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





  涟漪一怔,沈平这番话倒是讲得不错。 
  “我现在就是觉得烦,也不知道他们下一个步骤是什么,也许会逼我娶妻生子,也许会逼我到洋行去找一份工作,这两样都是我不喜欢的!”沈平用手托着头。 
  “也许你显示得乖一点呢?他们也就不会逼你了。” 
  沈平抬起头来,“我怎么不乘了?你倒说说看。” 
  “这……”涟漪也说不上来,沈平明明是一个相当乖的孩子。 
  “反正问题是他们看不惯我们,我们就成了牺牲品。” 
  “你可以把头发稍微剪得短点。”涟漪说:“衣服穿得整齐点,等他们看着满意了,就会放你走了。” 
  “我才不要等他们放呢!” 
  沈平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今年廿一岁了,要走随时可以走,我留在此地是为了尊重他们,他们却洋洋自得,以为控制了我!” 
  “他们是你父母。” 
  “哼!”沈平燃起了一根烟。 
  涟漪说:“我们还是读书吧。” 
  “读什么鬼书!”沈平笑起来,“这简直是开我的玩笑!” 
  “你不念了?” 
  “不念了!”沈平说:“希望你别怪我,你想想,廿多岁的男人还来补习功课,我也实在太迁就他们了,以后得改一改才好,不然他们必定得寸进尺,说不定会办起盲婚来了。” 
  涟漪笑,“你这个孩子!” 
  沈平也笑,“我是孩子?”他的手一指,“君儿还差不多,来,君儿!” 
  君儿看见他冲出来,沈平一只手就把他抱高了,君儿开心的笑看。 
  涟漪说:“你妈是交了学费的,这怎么可以?” 
  “把学费还给她,我现在抱君儿到公园去,我们也该去散散心了!”他自己开了门,竟自去了。 
  阿伍跟出来,“这个人,也不知道像什么,阿飞又不像阿飞,坏人又不像坏人,沈老太可惨了。” 
  “算了,”涟漪说:“阿伍,你自己没孩子,不会晓得的。” 
  “也幸亏我没孩子。”阿伍瞪瞪眼。 
  涟漪笑笑,不出声。 
  “太太,你身体是好得多了吧?” 
  “好了,晚上也睡得比较好。” 
  “当心点。生了病可也真辛苦。”阿伍说。 
  “知道了,”涟漪看阿伍一眼。 
  “那个姓简的呢?太太,他还有没有来?” 
  “没啦。”涟漪又看她一眼。 
  “那就好了,”阿伍很满意,“我去煮饭了。” 
  涟漪看看她的背影,很清楚阿伍心中想的是什么。 
  第二天去上课,简大全忽然对她说:“我看见你的弟弟了。” 
  “弟弟?”涟漪有点莫名其妙,“我可没有什么弟弟。” 
  “可是我明明看见君儿与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啊,那是隔壁邻居,”涟漪恍然大悟,“不是弟弟,他母亲叫我替他补习国文的。” 
  简大全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涟漪一眼,不出声,便夹着几本书走了。 
  涟漪满以为沈平晚上是不会来的了,经过昨天的一谈,涟漪也了解到他的苦处,不便相逼。 
  却不知道沈平还是来了。 
  涟漪觉得意外。 
  “咦,你又来了?”她微笑,“我去拿课本。” 
  “不必了。”沈平爽脆的说。 
  “怎么?”涟漪住了脚。 
  “我不是来上课的。”沈平笑“我来让你看我的头发。”他摸了摸后颈。 
  涟漪这才注意到,原来沈平已经把长发剪去了不少,虽然还是长一点,但是也比较像一个男人。 
  涟漪忍不住笑起来,“恭喜你,改头换面了。” 
  沈平有熟见腆,“好吗?我觉得很尴尬。” 
  “尴尬?!再短更好。”涟漪称赞,“你看!我可以看见你的眼睛了,下次得洗洗耳朵,有点脏。” 
  沈平居然脸红了起来,“我下次一定洗。” 
  “给你妈看过了没有?”涟漪问。 
  “看过了,”沈平笑,“她很高兴。” 
  “看,你做这么一点小事,她都这么高兴。”涟漪说。 
  “我始终觉得头发长没什么不好。”沈平耸肩。 
  “头发长脏,我就不喜欢。”涟漪说。 
  “是,我看你的也剪得很短。”沈平看看她。 
  涟漪也伸手摸自己的后颈,呆了一呆,她没想到与沈平谈这种小题目也可以讲半天,不禁哑然失笑了。 
  “你耳朵上那颗珠子也很好看。”沈平看看。 
  “那是耳环,”涟漪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你是真的决定不跟我学中文了?” 
