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夜雨





“红泪。”见到她,戚少商并未有一丝慌张,反而有些淡定地朝她笑了笑。
息红泪的目光坦然中夹带了一缕忧郁,“少商,你没事了吧?”
  
没事?莫非她说的是自己所中的毒?她又怎会知自己已经没事?那瓶解药,会不会,是她苦苦哀求兰妃娘娘才会自己换得的?他心头略过几许疑惑,微皱起了眉,“红泪…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现在我没事了。”不用感谢她,那原本就是她造成的伤害。却也不能完全责怪她,自从得知当年的事所带来如今的后患,更了解到父亲也有份参与当年的事后,他似乎一下子同时理解了两个人顾惜朝与息红泪。

没有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遇难而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置之不理吧?既是凡人,自有他的劣根性。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念了一句,“红泪,现在想来,或许大家都没有错,更或许,大家都有错。”

“也许吧,”息红泪没有再去看戚少商,忽然抬起头望了望天,“但我爹已经回来了,以往的事我也不想再追究。你该知道,顾惜朝并非无辜之辈,而我也非圣人,如今你既没事,我也就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了。自此以后,互不相干,以后中原的一切,就与我息红泪再无关联,我爹如今已经官降三级,也算受到了惩罚,只是那顾惜朝若还是想要纠缠不清,伤害我爹,我即便是身在远方,也一定会赶回来除了他,到时候,无论是谁,都拦不住我!”

戚少商凝视着面前这位自己也曾深爱的女子,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应答。是谁的安排,才造成如今这般混乱的局面?
息红泪的手慢慢地摸到了自己的脖颈之处,一块系着红丝带的白玉顷刻出现在她的手心,那块玉晶莹通透,更确切地说只是半块。戚少商望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却益发复杂起来,那半块玉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三年前他与息红泪一起去月老庙求来的同心玉。从月老庙出来,两人即来到最出名的玉器铺,借着小钻子一人一面刻上了对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息红泪握有的是一块刻着“商”字的白玉,戚少商握着的,则是一块刻有“泪”字的白玉。

那晚的月光很惨淡,戚少商清晰地记得那夜他深夜才到家,顾惜朝还是在大厅等着自己。一时兴奋之下他也将那块玉交予给他观赏,还问了一堆关于玉的质地与灵性的问题,顾惜朝还是一个个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是他当时的脸色,如今想来,却只是比那夜的月光还要惨白上了几分。

“这块玉,我不想戴着它去西域。”息红泪忽然举高了那块玉在戚少商眼前晃了一晃,猛地放开了手。白玉碎地的声音“哗啦”地钻入他的耳朵,息红泪望着地上的碎片如释重负地笑了,“这块玉,早就该丢了它了,只是,我一直不舍得,你呢?那块玉如今是不是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没有,”戚少商脱口而出,“我并未丢了它,只是将那块玉丢在了书房的抽屉里,红泪,我知道你的为人,或许是息府的事让你失去了理智,我当日即和你说过,你恨我,想报复我,我并不介意,只是你不应该偷袭惜朝,更不应该侮辱他。如今你也知道,惜朝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名利和权势,只是和你一样,心结难解,”他沉吟了片刻,“无论如何,你是个好女子,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够幸福!”

天空此刻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冬日的雨,打在身上更觉凉意非常。雨势渐渐地大了起来,“幸福?”息红泪跟着念了一遍,忽然低声地笑了起来,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扭头走了开去。

“红泪,等等。”戚少商跟着跑了几步,见息红泪并不住脚,只得冲回了‘落绮坊’,“小二,有雨伞么?暂借两把,明日来还。”店小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对不住了,戚公子,小店如今只有一把雨伞,要不?”

“一把也好,能否先行借来用下?”
“不用说借了,刚才戚公子给的银两多了一些,要不这把伞就抵了那些银子?”店小二也不忘见缝插针。
“好,”戚少商也不去理他,拿起那把雨伞即冲了出去。店小二吃惊地望了望他,是何人让他如此紧张?

