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1055





    “你毁吧!”柏霈文的语气却低沉而苍凉。“我还有什么可毁的?我的一切早就毁得干 干净净了。”
    一声门响,方丝萦知道柏霈文回到他自己屋里去了。屏住气息,方丝萦有好一会儿无法 动弹,觉得自己浑身每根肌肉都是僵硬的,每根神经都是痛楚的。她所听到的这一篇谈话使 她那样吃惊,那样不能置信,还有那样深重的、强烈的、一种受侮辱的感觉。瞪视着天花 板,她是更加无法成眠了。她早就猜到柏霈文夫妇的感情恶劣,但还没料到竟敌对到如此地 步,这是怎样一个家庭呵!而她呢?她卷入这个家庭里来,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呢?一个单 纯的家庭教师吗?听听爱琳刚照的语气吧!“方丝萦,你错了,哪哪哪哪哪错了!”
    她对自己一叠连声的说。然后,她猛的呆了呆,有个思想迅速的通过了她的脑海,撤退 吧!现在离开,为时未晚,撤退吧!但是……档档档档档是那无母的孩子将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上,由于晚间睡得太晚,方丝萦起床已经九点多了,好在是星期天,不需要去 学校。她梳洗好下楼,柏亭亭飞似的迎了过来,一张天真的、喜悦的、孩子气的脸庞。
    “老师,你睡得好吗?”
    “好。”她说,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我在等你一起吃早饭。”
    “你爸爸呢?”“他在楼上吃过了。”“妈妈呢?”“她还在睡觉。”“哦。”方丝萦 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是神思不属的。柏亭亭用一种敏感的神情看着她,由于她太沉默, 那孩子也不敢开口了。饭后,方丝萦坐在沙发里,把亭亭拉到自己的身边来,轻轻的说: “亭亭,方老师还是住回学校去,每天到你家来给你补习吧。”那孩子的脸色苍白了。
    “为什么?是我不好吗?我让你太累了吗?”她忧愁的问,脸上的阳光全消失了。 “啊,不是,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方丝萦说,精神困顿而疲倦。“那么,为什么呢?” 亭亭望着她,那对眼睛那么悲哀,那么乞求的、怯生生的望着她,这把她给折倒了。“老 师,我乖,我听话,你不要走,好吗?”
    “谁要走?”一个声音问,方丝萦抬起头来,柏霈文正拾级而下,他在自己的家里,行 动是很熟练而容易的,他没有带拐杖。
    “哦,爸爸,”亭亭焦虑的说:“你留一留方老师吧!她说要搬回学校去。”柏霈文怔 在那儿,他有很久没有说话。方丝萦也沉默着,一层痛苦的、难堪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然 后,好一会儿,柏霈文才轻声的,像是自语似的说:
    “她毕竟是厉害的,我连一个家庭教师都留不住呵!”
    这语气刺伤了方丝萦。
    “哦?先生!”她痛苦的喊。“别这样说!”
    “还怎样说呢?”柏霈文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空洞而遥远。“她一径是胜利的,永 远!”
    “可是……”方丝萦急促的说:“我并没有真的走呵!”
