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敌人(第四版)
意志,慢慢培养起了对对方浓厚的敌意。及至提起离婚诉讼,一切成为无法改变的定局。所以,马克思说:“法院判决的离婚,只能是婚姻内部崩溃的记录。”
这个逻辑一方面告诫着保守主义者,应该彻底放弃圆镜的迷梦,另一方面则蕴含着一种启迪——破坏家庭和气的症结完全可以从一开始就加以杜绝——我们都非常了解自己的配偶,非常清楚地知道按动哪个按钮能使其一下子怒火中烧,我们也同时知道配偶爱听什么,按动哪能一个按钮能安抚他。静静地想一下,情况就是这样简单。可是,由于那种忘记不了的积怨和敌意,我们一遇到冲突,反而偏偏去按相反的按钮,而且双方都孩子气地按个不停,把事情挑大,事后还认定这就是必须终结这门姻缘的全部理由。
弗洛依德曾经描述过人们对于配偶的过高的预先估计,即“理想情人”的梦想,也就是二十三岁时的那种浪漫的梦想。实际上,恰恰是这个梦想从根本上导致了婚后的强烈失望。心理学家伊斯瑞尔·查尼在一次对婚姻的有争议的研究中,也对这种爱的神话提出了质疑,因为美好婚姻的主要困难在于,生活中的“不健康者”和没有真正“成熟的”人,为数众多,因此查尼认为:“绝大多数婚姻,都公开或秘密地,充满了深深的毁灭性的紧张感。”在弗洛依德看来,即使是最深的爱恋,也不可能避免矛盾心理,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也一样会储藏着一些敌视的感情。而查尼干脆提出要把日常婚姻,重新定义为内部紧张并充满争端的关系,而它的成功和继续,需要爱与恨的某种平衡。
在情感领域里,爱与恨常常是同一种感情。
在给台湾一家杂志撰写的一篇小品文中,张晓风记述了这样一个情景:张向她的学生们发问,爱的反面是什么?学生们不假思索地一起嚷:“是恨。”张感叹说,你们太年轻啦!随后,她举出一个例子,以引导思考——一个老太太在暮年的一个黄昏,遇到了另一位老人,她青春时期的恋人,她兴冲冲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假如那老头的回答是:“是的,我记得,六十年来我一直恨着你!”这无疑是说,他爱着她,六十年来因为爱而不能满足,始终保持着仇恨,难道还有比这更为执著的感情吗?但假如他处在爱的反面,他应该是怔怔地问:“你是?真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张晓风的结论是:爱的反面是漠然。
人们应该在珍惜爱的同时,也珍惜恨。当我们明白了恨只是因为没能比齐早期梦幻中“完美情人”的标准时,请抛弃那个谎言,然后再把恨转变为正常的爱,献给现实中的配偶,按一下该按的键钮。这才是我们为了巩固爱和家庭而真正应该作的。不要用粗俗不堪的怒火,取代美好的感情,只要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可以阻止敌意向漠然转化。
请相信,拿到离婚证书一刹那,那种感觉是难言的。
但如果漠视真的出现,已无可逆转,那么离婚时也请好好说一声“再见”。
离婚原因中,“基础不好”指的是门户问题。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这种难局由社会宣传一手造成,就像宣传“脚踏两只船”是很坏的行为一样,道德家们已齐心协力地把“门当户对”宣布为谬论。可是,平心想一下,祖先许许多多的训诫实际上都有着深刻的合理性,只是当它们被当作牢不可破的教条时,才走向了人性的反面,成为反动的东西。一个成年人不难看到,始终没有并向发展恋爱的人,也就是那些纯真善良坐在独木舟里的人,他们恰恰是爱情一贯失败的人。而其他“满天撒网,重点培养”的人,往往很成功,因此“鸡飞蛋打”之事并没有像电影里描写的那样多。门户问题也如此,无数离异者谈到这个问题时,都有一种通感,觉得“门当户对”应该适当地得以正名。两个来自于不同教养层次的人,在未来长期的生活中对于各类大事有着必然的尖锐冲突,门户低的子弟普遍染有劳动人民的陋习和阴暗心理,而出身上流社会的人常常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傲。克服这种矛盾的最好的办法是,在全社会倡导共通的文明教育以消除家庭差异,而不是异想天开地抹煞门户客观上必然存在的影响。否则,过于忽视门第差异而造就的婚姻将会继续伤害天真的人们。
