦的发作。可是,方丝萦很安静,她不想再多说 什么,对霈文,即使再埋怨,再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亭亭带着一脸的畏怯,瑟缩在两个 大人的沉默之下。于是,一餐饭就在那沉默而安静的气氛下结束了。饭后,方丝萦带着亭亭 走上楼去,在楼梯口,她的脚绊到了一样东西,她弯腰拾了起来,是柏霈文带回来要给她看 的那个纸卷,她打开来,看到了一张画得十分精致的建筑图样,上面用红笔写着:
    “含烟山庄平面图”她知道柏霈文这一天忙了些什么了。他无法再自己设计,只得求助 于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筑师一定忙了整个下午。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痉挛般的痛楚, 呵,这男人!呵,她曾梦想过的含烟山庄!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这纸卷放在柏霈文的膝 上,她低声说:“你的建筑图,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图样,一语不发。但他的脸仰向了她,带着满脸的期盼与等待,似乎在 渴望着她表示一点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她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她的喉咙哽住了,任何一声 言语都会泄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带着亭亭继续往楼上走去,但是,当她上楼前再对他投去一 瞥,他那骤然浮上脸来的萧索、落寞,和失意却震动了她,深深的、深深的震动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里,教她作功课,陪伴着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 边,望着她那睡意朦胧的小脸。她为她整理着枕头,拂开那满脸的发丝,同时,轻轻的、轻 轻的,她为她唱着一支催眠歌:
    
    “夜儿深深,人儿静静,
    小鸟儿也停止了低吟,
    万籁俱寂,四野无声,
    小人儿啊快闭上眼睛,
    风声细细,梦魂轻轻,
    愿微笑在你唇边长存!… ”
    
    那孩子张开眼睛来,朦朦胧胧的再看了方丝萦一眼,她打了个呵欠,口齿不清的说:
    “老师,你像我妈妈!”
    闭上眼睛,她睡了。方丝萦弯下身子,轻吻着她的额,再唱出下面的两句:“睡吧睡 吧,不要心惊,
    守护着你啊你的母亲!”
    孩子睡着了。她给她掖好了四周的棉被,把洋娃娃放在她的臂弯里。然后,她站在床 边,静静的望着她,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那孩子的脸像浮在一层水雾里,好久之后,她悄 悄的退出了这房间,关上房门。于是,她发现柏霈文正靠在门边上,在一动也不动的倾听着 她的动静。她呆了呆,默的看了看他,就垂下头,想绕过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可是,他 准确的拦住了她。“丝萦!”他轻声叫:“说点儿什么吧!为你所受的委屈发脾气吧!别这 样沉默着。好吗?”
    她不语,两滴泪珠悄悄的滑下了她的面颊,跌落了下去。她轻轻的摆脱了他,向自己的 门口走去,他没有再拦阻她,只是那样靠在那儿,带着一脸的痛楚与求恕。她走进了自己的 房间,回过头来,低档的抛下了一句:
    “再见!”她不敢再看他,很快的,她把门关了起来。


 

