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敌人(第四版)
郗有一个嗜好,要走遍天下豪华的餐厅。他的职业是记者,薪金和外快是2000元。父母不要他孝敬,只要他常常给他们写信。但即便这样,他的个人交际和婚姻花费也得占去1000元。然而,他还是定期带着妻子到大饭店撮饭,享受一下集中积压起来的欢乐。他认为,这样定期有一次大乐,比终日平淡要好。
F·美娜德在《花钱买欢乐》里说:“有些人对于把钱花在那些有益的并能为家庭和自己的生活增加乐趣的事情上,总是犹犹豫豫,只想着攒钱备荒,放走了大好时光。”吃饭、增补新衣、住好房子如果不是我们特别专爱的目标的话,则只是维持生命的手段,每天吃饭穿衣就成了与情趣毫不相关的事情。除了这些生活的基本要求,如果我们有着额外的高尚情趣,比如集邮,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在有限的收入里,大幅度削减生存开支,去供奉一枚价格昂贵的旧邮票,尽管它会使我们一连吃上一个星期的方便面,但它却给我们生命以另一种光辉。我们除了生存以外,或者说除了生活得更苦一些之外,却有了欢乐。
在没有钱的人家,能得以过上自得的生活,就只能节减一些与个人情致无关的事情。另外一个办法是灵活精细地运用有限的钱,使每一分钱达到两分钱的效果。这通常需要更多的聪慧。小时候,我的家里不很富有,但每逢春节,家人还是掏出一些钱,买些烟花。这时,同样是五毛钱,我只能买到三只礼花,可母亲却能买到更多的品种,而且样样比我的好看。在治家方面,父母是出色的,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因为钱的问题有过哪怕一次不愉快。现在,妹妹继承了这个长处,一九九○年她刚刚去一家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公司工作,节余无几,却在一家不起眼的布店看中了一种类似于舍味呢的衣料。后来,她用这种不能再便宜的“舍味呢”,为男朋友(现在的丈夫)作了一身新潮的双排扣西装,就连行家也不能一眼判定出它的真实成本。尽管它的成本廉价,意义却是无限的。
人们都认为买礼品是最花费钱的,那些礼品制造商似乎最知道它的必须,因而下狠心狠狠地宰不得不送礼的人。可是,假如勤于奔走,我们依旧可以发现许许多多物美价廉的东西。一九九○年末,正值我钱囊羞涩,然而郝却偏偏打来电话,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参加他的婚礼。那时,我手里只有25元钱,可郝与我的兄弟之谊已长达21年,我必须去,必须有祝贺的表示。最初,我只是不抱希望地上街转转,大点的横匾和装饰画都需要65元,一整束玫瑰要50元,一只玩具熊63元。但是第二天的游逛,终于使我发现了一件漂亮大方而有趣的电动玩具,三只小鸡爬楼梯,才17块钱。随后,我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五根货真价实的孔雀尾翎,还有两串刺儿红,一只迎春和一线牵牛花,并把它们绑在一起,放进一只纤细的白花玻璃瓶中。看起来,像是80元左右的礼品,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不会与别的佳宾送的礼物相雷同。婚礼那天,是个寒气逼人的日子,但那几缕蓝光闪闪的孔雀翎子,却借着婚房里点点阳光,脱去一路的寒意,渐渐挺立张开,醒人夺目地拥在朵朵小花之中。桌旁爬梯子的小鸡,吸引了所有晚辈小生。
二十四岁的时候,人人尚有着秘密的人生设计和心愿,但是,我们收入的状况却很难满足它们。可如果它们能使我们有一份欢乐,那么就别怕多一份破费。中国大酒店的周,月薪1600元,但她仍要每月花去600元,去六次卡拉OK,登台演唱。我问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愿望,她说:“第一,花钱买舞台,展示自己;第二,年轻人就应该放声歌唱。”
