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






我有好一会儿透不过气来,我所看到的事情使我颤栗,怎样的事情!多么大胆的男女呀!他们是谁?我打了个寒噤,一种直觉迅速的来到我的脑子里。凌云!凌云和她的男友!把

我不再想了,躺在床上,我要睡了。寒烟翠14/49



当我在黎明的阳光中醒来,望见一窗明亮的绿,和满天澄净的蓝时,昨夜的印象已经变得很模糊了。起身之后,站在窗前,注视著那些挺立在阳光中的修竹,瘦瘦长长的竿子,匀

在厨房里洗过脸漱过口,我站在那儿喝了一碗稀饭,告诉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后我就投身在黎明的阳光之中了。

穿过田垅,越过阡陌,我迎著阳光向东边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已经干了,一棵棵小草生气勃勃的扬著头。树林边有一排矮树丛,爬满了蓝色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几十朵,用一

走出树林,我发现那有著苦情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情湖,梦湖,那迷离氤氲的神仙居处,它诱惑著我,我不知不觉的走上了山。我已不十分记得上次的路径,顺著践踏过的草地痕

我终于找到了苦情湖,穿过湖外的树林,一下子面对那泓绿盈盈的水,和那层淡淡的绿烟,我就觉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点了一般,不能动弹,也不能喘气,只是眩惑的站在那儿,

我的眼光从林内搜索的望过去,忽然间,我依稀看到一个黑影,在树林内闪了一下,我身上的汗毛全直竖了起来,定了定神,我揉揉眼睛,再对那黑影闪过的地方望去,什么都没

不再去寻找那个黑影,我弯腰向著湖水,注视著湖水中我自己的倒影。湖水清澈明净,我的倒影那样清晰,短发,宽额,充满怀疑和探索的眼睛。我不认为自己是美丽的,但我脖

那是个年轻的、女性的脸孔。一头长发,被山风吹乱了,胡乱的披拂在胸际和面庞上,耳边簪著两朵红色的苦情花。穿著件红色的衬衫,胸前没有扣子,衬衫的两角在腰际打了一

在日光下的她比水里的倒影更美、更充满了生气。有两道浓而黑的眉毛,微凹的眼眶,像两排奇書網電子書扇子般的长睫毛,和那深黑色的、大胆的、带著股烧灼的热力似的眼珠。鼻子挺而直

这就是她!那森林的女妖!周身的红衣服使她像一朵盛开的苦情花。她不声不响的来了,赤著脚踏过了丛林,踏过了生死的边界,来到这个她曾多次冶游的地方。我望著她,她也

她向我缓缓的走了过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呆呆的站在那儿,望著她走近。停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发的热力,听到她平静的呼

她的声音似曾相识,我曾经听到过,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说:“你是林绿绿。”

“嗨!”她笑了,眯起眼睛来看我,她的笑容里有一股出于自然的魅力。“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昨天我见过你的父亲。”我说。

笑容在她脸上隐去,阳光失去了一会儿,但一瞬间,她的睫毛又扬起了。“他很凶,对不对?不过我不怕他。”她用手指触摸我胸前的花环:“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给你!”我说,把花环拿下来,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低头注视自己,然后轻快的笑了。她的笑声清脆而豪放,在水面回旋不已。凝视著我,她说: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你了!”

“谁?”我不解的问。“章家的人!”“为什么?”我好奇的问。

“因为——因为——你是这样——这样——”她思索著,想找一个适当的形容词:“这样‘文明’的一位小姐。”

这次轮到我笑了,我喜欢她,喜欢她的天真,喜欢她的坦率和自然,她像是这山、水、树林的一部份,同样的原始,同样的美丽。“你从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对不?”她问。

“不错。”“那儿很美吗?”“没有这里美。”我说。

她点点头,在草地上坐下来,用手拔著湖边的草,再让它们从她指缝里流下去。“你整天都在这山里跑吗?”我问:“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的抬起头来:“他要我做事,喂猪,喂鸡,要我嫁掉,嫁给那个……”她说了一串山地话,然后耸耸肩:“他是很凶的,你看!”她解开衬衫的结,毫不

“他打你?”她点点头,重新系上衣服。

“不过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个人,我谁也不怕!”

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里燃著火,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只漂亮的狮子。我也坐了下来,注视著她,她不经意的把手伸进水里,让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水

我坐了好一会儿,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和她讲。她躺在那儿,对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衔在嘴里,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为生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复的唱著,我发现那调子单纯悦耳,但听多了,就嫌单调。不过,她的歌喉圆润动人,咬字并不准,调子也常随她自己的意思胡乱变动,却更有分朴拙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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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跳了起来,说:

“我要走了!”想到就做,她对我扬扬手,返身就奔进了林内,她那赤裸的脚一定从不畏惧荆棘和刺丛。在绿色的树林里,她像一道红色的光,几个回旋,就轻快的失去了踪影,

“我就猜到你到这儿来了!”他说。寒烟翠15/49

“你来找我的?”我问。

“唔,”他哼了声:“秀枝说你一早就出来了,溪边没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梦湖来了,果然就碰到你。”

“找我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笑了,望著他。“我该学会不对你用问句,因为你一定会反问回来,结果我等于没问,你也等于没答,完全成了废话。”我说。

他大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咏薇,和你在一块儿,永不会感到时光过得太慢,我原以为这个暑假会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视著他,他的服装并不整齐,香港衫绉褶而零乱,上面沾著许多碎草和枯枝,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额上的汗珠证明他不是经过一段奔跑,就是在太阳下晒了很久,但是,那

“你和人打过架吗?”“哈!”他笑得更开心了:“才说不对我用问句,你的问题就又来了。”盯著我,他说:“我像和人打过架吗?”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们一块儿向山坡下走。他问:

“今天的梦湖怎样,美丽吗?”

