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歌
车子出了徐州的边界没多久进入了一条坑洼不平的柏油马路,这种马路表面上的柏油在夏天时会因为阳光的暴晒而变得十分粘稠,托载重物的车辆来回碾压会使它下坠变形,久而久之就形成各种形状大小皆有不同的坑洞。因此,这一地区的人们每每谈及,便会形象地称呼这种马路为“通往农村的道路”。
车子在这种路上颠簸着行驶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来到了赵庄镇。到了这里,马路的糟糕程度变得更加严重了。司机努力地将车子开的平稳些,但车子仍然像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左右摇摆的程度不禁使乘客们时刻担心它会不会发生侧翻。
赵庄镇是到达大屯镇所要经过的最后一个乡镇,因此乘客们在离家乡越来越近的时刻开始激动不已,坐在最后面的几个看上去大概是学生的年轻人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等待着下车了。
大屯镇到了之后,有一部分乘客已经在中途的时候下车了,当车子停下时又有一小部分人下了车。男人并没有着急下车,只是侧着一张脸看着窗外,因为下雪的关系外面有些看不清楚。
过了几分钟车上差不多就剩下七八个乘客了,他们和这个男人一样打算到了自己村上时再下车。车子继续发动了,安安静静地又开了几里路之后来到了王胡寨村的村口。
男人没等车完全停稳就站了起来。“到家了,下车吧!”他对女人说。
女人才反应过来,朝窗外看了看便站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坐了太长时间的车的缘故,她的意识有些紊乱。
“青儿,快,我们到了。”
“嗯。”女孩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你们先下车,东西我来拿。”男人一边弯腰去拿行李一边说。有一种潜意识在作祟,他担心女人会突然改变主意带着这个孩子离开。
女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顺着狭窄的车道往前走,女孩在一旁扯着她的衣襟跟着下了车。
第4章 …………
4。
这是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弯弯曲曲地从这个村子中心穿过,通向下一个村庄。马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并不多,远处看上去雾蒙蒙的一片,就像在人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窗纱。
两旁的白杨树浑身光秃秃的站在那里,为冬日萧条冷清的景象又增添了一份庄严。马路旁的河岸边原本是一片枯草地,但现在早已被积雪深深地覆盖住了,显露在人们面前的是一整片未遭到任何破坏的纯洁的白色。
女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原本在心里已经勾勒好的乡村景象和眼前的这一切还是存在很大差异的。
那红色转头堆砌成的整整齐齐的围墙将屋顶是灰色瓦片的房子包围起来,形成了一户一户人家的住房,这种建筑风格的房子在她从小长大的江南水乡小镇是未曾见过的。她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对陌生环境极其敏感的抵触感,那是一种细微的来自内心的波动,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男人将手中的行李重新抓紧后背了起来,示意女人跟着他走。女人从那扇紧闭着的大门上抽回黯淡的目光,拉住女孩的手朝前走。
他们顺着马路一直往前走,男人会时不时地放慢脚步回头看。没走多远,在连接马路的一个岔路口他们拐了一个弯,继续走着。
这是一条杳无人迹的乡间小路,在它的前面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茫茫的田野。夏天的时候这里是五彩缤纷的世界,各种各样的农作物会努力让自己生长得更加饱满,它们竞相为大自然奉献出自己清新独特的美丽使之充满生命的朝气。
现在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雪地中,白色并不是唯一的颜色。仔细看去,在这片掩盖了大地的严寒之中,翠绿色的麦苗正探着脑袋张望着外面的世界。它们似乎不畏惧寒冷的侵袭,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依然顽强地昂起头张扬着生命的绿意。
是啊,这似乎预示着什么。我们无法对生命的仓促装作熟视无睹,既然如此,把生命中的热情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改变自己一筹莫展的命运不是更加令人振奋吗!
