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受菊 by 盛事太平





  只是如今,物移人非。
  过了好久,柳大爷方打破沉寂。
  “将军此去江南,为的又是什么呢?”
  “赈灾。民心。”
  “赈灾还带上个男妓?”柳大爷瞪圆了眼,看着沈博竞。
  “你别忘了我们在合作。我断不会把我的伙伴扔在京城让弘湛又烧你一次。”说罢,也不管柳大爷,吹熄了蜡烛,在柳大爷身侧躺下。
  柳大爷身子还未完全恢复,颠簸了一旬今夜又说了这么多,自然是累,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沈博竞听着他均匀而微弱的呼吸,方低声道,“天下人均以为他是病逝的。你又如何得知弘湛是弑父篡位?”
  柳无愁,你到底是谁?
  又睡了一整天,等到柳大爷醒来的时候也到苏州了。
  梦里的姑苏城,是个婉约的女子,不是京城般的大家闺秀,是玉池露冷芙蓉浅,琼树风高薜荔疏,或是花深远岸黄莺闹,雨急春塘白鹭闲。可是今日所见,却是银装素裹,本道是构建江南水乡的条条河道都结了冰,没了清幽涤荡,却多了几分萧瑟哀愁。
  怀着这份激斗,马车一停,柳大爷便像跳下马车,却被沈博竞一手抓住,被强迫换上一套粗布衣裳。
  “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作为京城第一男妓,柳大爷腰缠万贯,穿穿的都是狐裘细锦,这身衣裳磨着肌肤,又疼又痒,自是不适。
  “不是你说的吗?我赈灾都带上个小倌,不是找死?这几天你就先装着我小厮吧。”说完,就把柳大爷推了下车。
  来迎接的是苏州府尹申颐。柳大爷忍不住大量了一下,看看这申大人紧绷着嘴唇,一脸的严肃,不过是三十左右的年岁,眼角已有些细纹,疲惫已爬上脸,却微微喘着气,怕是刚好赶到。再往下看,身上穿的也是只是棉制的官服,多少显得陈旧,身后的马车一看也是走了些时日的了,略显破旧。连堂堂将军大人驾到也不静候恭迎,不是阿谀奉承之人;衣衫不华丽却又不做作,应该是个清官;看那一脸的疲惫,自是忙碌多日,恩,这是一个好官。
  可是对于柳大爷来说,这只有一个含义:这人,不会是自己的恩客。
  沈博竞也没说什么,便命申颐直接带路前往府衙。
  之后的时间,柳大爷也秉持着专业的精神,做好一个小厮应有的本分——低着头,默默跟在沈博竞身后。将军冷了,便跑去拿衣服;将军渴了,便送上茶水。将军也是演技出众——别说道谢,连正眼也没扫过柳大爷一下。
  来到府衙,申颐倒是提前准备了饭菜。却是家常的四菜一汤。沈博竞也没说什么,便入席——柳大爷作为小厮自然是乖乖站在一旁。
  申大人也跟着坐下,“菜式淡薄,沈将军莫要见怪。”抱歉的话语,语气却是淡然,不卑不亢,“这江南在夏天就遭逢洪灾,老百姓种的粮食早被洪水给冲走了,好不容易补种上一些,本想说难一点也熬过这个冬天再说。怎知又来一场雪灾,老百姓冻死饿死的不少,申颐便也就拿不出盛宴来迎接沈将军。”
  沈博竞依旧是冷冷的语气,柳大爷还是听出了当中的赞赏之意,“申大人不见介怀,沈某此次来就是赈灾,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说罢,夹了一口糖醋鱼送人口中,柳大爷也跟着咽了咽口水,“烦请申大人给沈某说说现在赈灾的情况吧。”
  “是。”申颐干脆放下碗筷,“这次虽然皇上极度关切,大力赈灾。可是京城离江南实在是遥远,这一路就是日夜兼程,也得十天八天。所以在将军来之前,申颐已尽力让老百姓自救,让各家各户把自己的粮食都拿出来,再平均分配,大家齐心挺过去,这样虽然是苦了点却还是熬得过去。至于无家可归的,便集中到衙门,至少不用风餐露宿。这样下来,冻死冻伤的情况已大大减少。现在朝廷的粮食衣物都来了,只需分发给百姓,便可保他们安度严冬。”一路说下来,虽说的都是功绩,却一直谦虚地微微弯着腰。
  只是柳大爷越听却越觉得不对头,这么说来,难道沈将军这个钦差大人就成了个押镖的,粮食送来了,就可以走了?