    “那么,你是留下了?”柏霈文迅速的问,生气回复到那张面孔上。“我……啊,我 想……”方丝萦结舌的,但,终于,一句话冲口而出了:“是的,我留下了。”这句话一说 出口,她心底就隐隐的觉得,自己是中了柏霈文的计了。但是,她仍然高兴自己这样说了, 那么高兴,仿佛一下子解除了某种心灵的羁绊,高兴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惊奇。



 

庭院深深  7
    从这一夜开始,方丝萦就明白了一件事实,那就是:她和这个柏太太之间是没有友谊可 言的。岂止没有友谊,她们几乎从开始就成了敌对的局面。方丝萦预料有一连串难以应付的 日子,头几日,她都一直提高着警觉,等待随时可能来临的风暴。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 生。方丝萦发现,她和爱琳几乎见不着面,每天早上,方丝萦带着亭亭去学校的时候,爱琳 都还没有起床,等到下午,方丝萦和亭亭回来的时候,爱琳就多半早已出去了,而这一出 去,是不到深夜,就不会回来的。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最初走入柏宅的那份不安和畏惧感 渐渐消失了,方丝萦开始一心一意的调理柏亭亭。早餐时,她让亭亭一定要喝一杯牛乳,吃 一个鸡蛋。中午亭亭是带便当(饭盒)的,便当的内容,她亲自和亚珠研究菜单,以便增加 营养和改换口味,方丝萦自己,中午则在学校里包伙,她是永远吃不惯饭盒的。晚餐,现在 成为最慎重的一餐了,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柏霈文就喜欢下楼来吃饭了,席间,常在亭 亭的笑语呢喃,和方丝萦的温柔呵护中度过。柏霈文很少说话,但他常敏锐的去体会周遭的 一切,有时,他会神往的停住筷子,只为了专心倾听方丝萦和亭亭的谈话。
    亭亭的改变快而迅速,她的面颊红润了起来,她的身高惊人的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 几倍……而最大的改变,是她那终日不断的笑声,开始像银铃一般流传在整栋房子里。她那 快乐的本性充分的流露了出来,浑身像有散发不尽的喜悦,整日像个小鸟般依偎着方丝萦。 连那好心肠的亚珠,都曾含着泪对方丝萦说:“这孩子是越长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个像方 老师这样的人来照顾她。”方丝萦安于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这工作的喜悦里,她暂时忘记 了美国,忘记了亚力,是的,亚力,他曾写过那样一封严厉的信来责备她,把她骂得体无完 肤,说她是个傻瓜,是个疯子,是没有感情和责任感的女人。让他去吧,让他骂吧,她了解 亚力,三个月后,他会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于寂寞的。柏霈文每星期到台北去两次,方 丝萦知道,他是去台北的工厂,料理一些工厂里的业务,那工厂的经理是个五十几岁的老 人,姓何,也常到柏宅来报告一些事情,或打电话来和柏霈文商量业务。方丝萦惊奇的发 现,柏霈文虽然是个残废,但他处理起业务来却简洁干脆,果断而有魄力,每当方丝萦听到 他在电话中交代何经理办事,她就会感慨的、叹息的想:“如果他不瞎呵!”如果他不瞎, 他不瞎时会怎样?方丝萦也常对着这张脸孔出神了。那是张男性的脸孔,刚毅、坚决、沉 着……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忧郁,嘴角那份苍凉和无奈,他是漂亮的!相当漂亮的!方丝萦 常会呆呆的想,十年前的他,年轻而没有残疾,那是怎样的呢?日子平稳的滑过去了,平 稳?真的平稳吗?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方丝萦第一次离开柏亭亭,自己单独的去了一趟台北,买了好 些东西。当她捧着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却意外的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用手托 着腮,满面愁容。“怎么坐在这里?亭亭?”方丝萦诧异的问。
    “我等你。”那孩子可怜兮兮的说,嘴角抽搐着。“下次你去台北的时候,也带我去好 吗?我会很乖,不会闹你。”
    “啊!”方丝萦有些失笑。“亭亭,你变得倚赖性重起来了,要学着独立呵!来吧,高 兴些,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们上楼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先别进去。”她轻声说。
    “怎么?”她奇怪的问,接着,她就陡的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亭亭的脸颊上,有一块 酒杯口那么大小的瘀紫,她蹲下身子来,看着那伤痕说:“你在那儿碰了这么大一块?还是 摔了一跤?”那孩子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睑。
    “妈妈和爸爸吵了一架,吵得好凶。”她说。
    “你妈妈今天没出去?”
    “没有,现在还在客厅里生气。”
    “为什么吵?”“为了钱,妈妈要一笔钱,爸爸不给。”
    “哦,我懂了。”方丝萦了然的看着亭亭面颊上的伤痕。“你又遭了池鱼之灾了。她拧 的吗?”
