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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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久很久以前-By Helena晴菜-




第 一 章



我生平第一次和男孩子合照的相片,并不好看,我正在跟那家伙吵架。

背景是夏天才盛开的栀子花,白白香香的一片,当时似乎有阵微风吹过,叶子全都偏到同一个方向,有片叶子还落在我隔壁男生杂草一般乱的头发上,他双手握拳,僵硬地搁放在身体两旁,腋下衣服有个五公分大的破洞,深蓝色短裤,光赤的双脚直挺挺伫立在我身边,不服气的坚毅神态,他没看镜头,我也是。

我穿着沾抹一层污尘的粉红洋装,不再光亮的红皮鞋,一边的辫子已经没了缎带而散落在肩上,我不愉快的视线朝着反方向,嘴角倔强紧抿,而泥土地面上有只草帽,几乎要乘风而去地翻飞着,忘记那是谁的了。

那一年我152公分,高至平141公分,我们都是国小五年级,爸爸说我们从小就认识却没照过一张相片,他逼着刚打完架的我们站在一起,当我们还跟自己的自尊挣扎,喀嚓一声!用掉了爸爸相机里最后一张底片。

我从抽屉深处抽出这张快被遗忘的照片时,触见我气鼓鼓的难看表情随着季节的交替已经成为一种回不去的颜色。

‘小佩!你整理好了没有?’妈妈高亢的嗓音穿过一道楼梯传上来:‘快点!该出发啰!’

‘好─!’

家人喊我小佩,朋友都叫我恩佩,和我不熟的老师直接唤我许恩佩,其实我还有一个称号,就是佩佩,佩佩是小时候挂在大家嘴上的小名,一个单音被重覆了,听起来像叮当响的音乐,我最喜欢这一个,现在还这么叫我的,我想只有奶奶了。

‘小佩!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快下来了!’

‘我知道。’

我随口回答,继续拨掠浏海,谨慎地把刚找到的幸运草发夹夹到额头侧边,然后带点烦恼地照镜子,秀净的脸庞挂着短短直发,简直和民初时代的女学生没什么两样,遗憾的是,我遇不上琼瑶小说里的深情男子。

‘小佩!’

‘我来了啦……’

万般泄气离开镜子,拉起小行李箱,不意瞥见桌上那张泛黄的相片,把它扔回抽屉,这下可好了,一放暑假,妈妈马上要我去修剪头发,我就要升高三,她不要我花太多心思整理自己的仪容,这个蠢样子要是被高至平看到,不知道会被他耻笑到什么地步。

我和高至平都在夏天见面,我们也只在那个季节才有相遇的机会,倒不是牛郎织女那种浪漫,是因为打从小学每年夏天就会到奶奶家过暑假,我算是被奶奶带大的,爸妈在大陆的工作量随着温度而攀升,他们没空照顾我,于是我比邻居小孩多了一项城市到乡下的迁徙功课。

比较起来,在众多儿孙当中,我和奶奶最亲,原因之一当然是我每一年都会过去和她生活两个月,翻开自然科学的课本后,我开始为此举感到骄傲,原来我跟候鸟一样。

‘要多帮奶奶的忙,不会作饭,好歹可以去打扫呀…浇水呀……奶奶会很高兴的。’

‘我有啊!我还帮她洗衣服呢!’

‘这样才对。有事打爸爸的手机,爸爸有办漫游。’

‘嗯!’

妈妈送我到车站,赶着下一场饭局的关系,匆匆驶离了,我望望自己半举的手,它连挥别的机会也没有。五年前我就不需要父母接送,自己搭火车南下,再转两小时才一班的公车,然后走过一段三十分钟的乡间小路,绕进奶奶不大不小的三合院。

记得第一次被送去奶奶家寄养,我号啕大哭,任谁说好说歹都没用,第二次去还是哭,我觉得自己被放逐了,就像皇上不要的臣子都被发配边疆,到了第三年才渐渐跟奶奶熟稔,现在呢……我的使命是和奶奶作伴,我已经长大了。



车窗外的景色由北向南不停变换,倚着发出怪味道的座椅,我看见大楼层层地低矮、消失,也看见绿油油的田地一块块拼凑起来,心知奶奶住的村子快到了,每回这段路程上的心情总有些奇妙,像是正通过一个时光隧道,可以保持现在的样子,也可以回到小时候的无忧无虑,隧道的另一边不会有模拟考或补习班,当然也不会有自来水污染或罢工游行。不过,乡下的环境固然清幽,不方便的地方还是很多,奶奶为什么不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呢?奶奶一个人住,却有很多热情的邻居,等我年纪再大一些,我问妈妈,才晓得奶奶从好久以前就是一个人,她的丈夫英年早世,奶奶守寡了五十多年,大家都说她了不起,奶奶只是微微笑,似乎那和了不起无关。