雪花仍然在风中飞舞着,只是比刚才下得稀疏了一些。女孩突然变得很兴奋,她挣脱了母亲的手,咯咯地笑着在雪地上奔跑起来。每当有一片雪花在她的额头融化时,她就会像得到了一个亲吻般高兴地跳起来。她甚至跑到了男人的前面,她的母亲只是觉得她是在贪玩,事实上就是如此。
经过这片空旷的原野,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排红色的围墙和两扇关着的铁栅栏大门,大门上方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屋顶,它正面的墙壁上几个鲜艳的红色大字最先映入眼帘。王胡寨小学。这是一所学校,现在它是寂静的,所有的学生都已经拿着自己的寒假作业呆在家中了。透过大门的缝隙可以看见耸立在教室前面站台上的红旗杆子,只不过红旗已经被从上面放下来了。
“妈妈,那是什么地方?”女孩停下来,指着前面的建筑问。
“这是学校啊,就是小朋友背着书包上学的地方。”女人看见了墙壁上写着的学校的名字, “王胡寨小学。”
“小学?就是和窗户外面有好多小朋友的那个一样的地方吗?”
女人知道她说的是仓库窗户外的那家幼儿园,这个孩子经常静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那边的孩子在院子里嬉戏玩耍。于是她点了点头。
女孩立刻拉住女人的手,兴高采烈地说道:“妈妈,我想进去玩,带我进去玩好不好?”
这个孩子曾指着幼儿园的院子问过到仓库里陪她玩耍的那个洗碗的大婶一个问题,我可以到那里面去玩吗?那个总是有小朋友坐在上面晃来晃去的秋千和那栋看上去像是童话里城堡一样的小屋,时常会让她出神地看上好长时间。孩子的心对这些充满温暖的游戏永远都不会感到无趣,它们像是为了赚取孩子快乐笑声而被设计制造出来的。
女人刚想说什么,这时男人插话道:“现在进不去,大门是锁着的,学校已经放假了。”
果然,女人朝大门上定眼一看,有一条十分坚硬结实的铁链在两扇门中间的栅栏空隙处穿过并且绕在一块。上面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普通的黑色的锁将链子的两个环子扣在一起,链子多余的两端垂挂下来。
“青儿,等学校开始上课的时候再进去吧。现在我们应该先回家去,叔叔身上的包还没有放下来呢。”女人的声音轻柔得如同那随风飘落的雪花一般。
“……噢。”
尽管女孩能理解母亲的话,可她还是忍不住跑过去学校的大门前朝里面张望了一会,接着才又满脸失望地回到母亲身边来。
男人为了要安慰这个孩子,说:“青儿知不知道,等到这里开学你就要来上课了。”
“呵呵,真的嘛!我也要上学吗,背着和那些小朋友身上一样的书包?”女孩脸上的失望表情果然在听到这些话之后立刻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意外的欣喜之情。女人也看着男人的脸,那表情就好像这个孩子所问的问题正好也是她想要知道的。
“当然是啊。”
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消息,女人曾在很多个夜晚独自一人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甚至她愿意和这个男人回到乡下多半也是考虑到这个孩子上学的问题。现在这件事终于有了定论,在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正式提出让这个孩子入学时,男人刚才的话无疑是宣布了这个孩子入学的通知书。
如果让青儿一直那样跟着我一个人生活的话,一年一年像是在乞讨一样活着,那么青儿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的命运,会不会就此……像我一样,等待在前方的只有数不清的被悲惨和黑暗笼罩着的日子。无论如何,只要青儿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走上一条宽阔的道路,即便是远离城市的乡野也会使她可以过得幸福吧。这样就可以了,我应该要为她感到高兴才对。
女人的心中绽开如同花朵般绚丽的心情,她为此欣喜不已。
从学校门口的一条羊肠小道通向王胡寨村的东头,居住的人家一家挨着一家变得密集起来,男人家久未有人居住的老房子也在其中。
这栋老房子从外表上就可以看出年代是十分久远的,它的样式区别于周围其他的房子,青砖绿瓦突显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岁月的沧桑和变迁。尤为引人注意的是那扇红色漆木的院子大门,它露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斑驳泛白的表面使人联想起画家常常想要表现的印象朦胧的主题作品中的景物。
到达这栋老房子之前,男人在路上遇到了几个熟识的人,几年没有回过家乡遇到乡亲父老总是要寒暄几句的。当他们注意到男人身边的女人和孩子时,他们开始饶有兴致地问起来。男人不多做解释,只是脸上带着笑容不住地点着头。