  “恩。申大人做得很好。”沈博竞却不介怀,“命人马上粮食分发下去吧。”果然是个押镖的。难道沈将军想交了镖就走人了?
  “只是这赈灾是一回事,雪灾过后,百姓明年如何重建家业又是另一回事。一次洪灾一次雪灾,这地变成什么样子,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接下来我们需要商讨一下明年春天如何帮助大家重新耕种吧。”
  申大人抬头注视着沈将军,这下柳大爷看出来了,目光里面的,是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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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膳,沈将军便和申大人视察灾情去了。
  柳大爷跟着其他小厮吃了顿难以下咽的饭菜后,便一个人出了衙门,想要欣赏欣赏这姑苏城的景色,顺便找找机会填饱肚子。
  望着这景致惆怅一番后,柳大爷却被一座小楼给吸引住了。不是说这有多么的别致,临街的一商铺,既无没有亭台楼阁也无有致错落,平常不过。可柳大爷就被他的名字给吸引了——红红的招牌上金漆写了几个打字:万菊园。
  你说你一个小倌馆这么多名字不叫为什么一定要万菊园?你说你叫万菊园就好了为什么好弄出个红字金漆这么俗套的招牌?想我们柳大爷的万菊园,可是做了块黑色的招牌,上面用凰驾苍劲有力的隶书勾出几个精致的字,柳大爷还在中间画了多妖媚的菊花,高贵而妩媚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柳大爷冲了进去,本想一把推开门,却被一只纤细的手一把抓住,抬头一看,是个长相极其平淡的小倌,在骚首弄姿:“这位大爷,欢迎光临,里面坐,里面坐。我给你介绍一些又漂亮有粉嫩的小倌。”合着这还是老板啊。
  这小倌馆不知是不是雪灾的缘故,还是本来就生意冷清,此刻门庭冷落,老板也不管柳大爷身上穿得是什么了,见人就逮。
  “这位老板,我不是来光顾的。”柳大爷翻了翻白眼,把手抽回来,“敢问这位老板,你这小倌馆的名字是怎来的?”
  这老板却是被弄糊涂了,也不敢得罪,便老实回答,“都说这京城第一楼是万菊园,京城的达官贵人个个蜂拥而至。可我们苏州这儿的官人总还得要消遣是不?我便好心,开了这万菊园好满足满足这些贵客的心瘾啰。”
  柳大爷火大了,“我说有你这做生意的吗?你叫万菊园也就罢了,我万菊园有香传千里,我也就忍了。可是你总得做出个万菊园应有的水平是不?你看你这装饰俗套得成什么样子了?又不是妓院,要这么多繁琐的丝带作甚?还有这小倌,一个个长相奇差俗不可耐,你这老板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就跑出来吓人,也难怪生意这么差。”
  这下老板终于清楚了,这人就是来砸场子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步踏上前,“你以为你是谁啊?来砸我万菊园的场子?”
  “好说了。”柳大爷理了理衣衫,道:“我乃是正宗的京城第一楼万菊园的老板——万受菊柳无愁!”
  刚说完,柳大爷还在想:与其让这些质量低下的小倌馆冒充万菊园不如回去跟凰驾说说搞连锁经营好了,却看见两个人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不用说,一个是沈博竞,一个是申颐申大人。
  沈博竞倒没什么表情,瞧着手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只是申大人脸上是五颜六色,变幻无穷,最后,转过去对沈博竞说,“大人,那不是您的小厮吗?”
  话都还没说完,就算是明白了,连语气都变得鄙夷。
  陆国本不叫陆国,沈博竞本不叫博竞。
  陆国原来叫齐国,沈博竞原本叫沈富。
  史书载:齐国末年,外戚专权,民生凋敝,瘟疫盛行。
  沈博竞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儿时的记忆中已无亲人的影迹,能记起的,只有跟着一群同样无家可归的孩子在京城游荡。偌大的京城,十岁的小孩若要生存,除了乞只有偷。平时捡捡饭馆的剩菜,饿得不行的时候,便偷偷顺走小摊上的几个包子,也有被发现的时候,一顿打骂是免不了的,只是店家见是个孩子,心里怜惜下手也不会太重。
  直到十岁那年。一日黄昏里突然发起了高烧。也忘了是什么病了,只记得当时借口的老妇喃喃地说:这孩子,怕是染上瘟疫,活不成了。人穷自是命贱,你也莫要怨,下辈子投胎记得找一户好人家。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一个孩子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股倔强,他不能死,不能死!老妇便说,不想死便去看大夫罢了,可是你有钱么?看大夫是需要钱的。
  之后的光景里,沈博竞总在想,如若当初没有那场大病,今日自己是不是就只能长成一个市井流氓?这日子,是不是就会过得简单一点?