“红泪,拿着这把雨伞,免得着凉了。”戚少商紧赶几步,楞是将雨伞塞到了息红泪手中,息红泪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望着他手中拿着的布匹叹道,“真是可惜了这样的一匹好料子了。”
听闻此言,戚少商手中的雨伞砰然落地,布料?他低头去看,那整匹布早已被滂沱大雨打湿,紧紧地裹成一团,这样的料子,即便在晴天晾干了,做成衣服穿上去也会有大堆的皱褶。惜朝。。。。惜朝。。。这莫非预示着?

那声撕心裂肺般的呼痛声从牢中传出时,上官兰顿感自己的内心也跟着颤抖了好几下,紧接着她看见了四个衣着古怪的男子从牢中步出,手中碰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事都处理好了?”她的柳眉微皱了起来,那几个人对着她只是点了点头。

“里面,现在应该没有人在了?”上官兰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不等那几个人回话,她已经径自走了进去。刚一进入牢房之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定睛一看,更是大吃一惊,那原本如玉般的胳膊上如今多了一块长方的大伤口,仿佛白中忽然夹杂了一大块红,显得格格不入。他看来真是瘦得可以,原本只是要取一块肌肤,又怎么,阴森森地几乎可看见白骨?还好,自己带了上好的伤药。

一旁的桌上放着几段长纱布,既要实施此计划,就早该想到会需要用到,如今正好。上官兰一步步地走近顾惜朝,他的双眼是微眯着的,原本以为他是因为受不了这剧烈的疼痛而昏迷了过去,就提高声音唤了几句,“顾大人,顾大人你还好么?”

顾惜朝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她,那手臂之上传来的刻骨疼痛惹得他只是不断哆嗦,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句话都只能说了个断断续续,“娘。。娘娘,麻。。麻烦将。。。信。。。及时。。。送到。。。。戚。。少。。。商。。。手。。。中。”

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此刻心中却依然心心念念着戚少商。却不知他这般模样,能否顺利将此计划进行下去?上官兰的心中忽然隐隐升起了担心之意,二话没说,只是拿起一边的纱布,顺手从怀中掏出了伤药,狠狠地朝着顾惜朝伤口处倒了下去。

“啊!”那伤药的烈性极强,倒下去更觉整个伤口被火焚烧一般疼痛,怕是比任何刑罚都要来得还疼上几分,顾惜朝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推开那瓶伤药。

“别动!”上官兰低斥了一声。“这是大内最好的伤药,它的烈性是强了点,但疗效一样强得可怕,第一次使用便可止血,你只需涂抹几次,伤口即会开始结疤,一个多星期后即会开始好转。”

顾惜朝疼得只是想把手往回缩,上官兰忽然道了一句,“你若还想要本宫帮你送信给戚大人,就乖乖地不要动!”这一招果然见效,饶是顾惜朝疼得额头豆大的汗珠只是不停地滚落,嘴唇也被咬得不断流血,却居然没有再做挣扎,任由着上官兰帮他上药。

挨得近了,也看得愈发真切了,顾惜朝的侧面,非常地像萧哲。上官兰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萧哲受伤那次,自己帮他一点点上药的景象。一时竟也神思错乱起来,手中也停了下来,右手不由自主地向顾惜朝脸上伸去,“萧哲?”她低声了念了一句。

顾惜朝显然没有想到上官兰会来这样一着,慌乱间向后退了一句,冷冷地回道,“娘娘请自重。”这句话俨然将上官兰从迷乱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几乎错把他当做了萧哲,不由怒上心头,一伸手,“啪”地就在顾惜朝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苍山夜雨 36
“小成子,将这封信送到兵部尚书戚大人家中。”上官兰濒退了所有的宫女,将握着的一封信交到身边的小太监手中。
“是,娘娘。”小太监转身即想离去,上官兰及时叫住了他,“慢着,你给本宫好好地记住了,要将这封信无误地交到戚府,戚府的任何一人都可收到这信,除了…”她加重语气道了一句,“兵部侍郎戚少商!”

“是,娘娘,奴才遵命。”那小太监饶是有点疑惑,却也不敢多嘴,点头匆匆离去。上官兰楞了半晌,将门外的护卫唤了进来,“陈护卫,一会你就跟着小成子一起出宫,要亲眼见到他将那封信送到戚府。然后,本宫想今后,再也不用在宫殿中见到小成子,你可明白?”