今年,我又来了,拖着一只轻巧的行李箱,头戴一顶软呢白帽,站在不经粉饰的泥土小径上,面前一大片酷似宫崎骏作品‘龙猫’的田园风光,南风带来杂草被晒干的气味,没有高楼大厦的屏障,天空那抹蔚蓝看得一清二楚。

公车刚走,扬起漫天黄沙,我熟练地捂住口鼻,鼻腔透进防晒乳香腻的味道,正打定主意要换掉这牌子,忽然从半眯的视野看见桑树上的人影,他也发现我,抬起头,用一种三分之二惊讶、三分之一淡漠的表情望着我。

俐落的平头,黝黑的肤色,清爽的轮廓,手脚修长得像只瘦猴子。

他在摘桑叶,家里养蚕,他说这里的桑树长得最好,常常带着附近小孩在树丛爬上爬下,身穿被枝干勾破的衣裳,最讨厌衬衫和鞋子,他狡辩着反正衣服还会更破,干嘛要拿那些体面的衣服开刀?他就是高至平,在十公里外的一家高中念书。

高至平纵身从树上跃下,把一堆桑叶收进大大的菜篮袋,朝我走来,他一停下来,我暗自意外,他不穿鞋,却还是比去年要高我许多,奇妙的压迫感。

在我印象当中,我们之间依然停留在相片里那11公分的差距,因此,当我微仰着头面对他,不太能适应我们对调的立场。

‘你又来了喔?’他开口,下巴抬高四十五度角,落下摆明是轻蔑的眼神。

‘你买菜啊?’我恶意地回话。

他皱个鼻,一把将袋子往背后甩,掉头向前走,那袋子飞撞了我一记,我按住胳臂,瞪他若无其事的背影,不甘示弱地跟上去,甚至超越他,听到他唉叫一声,哈哈!被行李箱轮子撵过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悍妇。’

我闻声回头,高至平依旧肩负那只可笑的菜篮袋,边看着一整排摇曳的桑树走路。

‘草包!’我让我的音量刚刚好超过行李箱轮子卖力翻越一地石子的噪音。

他的脚步声停顿一下,我还听见倒吸空气的鼻息,不禁洋洋得意地压压白帽子。

‘娇生惯养。’

还说?!

‘野猴子!’他分明野得跟没进化过一样。

‘都市来的书呆子。’我知道他一向瞧不起上补习班的人。

‘你很幼稚耶!’

‘生气的人不更幼稚?’

‘我不要跟你说话了,你离我两公尺!’

我气呼呼一直往前走,那家伙安份地走了一会儿路,突然快步跑到我前头,不多不少的两公尺外,转身,倒退着走,我奇怪地看他摆出品头论足的姿态:

‘从后面看,根本是一颗西瓜皮头在走路。’

他真的提起我最介意的头发!

‘高至平!’他拔腿就跑,我脑羞成怒地追上去:‘你不要跑!有种给我站住!不要跑!’

‘笨蛋!我要离你两公尺啊!’

我和高至平的宿怨自他数年前从我头上扯下第一只缎带花结下,小时候我常扎两根辫子,系着奶奶给的缎带花,他总在扯过我辫子之后,还要连本带利地把缎带夺走,渐渐我已经懒得再清算他的战利品有多少,追打那坏蛋比较要紧。

我让奶奶照顾多久,就认识高至平多久。

就我所知,男生、女生通常都井水不犯河水地和平相处,虽然曾遇过一两个特别爱找我麻烦的臭男生,不过经过几次分班打散之后,我们也不再有交集了,高至平,是唯一和我纠缠最久的死对头。

压着帽子奔跑的时候,我看见一只黄色土狗专心嗅着石子路面,右前方蓊郁的树林在大水沟般的溪流上倒影幢幢,更远一点有一条像秘密通道的灌木曲径,缀饰好多小白点,那是相片里的栀子花背景,高至平矫捷的背影很快…很快就跑进一个光耀缤纷的画面里,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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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追他来到奶奶的三合院外,原本三十分钟的路程以不到一半的时间冲刺抵达,我喘得再骂不出话,高至平则背靠砖墙,仰望天空调匀自己的呼吸。

真搞不懂,好像我每回都要这么死命活命地奔过来,一定是因为都会遇见他这讨厌鬼。

‘喂!’他出声。

我立刻用力掩住耳朵:‘我不要听!你不要再跟我说话,我跑不动了。’

‘你奶奶最近的身体不太好。’

高至平又说,他很少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我慢吞吞放下双手,有些无措。

‘上个月她昏倒过一次,没有很久,一下子就醒过来了,不过当时把大家吓一跳,原本聊天还没事嘛!你多注意一点吧!’