  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这钱只能是偷。
  时至今日,沈博竞依旧记得,那天格外的晴朗,酷热的天气里,他只能躲在街角等待经过的行人。当时的京城不似今日之繁华,冷清中多少带些惨淡,路上行人亦是渺渺。沈博竞当时病得神智不甚清晰,恍惚间,看见一个着蓝色长衫的男子独自行走在街上,辨不清面目,只看到身侧吊着一钱袋,随着他的步伐,在轻轻晃动。
  此时的沈博竞已几近虚脱,一咬牙,跟在男子的身后,才走了几步,手便向钱袋伸去。自然是没有成功,手腕被紧紧扣住,生生地痛,男子一脸怒容地转过身,本想用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脖子,却见他已虚弱地瘫倒在自己身上,嘴角吐着白沫,“别打我,别打我……我只是想要看大夫……”
  男子心中燃起一份同情,便松了手,蹲下身,扶着他,“孩子,你若是病了,便要你父母带你去看大夫,这偷窃的勾当干不得。”
  “我没有父母……”说罢,沈博竞已经昏了过去。
  等沈博竞醒来的时候,只闻到一股刺鼻的苦味,扶着床沿坐起来,却见一人在身侧熬着药,扑着扇子,药味愈浓。
  “你醒了?”声音自脚边传来,沈博竞抬头一看,正是方才那男子。挺拔的身躯,如玉的面颜,只可惜胸前宝蓝色的衣衫不知为何黑了一片。沈博竞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漂亮的人,只觉得那人如神仙一般耀眼。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说着,从床尾走近。
  沈博竞心里终究是有些余悸,颤抖着嘴唇,“我会死吗?”
  “大夫已给你服了药,你不会死了。”男子也不嫌脏,轻抚着他的前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沈富。”
  “沈富?”男子皱了皱眉,“你的父母给你起的?”
  “我没有父母。”这话说过这么多次,也渐麻木。
  男子怔了一怔,轻声说:“孩子,别哭。”
  “你可是愿意跟我回府?”
  人生,自此便是天翻地覆。
  只是那人说,一个男子此生求的不应是大富大贵,而是胸怀天下,逐鹿中原,便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博竞。
  从此再无沈富,只有沈博竞。
  之后的五年里,沈博竞便住在了那人的府中,每日习武写字,逐渐削去了骨子里的青涩与卑微,学会了文韬武略,学会了胸怀天下,也渐渐开始了解人情世故。
  譬如,知道了富贵人家,不一定就是幸福美满。整个府中,总是笼罩着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与别的大官不同,他的家里没有歌姬宠妾,只有一位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只比自己小两岁:弘湛和凤临。弘湛自小有着大男儿的傲气,凤临却多了分女子般的柔弱。奇怪的是,无论是夫人还是府里的其他下人,都刻意冷落着凤临,却把弘湛当作珍珠般捧在手里。这份疑惑一直萦绕在沈博竞心头,他却从来不问,因为那人告诫过他,祸从口出。
  譬如,知道了何谓长袖善舞。那人从一开始的兵部侍郎一直做到了尚书,府中出出入入的人越来越多,来者的眼光也逐渐从鄙夷不屑到了阿谀谄媚。最初的时候,他们都说那人是借着岳父的势力方当上侍郎一职的,讽刺嘲笑自是不尽,他也不恼,微微一笑便是化解。沈博竞问过他为何不反驳。他却说,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想堵住他们的口,靠的不是嘴上的功夫,是更强大的势力。
  又譬如,知道了他是一个寂寞的人。一个大家闺秀的妻子,一对聪慧的儿子,加上亨通的仕途,他的生活自是引起无数艳羡。可是,沈博竞却很少看到他与家人一起,每日用膳也只是夫人说,他默默地听。更多的时候总是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地在书房里看书办公,或是静看一抹落霞。坐累了便交沈博竞练武,一日下来,沈博竞和他相处的时间反倒是更多。
  也不是没有抑郁的时候,毕竟这般住在府中,既不是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