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牢
死囚牢
〔美〕埃德加·爱伦·坡
罪恶的刽子手不满足长期的疯狂叛乱,
继续制造着流血事件。
无辜的人们刚刚在内战中幸免于难,
又在死亡的黑狱里把身陷,
生与死的任意摆布使他们心惊胆战。
[巴黎雅各宾俱乐部①的旧址上要建立
一个市场,此诗乃为市场大门题咏。]
① 巴黎雅各宾俱乐部(1789…1794 ),法国大革命中最著名的政治团体,以激进著称。译者注
长时间的痛苦,我简直难受死了。当他们给我松开绑,允许我坐下时,我觉得身子都酥了,所有的感觉能力一下子全都离我而去。我只听清了一个词:死刑。可怕的死刑。随后,审问的声音似乎变成一片模糊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在我脑海里只造成一种印象:旋转。也许这是因为在我的想象中,这种声音很像风车的呼呼转动。嗡嗡声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接下去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然而多么可怕啊!我看到身穿黑袍的法官们嘴巴在动弹。我觉得他们那么的白,白得赛过了我现在正在书写的白纸,他们又是那么的瘦,瘦得到了荒诞的地步。他们脸上的表情极为坚定,坚定而毫不动摇,他们的神情极为轻蔑,一种令人难受的轻蔑。我看到,他们的嘴巴在念念有词地宣布着我的命运。他们的嘴巴在蠕动,吐出一串串可怕的话语。我看到他们的嘴巴形成念我名字的口型,可是却听不见声音,我不禁吓得浑身发抖。还有几次,我极为恐惧地看到,墙上的黑饰布轻轻摆动。接着我的目光转向桌上的七根长长的蜡烛。一开始它们充满仁慈,好像是前来搭救我的又细又白的天使,但是刹那间,我心里一阵恶心,好像触了电似地浑身发抖,天使变成了头上冒火的鬼怪,我看出,他们根本不会来救我。一个念头如同美丽的音乐音符般潜入我的想象:躺在坟墓中一定是一种甜美的休息。这个念头是不知不觉产生的,而产生了好久之后我才体会到它的含义。但是就在我领会了它的含义之时,法官们的身影变戏法似地消失了。蜡烛的火苗全部熄灭,一片漆黑,我所有的知觉都被一种疯狂的坠落感所吞没,我感到就像是在坠入地狱。然后是一片寂静,四下里一团漆黑。
我昏过去了,但这不等于说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不想具体描绘我还剩有什么样的知觉。人即使是在沉睡中——不!即使是在精神错乱中——不!
即使是在昏厥中——不!即使是在死亡之中——不!即使是在坟墓中,也不是一点知觉都没有的。否则便不会有永生。当你从沉睡中醒来时,你挣破梦之网的一些细丝。然而也许是因为梦的细丝太脆弱了,没过一会儿你就会马上忘记自己曾做过梦。人从昏厥中醒来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精神知觉的恢复,第二阶段是肉体知觉的恢复。当人处于第二阶段时,似乎可以记起第一个阶段的感觉,也就是说可以生动地体验到在深渊彼端时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渊呢?怎样才能把它的阴影至少与坟墓的阴影区分开来呢?但是,如果我所说的第一阶段的感觉是无法随意回忆的,那么时隔很久之后,当人诧异自己怎么又体会到了当时的那种感觉时,这种体验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地产生的了。只有昏厥过的人才看见过奇怪的宫殿,看见过熟悉的面孔漆黑一团,闪闪发光;只有昏厥过的人才看见过别人都看不见的悲哀幻影在空中飘浮;只有昏厥过的人才嗅到过奇花异草的香味;也只有昏厥过的人大脑里才会对某些音乐节拍的旋律感到困惑,而这些音乐节拍以前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
我不断地努力使自己记起一些事情来,我拼命想找回那种似乎是人事不省的状态。有那么几次我以为自己成功了,在那短短的瞬间我确实记起来什么,后来清醒之后,理智却告诉我,那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一种无知觉的状态。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好像有几个个子高高的人把我抬起,抬着我无声地下降,下降,这种下降永不停止,弄得我头晕眼花。而四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心中极为恐惧。忽然间,一切运动都停止了,仿佛抬我的人下降得太快了,快得超过了极限,现在疲劳不堪,停下来歇上一会儿似的。接下去是一种消沉的感觉,然后我的心中升起一种疯狂,就好像被关在一个什么地方,拼命想出来,却怎么也出不去一样。