庭院深深  26
    午夜,方丝萦平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呆呆的发着愣。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她的箱 子打开着,所有的衣物都已经整齐的收拾好了。她本来准备再一次的不告而别,可是,到了 临走前的一刹那,她又犹豫了。她是无法拎着箱子悄无声息的离开的,而且,正心的课程必 须继续下去,她以前的宿舍又早已分配给了别人。她如果要走,只好先去住旅社,然后再租 一间屋子住,每天照常去正心上课。但是,这样,柏霈文会饶过她吗?“呵,这一切弄得多 么复杂,多么混乱!”
    她想着,眼睛已经瞪得干而涩。这家庭,在经过爱琳这样强烈的侮辱和驱逐之后,什么 地方还能容她立足?走,已经成了当急之务,她无法再顾虑亭亭,也无法再做更深一层的研 究了。是的,她必须离去,必须在爱琳回来之前离去!否则,她所面临的一定是一连串更深 更重的屈辱!她不能犹豫了,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女主人已经对你下了逐客令了,你只 有走!她站了起来,对着地上的那口箱子又发了一阵呆,最后,她长叹了一声。合起箱子, 她把它放在屋角,管他什么箱子呢?她尽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再来取这口箱子,即 使不要它,也没什么关系,她不再是以前那个穷丫头了,在她的银行存折上,她还有着足够 的金钱。她穿上了外套,拿起手提包,不由自主的,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玫瑰花,依稀恍 惚,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凄苦的风雨之夜!这是第二次,她被这个家庭所放逐 了!呵!柏霈文,柏霈文,她与这个名字是何等无缘!她的眼睛朦胧了。
    忽然,她惊觉了过来,夜已深了,爱琳随时可能回来,此时不走,还等到什么时候?她 拉了拉衣领,再叹了口气,打开房门,她对走廊里看过去,四周静悄悄的,整个柏宅都在沉 睡着,柏霈文的房门关得很紧,显然,他也已经进入梦乡了。她悄悄的走了出来,轻轻的, 轻轻的,像一只无声的小猫。她走下楼,客厅里没有灯光,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她不敢 开灯,怕惊醒了下人们。摸索着,她向门口走去,她的腿碰到了桌脚,发出一声轻响,她站 住,侧耳倾听,还好,她并没有惊醒谁。她继续往前走,终于走到了门口,她伸出手来,找 到了门柄,刚刚才扭动了门柄,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大 惊,不自禁的发出一声轻喊,然后,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抱住了,同时,听到了霈文那低 沉而喑哑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又会这样做!不告而别,是吗?所以我坐在这儿等着你,你走不了!含 烟,我不会再放过你了!永远不会!”她挣扎着,想挣出他的怀抱,但他的手腕紧箍着她, 他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脸上。“这样是没用的,”她说,继续挣扎着。“你放开我吧!如果 我安心要走,你是怎样也留不住的!”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要你打消走的念头!你必须打消!”“留在这儿听你太 太的辱骂?”她愤愤的问。“十年前我在你家受的屈辱还不够多,十年后再回到你这儿来找 补一些,是吗?”“你不会再受任何委屈,任何侮辱,我保证。”
    “你根本保证不了什么。”她说:“你还是放开我吧,我一定要在你太太回来前离开这 儿!”
    “你就是我太太!”她停止了挣扎,站在那儿,她在黑暗中瞪视着他的脸,一层愤怒的 情绪从她胸中升了起来,迅速的在她血管中蔓延。许许多多积压的委屈、冤枉、愤怒,都被 他这句话所勾了起来,她瞪着他,狠狠的瞪着他,憋着气,咬着牙,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还敢这样说?你还敢?你给过我一些什么?保护?怜惜?关怀?这十年来,你在做些什 么… ”
    “想你!”他打断了她。
    “想我?”她抬高了眉毛。“爱琳就是你想我想出来的吗?”
    “那是妈的主意,那时我消沉得非常厉害,她以为另一个女人可以挽救我,自你走后, 妈一直对我十分歉疚,她做一切的事,想来挽回往日的过失,你不知道,后来妈完全变了, 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想听!”她阻止了他。“我不想再听你的任何事情,你最好放 开我,我要走了!”
    “不!”他的手更加重了力量。“什么都可以,我就是不能放开你!”“你留不住我! 你知道吗?明天放学后,我可以根本不回来,你何苦留我这几小时,让我再受爱琳的侮辱? 你如果还有一点人心,你就放手!”
    “我不能放!”他喘息着,他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激情。“十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失去 过你,我不能让老故事重演,我有预感,如果我今夜让你离开,我又会失去你!你原谅我, 含烟,我不能让你走!如果我再失去你一次,我会发疯,我会发狂,我会死去,我会…  呵,含烟,请你谅解吧!”
    “我不要听你这些话,你知道吗?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发疯发狂,你知道吗?”她的声音 提高了,她奋力的挣扎。“我一定要走!你放手!”“不!”“放手!”“不!”“放 手!”她喊着,拚命扳扯着他的手指。
    “不,含烟,我绝不让你走,绝不!”他抱紧了她,他的胳膊像钢索般捆牢了她,她挣 不脱,她开始撕抓着他的手指,但他仍然紧箍不放,她扭着身子,喘息着,一面威胁的说:
    “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了。”
    “叫吧!含烟,”他也喘着气说:“我绝不放你!”
    “你到底放不放手?”她愤怒到了极点。
    “不,我不能放!”“啪!”的一声,她扬起手来,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在这寂静 的深夜里,这一下耳光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她才打完,就愣住了,吃惊的把手指衔进了嘴 中。她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行为,她从来也没有打过人。瞪大了眼睛,她在黑暗中望着 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感到他胸部的起伏,和听到那沉重的呼吸声。她想说点什 么,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他的声音,低 低的、沉沉的、幽幽的、柔柔的、安安静膊的在说:
    “含烟,我爱你。”她忽然崩溃了,完完全全的崩溃了。一层泪浪涌了上来,把什么都 遮盖了,把什么都淹没了。她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也不再抵抗了。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 哭泣。伤心的,无助的,悲悲切切的哭泣起来。这多年来的痛苦、折磨、挣扎… 到了这时 候,全化为了两股泪泉,一泻而不可止。于是,她觉得他放松了她,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 他捧住了她的脸,然后,他的唇贴了上来,紧紧的压在她的唇上。
    一阵好虚弱的晕眩,她站立不住,倾跌了下去,他们滚倒在地毯上,他拥着她,他的唇 火似的贴在她的唇上,带着烧灼般的热力,辗转吸吮,从她的唇上,到她的面颊,到她的耳 朵、下巴,和颈项上。他吻着她,吮着她,抱着她。一面喃喃不停的低呼着:“哦,含烟, 我心爱的,我等待的!哦,含烟,我爱你!我鞍鞍鞍鞍鞍你!”她仍然在哭,但是,已是一 种低低的呜咽,一种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般的呜咽。她不由自主的偎着他,把她的头紧靠着他 那宽阔的胸膛。她累了,她疲倦了,她好希望好希望有一个保护。紧倚着他,她微微战栗 着,像个受伤了的、飞倦了的小鸽子。“都过去了,含烟。”他轻抚着她的背脊,轻抚着她 的头发,把她拉起来,他们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