从离婚结果上说,道德家们善意地猜想说,受伤害最大的是孩子。实情不是如此。当然,离异对孩子身心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父母离婚的孩子在小学校里,在社会中,都有可能受到别的孩子的歧视。但是比起夫妻双方自己心灵受的创伤来,孩子的只能算是第二位。在那些离婚的和正在为离婚争吵的家庭中,绝大多数夫妻正是出于不能委屈了孩子的心理,而使孩子得到了比其他孩子更优越的物质待遇。在离婚判决上,绝大多数夫妻都想把孩子争夺到自己这边来,认为对方不配教育和关心子女(在海外也是这样)。判决书对于赡养费的规定着实荒唐,平均每月只有100元,这意味这个孩子似乎没有必要去学习钢琴和电脑,仅仅吃饱饭就行了。不过,大多数离婚夫妇的日后实际给付,远远超出了法院判决的标准。而且,离婚诉讼中得到孩子的一方,可能拥有原来的住房,以便给孩子一个稳定的家。此外,这些孩子还加倍得到了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的隔代之爱。
可是这一切,比起孩子们应该得到的正常的一切,又是微不足道的,就像比起夫妻自己在离异中受到伤害时孩子所承受的微不足道一样。家,孩子只有在家里才会感到自由,才会敢于说笑,感到温暖。就连那些预言家庭制度必将最终被淘汰的人,对于家庭消失后孩子的成长问题,也仍然感到茫然,无所是从。
第五部分:新世界从未到来(27岁—28岁)再多想想孩子
爱孩子,就是爱世界
想想孩子,再多想想孩子。
当初我们是怎样热烈地希望给家庭增添一条小小的生命,或者只是在兴奋的情爱中稍一不注意,种下这颗调皮的种子。四个月时,我们还曾想打掉它。但是后来,我们的孩子还是出世了。无论过去我们曾如何看待孩子,迫切希望,还是很不情愿,可是当孩子啼哭着开始呼吸时,一个又一个新的梦想曾是怎样地接踵而来,埋入了我们的心田——
我们梦想使他们不遭受任何哪怕一丁点身体上的伤害。(可是我们并不认为自己的计划过高了。而且,为什么要把一株将来必将承受风雨的小树,包裹得那样紧,以防止它留下任何一点点伤疤呢?我们的身体和心灵都曾受过伤害,而今我们不是依然活得很好吗?)
我们自认为比父母更出色,而且期望塑造出比他们塑造的孩子更出色的人。(不久我们就会为否定父母对自己的喂养之恩感到内疚,知道养活一个人比豢养一只小猫着实困难。)
我们隐隐地把自己失意的东西,没能实施的理想记起,寄希望于孩子的未来。(正像里尔克的诗所说:“孩子是未来,也是回归。孩子是孕胎,也是海洋。”可是,我们是否意识到了,我们为孩子一相情愿的人生设计已经有些先入为主。这里,我想抄录一段歌德的话给小夫妻们:“我从旁观察他们,从细小的事情中,发现他们有朝一日所需要的种种品德与才能的萌芽,从他们今日的固执任性看出将来的坚毅与刚强,从今日的顽皮放肆中看出将来的幽默乐观以及轻松愉快地应付人世危难的本领。每当我发现这一切还丝毫未经败坏,完整未损,我便一次一次地,反反复复地,吟味人类导师的这句金言:‘可叹呀,你们不如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然而他们,这些我们的同类,这些本应被我们视为楷模的人,我们对待他们却像奴隶,竟不允许他们有自己的意志……都在照着自己的模样,教育自己的孩子。”)
我们还想到了永远占有他们,就像占有一套家具。(为了使孩子不遭受不测,也为了对自己的忧心负责,我们认为有权知道孩子的一切,就像自己的父母作过的那样,迫不急待地想看到孩子的日记本。我们认为有权阻止他们与自己分离,因为离开我们,他们就分不清对错。可是呵,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怯弱地不敢一个人去幼儿园,不能够承担天赋责任,我们作为父母一直没能忍住对城乡的巨大忧虑而把孩子狠心交给它,设法扩展他们和别人的联系并教诲他们和环境中其他的人平等合作,我们已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我们还想到孩子是自己的一部分,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不,不是这样。他们就是他们自己。他们只是借助我们的一个精卵开始发源,他们是风雨和松林的亲兄弟,是自然的产物。我们不过是他们羽翼未丰时的代养人。)