忽然,我的灵魂又感觉到了运动和声音——这是心脏的搏动,我的耳朵听见了心脏的跳动声。随后心跳停止了,脑海里一片空白。然后又是声音,又是心跳,还有触摸——我感到全身上下一阵震颤。我仅仅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没有思想——这一状态持续了好久。然后,蓦地,思想出现了,我怀着一种战栗的心情,想弄明白自己的真实状况。然后我又亟想重新回到无知无感的状态中去。接下去,我的灵魂迅速复活了,我能动了。我清楚地记起了审判,记起了法官,记起了黑色的壁布,记起了判决,记起了当时的那种恶心感,记起了昏厥,记起了我是怎样忘掉的这一切,又怎样努力地进行模模糊糊的回忆。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睁开眼睛。我觉得自己是在躺着,没有被捆绑。
我伸出手,手沉重地落在了某种又潮又硬的东西上。我的手在那儿放了好一会儿,而心中则努力想象着这是在哪儿,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亟想弄清楚这些,可我却不敢睁开眼看。我害怕看到周围的东西。这并不是说我害怕看到可怕的东西,而是,我越来越害怕万一自己睁开眼,周围什么都没有,那可怎么办。最后,我狠了狠心,迅速睁开眼睛。我最担心的情况果真出现了。
周围一团漆黑。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浓浓的黑暗使我窒息。空气是那样的憋闷,简直难以忍受。我仍然静静地躺着,我努力开动自己的理智思维。
我记起来审讯过程,试图从这一过程中推断出目前自己的真实状态。判决已经宣布了,我觉得,判决以后已有好长时间过去了。但是在此期间,我从没认为自己死了。根据我读过的小说,死与生是全然不同的。可我现在究竟是在哪儿呢?我又是什么样子呢?我知道,死刑一般是在火刑柱上执行,就在审讯我的那天晚上,有一个犯人就是在火刑柱上处死的。莫非我是被送回了地牢,等着几个月后再行刑?我立刻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死刑都是立即执行。
再说,我的地牢以及托莱多所有的死囚牢,都是石头地面,而且灯也不全都熄掉。
忽然间,我的头脑中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不禁心脏狂跳,血液奔流,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再次失去了知觉。再度恢复知觉时,我连忙颤悠悠地站起来,伸出双手,上下左右一个劲儿乱摸。我什么也没摸到。可我却不敢向前挪动一步,生怕自己会撞在坟墓的墙壁上。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冒汗,我站在那里,满脑门子豆大的冰冷汗珠。这种痛苦的无着落感终于变得忍无可忍,我小心地朝前挪动,伸着双手,瞪圆两眼,希望能看到哪怕是一丝光亮。我向前走了好几步,但仍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摸着。我的呼吸畅快了些。看来,目前的情况至少还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继续小心地朝前走,我的脑海中充满了有关托莱多的可怕谣传。这儿的地牢流传着许多离奇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一向认为是真的,但它们却太离奇,太可怕了,我不敢再把它们讲出来,只能在心中默诵。他们莫非是把我关在这个黑暗之处,让我活活饿死吗?或者也许等待我的将是更为可怕的命运?这个命运的结果将是死亡,一种极为痛苦的死亡?我太了解这些法官了,所以对此毫不怀疑。我现在一心想着的就是怎么个死法,什么时候死。
我伸出的双手终于碰到了坚硬的物体。是一堵墙,好像是石墙——非常平,粘乎乎的,冰凉冰凉。我小心翼翼地循着墙走,满脑子都是那些可怕的古老传说。然而,这么个走法并不能使我弄清楚地牢的大小,因为它有可能是圆的,我有可能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自己却不知道,还觉得这堵墙怎么如此整齐,如此长呢。于是我在口袋里找刀子,我记得受审时刀子还在身上呢,可现在它却不见了。我的衣服也给换掉了,换成了一件粗布长袍。我原想将刀子插入石墙上的一个裂缝里,这样就可以辨出出发点了。