  “别勉强我。”沈平看着她。 
  “我不会勉强你的。”涟漪也看着地,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了?”沈平跳起来。 
  “不是,我在想,假如我君儿大了像你,可怎么办好?”涟漪透露了心事。 
  “像我有什么不好?”沈平有点生气,“我又没杀人放火。你要个怎么样的儿子?心理变态,娘娘腔的?你们叫我剪头发,我还不是剪了?” 
  涟漪一点也没生气,“你那胡髭,最好也给刮了,你那么小,留着它干什么?” 
  “说得寸进尺,便是得寸进尺!”沈平摊摊手。 
  “你想充大人,对不对?”涟漪问他。 
  “谁需要充?我根本是大人!廿一岁有资格选举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涟漪摇摇头“看来我真的老了。” 
  沈平说:“你才是一天到晚在充老的。不要说人了。” 
  涟漪喝一口茶,笑了笑。 
  “你有几岁呢?廿五?廿六?好多人大学尚未毕业,恋爱也没谈。”沈平看着她,低声的说。 
  “我……不同。”涟漪轻说。 
  “你少了一只耳朵?什么地方不同?”沈平问。 
  涟漪微愠的道:“沈平!” 
  沈平站起来“不跟你讲了,免得得罪人,君儿呢?我带他晒晒太阳去,免得在这古老屋子里闷坏了!”他咕噜着。 
  “你要当心他。”涟漪关照说。 
  “得了!”沈平不耐烦,“他又不是你的玻璃玩具!” 
  涟漪怔住了,沈平没有一句话不开罪她的,但是又讲得有道理,他自己需要医治改变,却又处处指导涟漪去吸新的空气。 
  涟漪看着他把君儿抱起,坐在肩膀上,去了。君儿每次看见沈平,都开心得什么似的,涟漪根本阻止不了,她忽然感觉到君儿是长大了,内心透出的空虚,使她呆在椅子旁。阿伍叫醒她,“太太,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阿伍,“茶冷了,再泡过吧。”阿伍接过了茶杯,告诉她:“太太,你记得厨房天井的杜鹃花吗?两年没开,满以为它死了,又不舍得,浇点肥料,竟然又开了,还有一半是白的,活得比新的时候选好看。” 
  “啊。”涟漪也有点诧异。 
  “君儿看见,全摘了扔在地上了。”阿伍笑道。 
  “这孩子,”涟漪皱上了眉头,“居然也越来越顽皮了。” 
  “顽皮点好,”阿伍看涟漪一眼,“这还得多谢沈老太他们。” 
  “等变了无法无天,你负责去。”涟漪笑着说。 
  “不是我说,太太,你也轻松得多了,这样讲讲笑笑,病也生少点。” 
  涟漪想了一阵“是吗?” 
  “怎么不是?”阿伍转回厨房去了。 
  涟漪问自己:真的变了吗?自从丈夫去后,她再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买过一样化妆品;笑也少笑,现在真的稍有生气了吗? 
  一连好几天,沈平都拒绝读课文,但是他因为没地方去,照旧到潘家来坐着。 
  涟漪说:“沈平,这样子不行,变了我们两个人联同作弊骗你母亲了,你跟她坦白一下吧。” 
  “你放心好了,我们是心照不宣,反正我来这里,她也放心。”沈平笑道。 
  “这样可不是办法,她不打算让你继续读大学吗?”涟漪关注的问。 
  “她不想放我出去。”沈平答。 
  “你觉得怎么样?闷?”涟漪问。 
  “当然。”沈平苦笑,“我有什么法子不闷?” 
  “你就这样搁起来了?”涟漪问。 
  沈平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自己也在设法。” 
  “设法?你跟你母亲一句话也不讲,还说在设法?” 