“奴才遵命!”陈护卫单膝跪了下来,这贵妃娘娘,近日的行为,却是益发古怪了,今日会除了小成子,下一日,是否会轮到自己呢?伴随在她身边,真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了。若要能早早脱离她,才是上上之策。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起身走了出去。

上官兰的脸上慢慢浮现起悲凉的神色。顾大人,对不住了。如今你的心里,只能是和我一起对付傅宗书,为你的亲兄弟报仇!我绝不允许因戚少商而影响了我们的计划,若此事成功,我自会安排你与戚大人会合,但却绝对不是现在!为了避免你的信中透露出秘密,我已经让人收走了台上的墨砚。但却没想到,你居然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我知那当中并无透露任何机密,但戚大人要见到这封信,岂会不起疑心?你们现在不能见面,绝对不能!希望,你能体谅我一片苦心!

上官兰这样想着,心也一阵阵绞痛起来。萧哲,你能原谅我这样做么?我不想伤害你的弟弟,但即便是你弟弟,在我心中,却依然比不上你万分之一的份量。她这般想着,眼泪忽然流了出来,近来为何常常有头晕想吐的感觉?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两个多月没有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的神情只是又喜又愁地怪异起来。

那封信件在戚尚书手中被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小盆中的火苗已被点燃,那封信已经被高高地举到了晃动的火苗上方。他的手只是一味颤抖。一旁的何管家担心地道了一句,“老爷,你在犹豫?”

戚尚书的目光有些呆滞,摇头只是叹息,“罢了,何生,王尚书家的婚事,就算了吧,不必再去游说了!”
“老爷,难道您想?”何管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戚尚书叹了一口气,将那封信举到了他面前,“何生,你自己看吧。”
何管家疑惑地接过那封信件一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身体也开始颤抖,他也是懂几分医理之人,那俨然是一封血书,而且是封断断续续的血书。开始的笔锋比较浓烈,渐渐地却淡了下去,到最后的笔锋却愈发浓烈起来。看来写信之人开始是不断咬破自己的手指在画,到最后双手已挤不出血,就割破自己的身体取血而写。“这,这?”他忽然也开始难过起来。

“是惜朝写给商儿的信。”戚尚书跟着念道,“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既是龙,自当驰骋纵横天地之间,君自珍重,勿念。”那两个大大的“少商”之字看上去只是益发触目惊心。

“若我当年没有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如今也不必害得他们如此这般。想我戚家几代单传,我自希望商儿能为戚家留下一儿半女,但若他坚持,也就作罢了,做父母的,也就是希望儿女能得到幸福快乐而已。更何况惜朝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也并非不疼他。只是纸包不住火,按商儿的脾气,此事将来必穿。惜朝的脾气如此倔强,我真难以想象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能让商儿受到一点伤害。那事与他毫无关联,当年,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而已。”戚尚书重重地叹息道,下一刻,他却看见何管家迅速地将那封血书投入了火中。“何管家,你?”他吃惊地阻止了一句,却已经来不及。汹涌的火苗已用最快的速度吞噬了那页信纸。

“老爷,既然如此,就快刀斩乱麻,要么就与礼部尚书的千金尽快联姻,要不就由老爷亲自将此事告诉惜朝,看他究竟做何反映?老爷或许不用将此事看得如此严重?想那顾惜朝当年入我戚府,也自有想依靠戚家往上爬达到其将来报复别家的目的,老爷当年只不过出了一个建议而已,又未亲自参与行动,老爷又能卑鄙到哪里去?顾惜朝的目的又能高尚到哪里去?”何管家若有所思地念道,“只是这样一来,顾惜朝对少爷的感情怕是会起变化,按他的个性原本根本不会如此忍让,或许他对少爷的感情之中,也包含了歉疚与感激,但此事一穿,或许他并不会报复,而只是离开了少爷呢?这样一来,不也正称了老爷的本意?”

戚尚书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何生,你说的确实也有道理,那如今,我们就按兵不动,商儿两日后即要动身去山东剿匪。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只是这封信,可还有其他人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