“是的,”我说:“再且,我在梦湖边见到一个森林的女妖,属于精灵一类的东西。”“森林的女妖。”他的眼睛闪了闪:“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猜猜看,一条小青蛇,一只蜥

“你错了,”我说:“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名叫林绿绿的山地女孩,美丽得可以让石头融化。”“林绿绿?”他作沉思状,眨动著眼睛:“你碰到了她吗?那确实是个可以让石头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头更硬的东西。”

“是吗?”我泛泛的问,从他衣领上取下一瓣揉绉了的喇叭花花瓣,那抹被摧残了的蓝色躺在我的手心中,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我那可爱的蓝色花环,想必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

“你说什么?”他追问。

“没什么,”我望著手里的蓝色花瓣:“我可怜这朵花。”

他皱皱眉,斜睨著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我说,吸了口气:“别谈这个,告诉我林绿绿的故事,她为什么整天在山林里游荡?”

“因为她是个森林的女妖呀!”

“哼!”我哼了一声:“她爸爸想把她嫁给谁?”

“我不知道,我敢打赌,全镇的未婚者都想娶她,包括……”他突然咽住了。“包括谁?”“不知道。”“包括你吧!”我玩笑的说。

“或者。她不是蛮可爱吗?能娶到她的人也算有福气了,只是——”他沉思起来,说:“她需要碰到一个人,这人能够让她安定下来——”“——休息她漫游的小脚。”我接下去

“你在背诗吗?还是叽咕个什么鬼玩意?”

“不知哪本小说里的句子。”我说。

“你很爱看小说?”“也很爱写,有一天我会写一本小说。”

“写些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我想,要写一些很美丽的东西。”

“不过,人生并不是都很美丽的。”

“也不是都很丑陋。”“当然,”他审视我:“但是你得把人生写得立体化,那么就美丑都得写到,否则,你只是写了片面的,不会给人真实感。”“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美丽的,

“喝猫血?”他蹙蹙眉。

“我看过一篇翻译小说,写一个磨刀匠如何扭断了猫的脖子,把嘴凑上去吸它的血,然后磨刀匠死后,他的狗又如何咬断他的脖子,去吸他的血……”

“噢!别说了,你从哪儿看到这样一篇可怕的东西?”

“这是一篇名著呢,是德国作家欧伦堡的作品。我相信这种磨刀匠,如果真有其人的话,全世界顶多只有这一个,但是可爱的人物,全世界比比皆是,那么,为什么不在那些可爱

“很有道理,”他点点头,深深的望著我:“你迷惑了我,咏薇,我没有看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有这么单纯的外表,却有这样丰富的思想——”他凝视我,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

“写——”我从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蓝色的花瓣:“写一篇标题叫‘一串蓝色花串’的小说!”说完,我抛开他,向幽篁小筑跑去。“咏薇!”他大喊,追了过来。

我们一前一后冲进幽篁小筑,刚刚赶上吃午饭。寒烟翠16/49



到幽篁小筑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镇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凌风,他本想用摩托车载我去,但我更喜欢步行,何况,假如走捷径,不经过大路,而横越过那片山坡和旷野,那么,只要步行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

这并不能叫做“镇”,像凌风说的,它不过是个山地村落而已。建筑大部分是茅草的顶,泥和草砌出来的墙,小部分是砖头和石块,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话)并不整齐,房子

这所小学位于全镇的顶端,显然是台湾光复之后所建的,能把教育带到这穷乡僻壤中来,实在令人惊异。望著每家门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领会义务教育的必需。学校是砖

有两个孩子打起来了,他们满地打滚,扑打著对方,打得激烈而凶狠。“看他们!”我说:“教育这一群孩子一定是个艰巨的工作。”“应该有更多的人来教他们如何生活,”凌

“这还是教育的问题,没有人告诉他们肮脏会带来疾病。不过,韦校长说他们是生活得很满足也很快乐的。”

“只要肚子不饿,他们就不会忧愁。”凌风说,微笑的望著那群孩子:“在台湾,你真想找到饿肚子的人,可也不容易。以前,他们靠打猎维生的时候,生活还困难一点,现在,

“他永远住在学校吗?”我问。

“是的,不论寒暑假。”

“他没有家?我的意思是说,他没有结过婚?”

“不知道,反正在这儿的他,是个光棍,或者在大陆上结过婚也说不定。”“他有多少岁?”“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著我:“你对他很感兴趣?”

“很好奇,”我说:“他好像不是一个应该‘埋没’在山地小学里的人。”“或者你不该用‘埋没’两个字,”他踢开了脚下的一颗石子,沉吟了一下说:“无论生活在哪里,人

“问题就在这里,”凌风摇摇头:“老实说,我不认为他很快乐,他心里一定有个解不开的结。”

“说不定他是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躲到山上来。”

凌风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

“你又忙著编小说了!我打赌他不会有感情的纷扰,他已经度过了感情纷扰的年龄。”

“别武断,”我瞪了他一眼:“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四十几岁的人就没有感情的纷扰了?在我想像中,感情是没有年龄的界线的!”

“你也别武断!”他瞪回我一眼:“你也没经历过四十几岁,怎么知道他们有感情的纷扰呢?”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说。

他大笑,我们停在韦白的门前。

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间,凌风敲了门,门里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来!”推开门,我们走了进去,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对个单身汉来讲,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开著,房

“韦校长!”他立即抬起头,看到我们,他显得十分惊讶,说:

“我还以为是帮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们今天怎么有兴致到镇上来?”“陪咏薇来看看,”凌风说:“她还是第一次到镇上来呢!”

“坐吧!”韦白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