然而,没了刀子,这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尽管我头脑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从长袍上撕下一条布边,把它展开,放在墙边。这样一来,我探索这个监狱时,如果一旦转回原地,就肯定会摸到这根布条。不过想想容易做起来难,我这样盘算时并没有考虑到地牢有多大,也没考虑自己的身体有多虚弱。地面上又潮又滑,我摸索了一阵,便绊了一个跟头。我精疲力竭,摔倒后就睡着了。
醒来时,我一伸手,摸到身边有一块面包和一罐水。我太累了,没有多想,就贪婪地大吃大喝起来。吃饱喝足后,我又开始在监狱中继续摸索,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最后终于摸到了那条布。跌倒之前我走了52 步,再度摸索时,我又走了至少48 步才摸到布条。两下加在一起是100 步,就算两步为一米,这个地牢的周长就是50 米了。然而,一路上我碰到了许多个墙角,所以我无法猜出这个拱洞地窑是个什么形状,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认定这儿是一个拱洞地窑。
我这样调查环境时,心中毫无目的,当然也毫无希望。但是凭着一丝淡淡的好奇心,我却继续调查了下去。我离开墙壁,决定从囚室的中央横穿过去。一开始我走得极为小心,因为尽管地面似乎是坚固材料造成的,但上面却尽是又粘又滑的稀泥状东西。然而,我后来终于鼓起勇气,不再犹豫,脚步坚定地朝前走,尽可能笔直地走向对面。我这样走了十一二步,长袍那撕破的袍角就绊住了我的腿,我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慌乱之中,我一时没意识到自己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况,过了好一会儿,我仍然趴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这里好生奇怪。我的下巴挨在地上,可是我的双手和我那显然是比下巴更要朝向下方的上半个脑袋,却什么也没挨着。而我的脑门却好像沐浴在潮乎乎的水汽之中,鼻孔里满是腐败的霉臭味。
我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是跌在了一个不知有多大的圆坑的坑边上,不禁吓了一大跳。我在坑壁上抠下一小块石头,扔了下去,小石子碰撞着坑壁往下坠落,过了好几秒钟传来落入水中的沉闷声响,接下去是响亮的回音。与此同时,上方传来一阵好像是快速开门、快速关门的声音,一道淡淡的光亮迅速地划破黑暗,又迅速消失。
在这短暂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差点步入的灭亡,不由对自己的死里逃生深感庆幸。假如刚才再多走一步,我就没命了。我逃开的这种死亡,正是人们所说的宗教裁判所的典型特点,既难以置信,又微不足道。受难者有两种死法:要么是肉体极端痛苦地死去,要么是精神饱受折磨而亡。看来,给我安排的是后者。由于长时间受刺激,我的神经极为衰弱,已经到了听见自己的声音都要发抖的地步,把我作为精神折磨的对象,现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浑身颤抖,爬回墙边。在这儿等死总比摔死在深坑中强,我觉得这个地牢里到处是深坑。要是换个时候,也许我会勇敢地一头扎进深坑,结束自己的苦难。可现在我却是个最最懦弱的胆小鬼。再说我也读到过有关这些深坑的故事——掉进深坑并不会一下子死掉,还要且受一番罪呢。
由于紧张激动,我久久不能入睡,但是后来我还是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如同上回一样,身边有一块面包和一罐水。我口渴得厉害,一口气喝干了罐中的水。水里可能下了药,我刚一喝完,就又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睡得死死的,如同一块木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但是再度睁眼时,却可以看到周围的东西了。借着硫磺灯的光亮(一开始我不知道这光亮是从哪儿来的),我看到了这个监狱的规模。
它的规模与我估计的大不一样。狱墙一周的总长度还不到25 米呢。发现牢房的规模与自己估计的大相径庭之后,有好一会儿我都觉得现在干什么都是白费力气了。我连牢房的大小都估算不准,而在目前的倒霉环境中,还有哪一件事不比估测牢房更为重要呢?但是我完全钻进了牛角尖,不能自拔地为自己的估测错误而懊恼。后来我终于悟出了个中的道理。我头一回测量时,测到第52 步跌了一个筋斗。当时我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