在美丽的回忆录《说,记忆》中,费拉基米尔·纳波科夫说,他曾凝视着刚刚出生的儿子的眼睛,看到了“古老的、神话中的森林”的影子,那里“飞鸟多于猛虎,果实多于荆棘”。
知道我们为什么那么热爱妇女吗?马尔库塞认为,女性与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世界相分离,因此她们比男人更人性化,更多地保持了根植于土地,单纯而未受过太多污染的本能和感情,所以社区中的男人们需要女人的陶冶,以使自己不忘记大山和池塘,不忘记大自然。那么现在,大自然交给我们一个完完全全的自然婴孩,他们刚从风暴雨雪中转变而来,由于体内没有多少毒素,他们的眼白呈现出漂亮的蓝色。在他们那未知的眼仁里,还滞留着美丽的关于自然景观的记忆。如果我们幻想保持住孩子眼中的森林,遏制猛虎和荆棘的蔓延,那么我们就必须约束自己,比如别那么早教孩子骂人。
看到那些根本不合格的父母,我曾经想到,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哪一件事情,能像为人父母那样,未经任何培训就可以匆忙上阵的了。然而,正是这些不称职的父母始终从事着全人类最重要的事业——生育和教育——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一八八三年,英国人高尔顿创造了“优生学(Eugenice)”这次词汇,并以进化论和遗传学为根据,奠定了这门旨在研究人类遗传素质及其改善方法的学科的基础。其中,包括消除劣质的预防性优生学和促进体智优异个体出生的演进性优生学。不过,无论中国把优生喊得多么响亮,大多数夫妻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兴趣去细听,因为向他们宣讲优生学的职业宣传家们大多处在水平线以上,那种宣传只能是使优生流于一句空话。因此,每个人都熟悉,但谁都不再想去搞懂它,它不过是一个被四处张贴的标语。
在对形体和智力的遗传可能、授精时期和环境对胎儿的影响、以及对胎教的意义全都不甚了了的情况下,我们草草地生下了儿女,把优生论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我们又想当然地开始育儿,而育儿的教义大多来自于自己父母的经验以及自己的猜想,又把优育论扔到了一边。一方面,我们买了大堆昂贵的玩具,打算开启孩子的智力,另一方面我们只是把他们催养成超标肥胖、只会拆毁玩具、小脑袋瓜里一片空白的小霸王。
人会在三个教育阶段中度过一生。
从我们蒙昧在母腹第三个月的时候,母体吸收的营养构造了我们的大脑沟回,我们迷迷糊糊感受着父亲抽着烟在对母亲讲话,而母亲喝了酒,有一阵爵士乐飘过,我们感到春夏秋冬的更替,也感到母亲为了什么心事而垂泪伤感……直到出世,直到我们七岁,第一个阶段——家庭教育阶段——才告一段落。此后,我们完成了第二阶段——学校教育阶段——在这个时期,家庭的影响显露出强大的力量。到了二十三岁左右,走出学院的本科生最后一批开始了第三阶段——社会教育阶段——这个阶段里,我们的一切成功均取决于前两个阶段奠定下的基础。
大约在第二个教育阶段时,我们就已记不住孩童时代的大部分事情了,但这并不是说七岁以前父母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不作用于我们敏感的童心。早期教育常常已作为感受,铭刻在了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我们心灵中这些模糊的印痕(Engram)贯穿了我们生命的首尾。这正如语言之于人生,我们记不住七岁以前说过的话,但我们却学会了语言,并且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如果把学龄前的孩子比作出膛的子弹,那么这一刹那,只要我们闪失半毫米,在他们生命的终点,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与自己的初衷已相距十万八千里。而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