有时候,女朋友和妻子并不在意我们的礼物有多重,她们只需要一点点,只要能代表我们的关怀和爱意,一个价值连城的注视和微笑,一个电话,一枝小小的绢花和胸针就和倾城的财宝没有太大区别。如果她站在柜台旁有所犹豫,那么买下她注目的东西,假如100块钱可以为她买来欢乐,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如果她是个好女人,有了这种欢乐,她就会怀有感激和我们一起度过随之而来的几个腹不果食的日子。有过快乐的人,代价并不算什么。
第三部分:缺钱花的日子(23岁—25岁)精神胜利法
▲ 精神胜利法并非一文不值,它常使我们发现自己拥有而又被忽略的东西——清洁的衣服,老式脚踏车,几本好书,一段情,五六个知音和随时可以提取的时间。
在和平年代,我们大多数人并非一贫如洗,特别是那些有着稳定职业和客居在父母家中的人,如果非说自己一无所有,那可能是指精神的荒漠。一个人被紧张的日子所征服,心态受到严重的扭曲,当他毫无情感地环顾四周时,他就感到一无所有,没有一点可以值得“阿Q一下”的东西,既不珍惜自己的精神财富,也不爱护自己的身体。
实际上,精神胜利法有着维持心理健康的好处,并非一文不值。虽然我们不必像被曹丕批评过的那样,认为“家有弊帚,享有千金”,但是却可以如鲁迅一样,“敝帚自珍”,发现一下自己富有什么,然后好好珍爱他们。
我们发现,自己至少有一身不算时髦但却清洁的衣服。尽管走进四星宾馆会感到超豪华设施带给自己的无地自容的压力,可那里毕竟不是我们天天出没的地方。在其他场合,这身衣服并不显得寒酸。我们去公共食堂,去中档餐厅,去运动场和电影院,去赴老朋友的约会,它都很适合。我们不用在每次出发前苦思冥想地排练,觉得哪件衣服都不算合适。看到穿着5000元的西服,上了汽车连坐下都怕弄脏衣服的人,我们很可怜他们。我们一时贫寒,却有幸没有使自己沦为衣服的奴隶。
我们发现,自己有一辆老式脚踏车,从重庆骑到北京要花掉我们50多天的时间,就算在市内奔忙,也难说不会被骤然袭来的一场山雨和看不见的尘埃弄得皮肤发痒,还有赤日炎炎的焦灼。可是,我们用不着为何时给它加汽油而担心,也无须交什么养路费,车祸的可能性也不算大。那些拥有飞机的老板,有着比飞机更大的麻烦,而我们只是骑着自己的家藏破车,像堂·吉诃德骑着他的瘦马,走自己的路。我曾经三次从北京大学去房山县云水洞,所乘工具一次是汽车,一次是火车,还有一次是自行车。第一次简直虚无得很,从起点到终点,匆匆而去,匆匆而归。第二次我们必须先骑车到永定门火车站,然后乘火车,由于我自作聪明,男生被送上了去周口店的火车,我领着女生上了直抵目的地的列车,然后一路惊险。可我觉得那才是生活。现在,那些女生都已结婚生育,但每当我回想起那个朴素的岁月,还一直不能忘记那些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在薄薄暮色中无辜受罪地跟着我走进野山坡的女孩子们,也忘不了第二天在孤山口与男生相遇时的欢腾。第三次是我自己,献了200CC血,换了90元路费,只身去十渡和山顶洞,路经云水洞。那是四月天,我骑着破车,在漫漫无期的盘山路上感到醉心的静谧,在寒水冷月中的深夜,体尝着山里的风。我在云水洞小宿了一夜,静静地想起两年前的往事。尔后又去周口店,与老祖宗和农民们厮混了几天。有时候,人们游览风景变得像是在赶赴人潮拥挤达到摩肩接踵程度的足球联赛场,而不像是去感受自然荒野的寂静和纯洁,他们打算在最少的时间里看完最多最美的东西,匆匆地拍照,匆匆地跳下旅行包车,又匆匆地跑回旅店,蒙头便睡。他们走过很多地方,却没有增长灵性。可是,脚踏车却可以使我们感受到老式生活中那种厨房伙计的充实。
我们又想到,自己有几本好书。那是我们生活发生深刻转变的几个催动点,有一些闪光的人物以及里面细腻的篇章是我们熟悉的。有时,一看到它们就想起往事——童年的终结,青春期的探知、受过伤害的爱情——继而,我们发现,从前的记忆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里尔克在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中这样说:“如果你的日常生活是贫乏的,你怪不得它。你应该怪自己还不够像一个合格的诗人那样,唤醒它的财富。因为,对于创造者来说,世界已没有贫乏,没有贫乏而无关紧要的地方。即使你蹲在监狱里,它的墙壁使你听不见世界的喧嚣,那么你不是还有自己的童年这笔精美珍贵的财富,这座记忆的宝库吗?”是的,即使我们不幸生长在上海里弄最破烂不堪的地方,我们也不会因为童年的贫寒而没有一个美丽的日子,如果真是那样,我们恐怕早已成了残酷的打劫者,站在强盗的行列之中。然而,我们没有那样,也没有自杀,在我们最为无聊的时候,还是站在纺纱机前,在噪音严重污染的车间里受着文明秩序的约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有过夹杂着美梦和零星快乐的时光。