    亭亭还来不及回答,玻璃门突然打开了,方丝萦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爱琳拦门而立,满 面怒容。站在那儿,她修长的身子挺直,一对美丽的眼睛森冷如寒冰,定定的落在方丝萦的 身上。方丝萦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子,迎视着爱琳的眼光,她一语不发,等着对方开口。
    “你不用问她,”爱琳的声音冷而硬。“我可以告诉你,是我拧的,怎么样?”“你— —你不该拧她!”方丝萦听到自己的声音,愤怒的、勇敢的、颤栗的、强硬的。“她没有招 惹你,你不该拿孩子来出气!”“嗬!”爱琳的眼睛里冒出了火来。“你是谁?你以为你有 资格来管我的家事?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教,你就以为是亭亭的保护神了吗?是的,我打了 她,这关你什么事?法律上还没有说母亲不可以管教孩子的,我打她,因为她不学好,她撒 谎,她鬼头鬼脑,她像她死鬼母亲的幽灵!是的,我打她!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她迅 速的举起手来,在方丝萦还没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她就劈手给了柏亭亭一耳光。亭亭一直 瑟缩的站在旁边,根本没料想这时候还会挨打,因此,这一耳光竟结结实实的打在她的脸 上,声音好清脆好响亮,她站立不住,跄踉着几乎跌倒。方丝萦发出一声惊喊,她的手一 松,手里的纸包纸盒散了一地,她扑过去,一把扶住了亭亭。拦在亭亭的身子前面,她是真 的激动了,狂怒了。而且又惊又痛。她喘息着,瞪视着爱琳,激动得浑身发抖,一面嚷着 说:“你不可以打她!你不可以!你… ”她说不出话来,愤怒使她的喉头堵塞,呼吸紧迫。
    “我不可以?”爱琳的眉毛挑得好高,她看来是杀气腾腾的。“你给我滚开!我今天非 打死这个小鬼不可!看她还扮演小可怜不扮演!”她又扑了过来,方丝萦迅速的把亭亭推在 她的背后,她挺立在前面,在这一刻,她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保护这孩子,那怕以命相 拚。爱琳冲了过来,几度伸手,都因为方丝萦的拦阻,她无法拉到那孩子,于是,她装疯卖 傻的在方丝萦身上扑打了好几下,方丝萦忍受着,依然固执的保护着亭亭。爱琳开始尖声的 咒骂起来:
    “你管什么闲事?谁请你来做保镖的啊?你这个老处女!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 给我滚得远远的!这杂种孩子又不是你养的!你如果真要管闲事,我们可以走着瞧!我会让 你吃不了兜着走!”突然间,门口响起了柏霈文的一声暴喝:
    “爱琳!你又在发疯了!”
    “好,又来了一个!”爱琳喘息的说:“看样子你们势力强大!好一个联盟党!一个瞎 子!一个老处女!一个小杂种!好强大的势力!我惹不起你们,但是,大家看着办吧!走着 瞧吧!”说完,她抛开了他们,大踏步的冲进车房里去,没有用老尤,她自己立刻发动了车 子,风驰电掣的把车子开走了。
    这儿,方丝萦那样的受了刺激,她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甚至没有看看亭亭的伤 痕,就自管自的从柏霈文身边冲过去,一直跑上楼,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她倒在 床上,取下眼镜,就失声的痛哭了起来。
    她只哭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轻叩着房门,她置之不理,可是,门柄转动着,房门被 推开了,有人跑到她的床边来。接着,她感到亭亭啜泣着用手来推她,一面低声的、婉转的 喊着:“老师,你不要哭吧!老师!”
    方丝萦抬起头来,透过一层泪雾,她看到那孩子的半边面颊,已经又红又肿,她用手轻 轻的抚摩着亭亭脸上的伤痕,接着,就一把把亭亭拥进了怀里,更加泣不可仰。她一面哭 着,一面痛楚的喊:“亭亭!噢,你这个苦命的小东西!”
    亭亭被方丝萦这样一喊,不禁也悲从中来,用手环抱着方丝萦的腰,把头深深的埋在方 丝萦的怀里,她“哇”的一声,也放声大哭了起来。就在她们抱头痛哭之际,柏霈文轻轻的 走了进来,站在那儿,他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抱歉,方小姐。”他痛苦的说。
    方丝萦拭干了泪,好一会儿,她才停止了抽噎。推开亭亭,她细心的用手帕在那孩子的 面颊上擦着。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擤擤鼻子,深呼吸了一下,她勉强的对亭亭挤出一个 笑容来。说:“别哭了,好孩子,都是我招惹你的。现在,去洗把脸,到楼下把我的纸包拿 来,好吗?”“好。”亭亭顺从的说,又抱住方丝萦的脖子,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下。然后 她跑下楼去了。
    这儿,方丝萦沉默了半晌,柏霈文也默然不语,好久,还是方丝萦先打破了沉默。“这 样的婚姻,为什么要维持着?”她问,轻声地。
    “她要离婚,”他说:“但是要我把整个工厂给她,做为离婚的条件,我怎能答应?”
    “你怎会娶她?”他默然,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
    “我是瞎子!”他冲口而出,一语双关的。
    她觉得内心一阵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