于是,男人从城里带回一个女人,那女的长得挺年轻漂亮的,身边还跟着个八九岁大的女孩——这样的一个消息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几乎传遍了整个王胡寨村。邻里们曾一度认为这个男人到了老大不小的年纪找不到老婆跟他为人处事的态度是密不可分的,因此当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大部分人都是十分惊讶地抱着怀疑态度的。
来到老房子里之后,女人心里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房子比她租住的地下室小屋高了一点。这栋房子看上去虽然老旧了点,不过它唯一一个不错的地方就是有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院子中心的地面是用水泥砌成的,靠左边围墙处是用木材搭起的一个低矮的储物棚,下面放着两个诺大的水泥缸,陈年的麦子和玉米就装在这里面。
而院子的另一边则是一大片空地,在和院子中心的水泥地面交界的地方隔着一排半人高的围墙把那片空地圈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方小小的菜园子。
女人只是在院子里稍作停留,然后就跟着推开堂屋门的男人走进了屋子。而女孩却没有很快就跟上母亲的脚步,她的视线被那排半人高的围墙里的世界吸引着,仿佛那是片长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园。
屋子里四壁了然,没有什么太多可以用来摆设的家具,只有屋子的中间摆着一套褪了色的红木桌椅。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松鹤延年的水墨画,看上去显得十分简朴。
不过屋子里倒还算干净,没有那种因为久无人居而到处落满灰尘和蛛网的感觉。或许这样说是不对的,女人走进衣柜后面的里间时发现床上的被褥是铺得好好的,这说明在他们回来之前已经有人把这里打扫收拾了一遍。
女人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思考和物质方面相关联的问题,以免让自己陷入一种埋怨不断的境地。她假装出一种欣赏的表情在屋子里四处观看着,当遇到男人询问的眼神时她很自然地付之一笑,她知道这样做会使他免于受到某种情感上的伤害。
“回来之前给我给四叔打了通电话,肯定是四叔让四婶过来收拾了一下,真要谢谢他们。”
“是啊。”
“你会不会觉得……这里的条件不比城里,其实我一直在担心——”
女人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都明白。你放心,我既然带着青儿跟你回来这里,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我不会嫌弃什么的,你对一个我这样的女人都可以毫无芥蒂地接受,我应该要感激你才对。”
男人的表情里有难以遮掩的激动在荡漾。“你这么说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我只能说,我一定会对你和孩子好的。”
女人喘了口气,似乎是想终止这种她认为过于客套的谈话,这使她感到不太习惯。
“我们就要在这个家里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是吗?你,我和青儿,我们三个人组建成一个家庭,我相信会得到幸福的。”
男人的眼神里有种物质散发出希翼的光芒,“幸福?是的。”
幸福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一种奢侈品,当人们认为自己有能力去拥有它时,那写在标签上的价格就会在无人注意时被涂改成更大的数字。人们越是想要得到它,就会导致它的价格变得越高,往往就是这样。
女人觉得幸福已经离自己很近了,但她却不愿伸出自己的手去触碰它。的确,那是一种奢侈品,奢侈到她认为自己甚至没有资格去得到它。对她而言,只要拥有一个憧憬的开始和努力的过程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第5章 …………
5。
男人和女人的谈话终止后,他们开始着手把包里的一些物品往外拿。正在这时,女孩从院子里跑到女人身边,她拉着女人的手指向外面。
一个男孩穿过院子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年纪和青儿差不多大小,他的眼睛很漂亮,颀长而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短短的头发,瘦瘦的脸,使他看上去十分清秀。
他的身体也很瘦,不过却不是那种带着病态或发育不良的消瘦,他看上去完全不相同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