我们还有五六个要好的知音。还有充裕的时间,它不能像钱一样储蓄,却可以随时在生活中提取。还有洋溢的思想,也许大亨们原来也有,后来渐渐遗忘,也许那些走红的艺员从来没有,只有一张父母遗传的好脸,我们可以在肚腹中咯咯地笑他们造作,再笑笑那些不知道叶利钦是何许人也的小业主们,他们是贫穷的财主。
我们发现,自己有许多劳动成果。尽管作出它们之后,我们再没有拥有它的机会,或者按照某个更为合理的标准领取创造它们的报酬,可那毕竟是我们的杰作。法拉第在进入皇家学院前,介绍人告诉他,科学研究要付出极大的劳动,而所得却甚少,然而这位伟大的化学家却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工作本身就是一种报酬。”我的好朋友陆,本科毕业后没有马上去作厉以宁院长的硕士生,而是向研究生院打了先工作两年的申请报告。也许当年的300元月薪并不符合他在北京制呢厂销售科的操劳,他可以马上拿到学位,毕业后谋个更好的差事,或者去美国。可是他告诉我,他不打算马上离开这家工厂,因为他亲手制订的方案还没有完全实现,“尽管才300块工资,但你看到一个集团在自己的计划下运转,那种快乐就是补偿”!后来,陆上完研究生,又回到制呢厂。一九九七年,陆二十九岁,却成了这家国有大厂的厂长。
这样想下去,我们简直就是个富翁。我们不过只是用暂时的陋具在栖息和云游。我们采用这种离生活更接近的方式,完全是因为我们想把事情看得更真切些,得到更原始更真实的厚重感,这正如坐在坟地的荧火中所感到大地上曾经劳动、歌唱、生育过的人们真的一去不返的历史感,远远超过我们坐在火葬场烟囱旁边得来的一样。现代化有现代化的特点,但虚无是它致命的弱点。当我们发现我们有的,比如劳动成果带来的欢欣,大亨比我们更多的时候,我们不必沮丧。因为我们的成果最容易被我们察觉,我们看到街市的人们穿着自己设计的花布,或者喝着自己灌装的饮料,我们的自豪就比非得抱着一叠烦人的资产损益表才能从枯燥的数字里发现成果的百万富翁,来得真切。我们的财富是直观的。
第三部分:缺钱花的日子(23岁—25岁)金钱贪欲
▲ 伟人也曾有过和我们一样的贫穷,甚至比自己还惨,所以不必自卑。另外,真正折磨我们的,往往不是伟人们也曾有过的贫穷,而是他们曾经避而远之的金钱贪欲。
M·C·Eschelr一八九八年出生在荷兰一个水利工程师的家里,中学时曾两度留级。后来,他由学习建筑,转而专攻绘画,但老师对他的评语是:“缺少青年的心境和朝气,不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人。”不过,Eschelr锲而不舍,周游欧洲。假设他按照传统的方式,在肖像和动物画中继续努力,他很有可能在同时代的版画家中,夺得一席体面的位置。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的画越发心理化,越发突出画面中的潜在冲突,越发热衷于对规律性、数学结构、连续性、无限性的描绘。他不再坚持在外部视觉中散发美感,而是在一条前人没走过的道路上探索,因而他失去了评论界和拍卖商的兴趣,而且知音无几。一直到本世纪五十年代,Eschelr的画才被数学家、物理学家、结晶学研究者发现,因而走红火暴,使他大发其财。但此前的漫长岁月中,Eschelr一直过着水平线以下的生活,经济上完全由父亲支持。
一七九四年一个阴沉的黑夜,二十五岁的拿破仑沿着塞纳河堤心情沮丧地走着。孩提时被贫困压迫,年轻时受政治迫害,现在他离开了军队,身无分文,几乎想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