我没听说过这件事,想必爸妈一定也不知道,奶奶故意隐瞒不说吗?她平时身子很健朗,好些年没进过医院,尽管如此,奶奶也有七十岁了吧!我实在抓不到年老的距离感,七十岁离我多远?离死亡又有多远?

‘喂!’

我的头顶一阵微疼,高至平把手刀轻轻剁在我头上,我怔怔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孔,忘了应该先还手还是吸气。

‘你不要一紧张就呼吸急促好不好?等一下换你昏倒我可不救你。’

我有轻微的气喘毛病,医生说是先天体质的关系,高至平则老咬定都市的空气是祸首。

‘谁要你救?我会这样还不都你害的!’

‘你自己的毛病关我什么事?’

那个时候,我还不确定我的呼吸会和另一个人有关系,但,为什么不呢?我们都接收着一样的空气,而那其中一定会有我特别在意的波动,特别在乎的节奏。

‘奶奶我当然会照顾,不用你鸡婆。’

‘我是怕你小孩子不懂事,笨手笨脚。’

‘你凭什么跟我说这种话?明明自己最像小孩子!’

眼看战火再起,而奶奶矮小的身影不知不觉出现在菜圃,高至平很快收起痞子站姿,一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模样,这伪君子!

‘佩佩,你来啦!’奶奶笑眯眯朝我挥挥手,再向高至平打招呼:‘平仔,你也来了喔?进来坐,我有煮绿豆汤。’

我‘噗’地忍住笑意,不理高至平投来的瞪视,谁叫他平常老爱在奶奶面前卖乖,才会换来台语的‘平仔’称号,噗噗!真是俗到不行。

‘不用啦!我家等我把桑叶带回去,下次我再来。’

高至平的台语很溜,可以和这里许多长辈天南地北地聊,不像我,我的台语极不轮转,讲到不会讲的地方干脆直接把国语搬出来滥竽充数。

隔壁的林大伯牵着野狼125要出门,见到我,惊喜地打招呼,又跟正准备离开的高至平抬杠:

‘至平!又是你送恩佩过来喔?’

‘不是,我是被她追过来的。’

他轻松自在地回答,拎着桑叶步出篱芭门,留下我为了维护淑女形象而干瞪眼。

‘佩佩,坐车很累喔?等一下再做饭,有荔枝,先去吃,先去吃。’

‘好啦!奶奶你身体好吗?’

我亲匿地上前挽住奶奶肘臂,惊觉到奶奶比印象中瘦多了,不过她现在笑得很开心,直说身体很好,然后二度提起那锅与高至平无缘的绿豆汤。

我把行李和帽子丢在房间,坐在客厅木桌前喝绿豆汤,奶奶则继续待在菜圃拔杂草,除了打理自己的生活外,她还种菜,早晨我陪着她为心爱的植物浇水,空心菜、高丽菜、丝瓜、地瓜……我们点名一般走过翠绿的园圃,后来我发现缺少芬芳的点缀,奶奶说她不爱花,奶奶是务实的人。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怎么好,外头的虫鸣太吵了,我还不能习惯,每年暑假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总要失眠,于是悄悄捻亮灯,在床上欲罢不能地看起小说,偶然闯进一只蛾在日光灯下‘啪啪’地扑动翅膀,我顺势望出去,望见令人怀念窗外光景,小时候对这个地方还不熟悉,我常偷偷看着,看着据说晚上会有吃小孩的虎姑婆出没的夜,就算是半圆的月亮也干净清透,徐风沁凉,世界很静,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露水凝结在叶尖又摔下去的声音,隐约,远远的地方有道类似萤火虫飞行的残光轨迹,闪了一下就过去。这样的夏天我希望它永远不要改变,它在我生命里占据不小的美好意义,有时像夜晚蜿蜒在山间的晶亮小河潺潺不绝,有时像什么人说着枕边故事的温柔低语,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都接收着一样的空气,而那其中一定会有我特别在意的波动,特别在乎的节奏。



0725egg2004…09…07; 20:18
第 二 章



在乡下的日子,通常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