  “假如你肯借钱给我,我就可以偷偷的买一张飞机票回去了。” 
  “别胡说,我怎么会借钱给你?”涟漪看着他。 
  “我以为你是比较同情我的。”沈平叹口气。 
  “你在那边有没有女朋友?”涟漪问。 
  沈平微笑,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有,当然有。” 
  “这是你要回去的道理。” 
  涟漪觉得他坦诚得可爱,“看样子你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了?” 
  “嗯。”沈平说:“她很漂亮。”他的神情是极其满足的。 
  “多大?” 
  “跟我差不多年纪,二月十二日生。”沈平说。 
  涟漪忽然有点羡慕这个女孩子。 
  “还很年轻呢,是中国人吧?”她问。 
  “跟我们是同乡。”沈平说:“母亲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你应该告诉她,让她高兴一下子。”涟漪说。 
  “她才不会高兴呢。一会儿又嫌这个嫌那个,”沈平脸色不好看了,“总之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 
  “你怎么把你母亲说成一个那么难堪的人呢?照我的看法,她倒是合情合理的。” 
  “她又不是你的母亲,你怎么会晓得?”沈平反问。 
  “别忘了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应该知道母亲的看法。” 
  “哼!”沈平不出声。 
  “照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样?” 
  “我根本是不想回来的。既然回来了,住一段时期也无所谓,总不能把我软禁吧?”沈平问。 
  “讲得对。”涟漪沉吟:“我去负责劝服你母亲。” 
  沈平不相信,“真的?你肯那么做?” 
  涟漪无可奈何,“我总不见得骗你吧?,骗你也不见得有好处。”她笑。 
  “我听说妈把我叫回来这件事,你也有份出主意,现在你负责把她说服,也是应该。” 
  涟漪见他说中了真相,未免有点尴尬。 
  “我可不怪你…你别误会。”沈平认真的说:“我也不怪母亲,真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幸,夹在老一辈当中,永远不得超生。” 
  涟漪劝他,“何必讲得这么绝望呢?你才廿一岁。男孩子廿一岁什么也不僮,好的日子在后头。迁就一下父母也不为过,他们的年纪毕竟大了。” 
  沈平叹一口气,“年纪大年纪大,这一顶帽子真厉害,压了下来,做儿子的简直动都没资格动。” 
  涟漪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如果早知道沈平是这样性格的一个孩子,就不会赞成沈老太去把他叫回来。但是不论她是否参加意见,沈老太都已经决定把儿子留在身边的了。 
  “你不高兴了,”沈平有点慌,“是不是?我把你得罪了吗?”他问。 
  “没有。”涟漪勉强的一笑,“为什么这样问?” 
  “我怕让你有感触。”沈平说。 
  “不会,你随便说什么好了。”涟漪说。 
  “你不是很讨厌我吧?”沈平问。 
  涟漪一怔,她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想了一想,原来简大全也曾问过。 
  “不,”她答:“我谁也不讨厌。” 
  “你看你,又把茶杯握在手中了。假如我是心理学家,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沈平微笑,“你在想什么?”他向涟漪走近一步,注视着她。 
  涟漪也问自己,是的,在想什么? 
  她开口,“我在想,要是日子可以倒转,便好了。” 
  “是吗?你觉得那样好吗?”沈平问:“告诉我,假如时光可以倒转!你会不会再嫁给你丈夫?” 
  涟漪的心一跳,问题在她脑海里转了千百次,然后她毅然的道:“是,我还是会嫁他。”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虽然才短短几年,我觉得很开心,很满足,很……”涟漪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前渐渐模糊了。 
  沈平注视看她微微透红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涟漪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地笑着说:“我讲得太多了。” 
  “请你再讲得多一点。”沈平恳求说:“我喜欢听。” 
  涟漪站起来,“你再跟母亲讲一声吧,说你对国文没兴趣,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沈平问:“为什么你的声音又冷了起来?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他有点诧异,“你觉得这样假装有意思?” 
  涟漪看着地,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不大不小的男孩子,要是再小几岁,当他是个学生也罢了,他偏偏又不太小。 
  涟漪说:“你不要乱说。回去吧。” 
  沈平耸耸肩,“好,打发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