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浪子





  另一个男声说:“乾坤本一,何来气候?”    
  钱昆听那“乾坤”两字,与自己的姓名暗合,其中似有玄机。再说夜深天黑,怎么会有闲人雅士,在这里谈什么千年轮回,一灵已昧的?    
  那女声说:“若谈乾坤,来日不多了!”    
  男的说:“反正是机缘,你我也不过剩下这几桩公案罢了!”说话时,二人已自树丛中缓步而出。    
  此日正值初朔,新月甫升,雾霭环围,四下宁静萧索。突然一阵清香掠过,眼前大放光明,竟是纤毫毕现。钱昆见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头梳朝天髻,上着窄袖罗襦,下着长裙,肩披披帛。另一位是雄伟壮硕的中年男子,头戴道冠,穿着交领斜襟褐色道服,两人都是宋人打扮。    
  钱昆看得心神恍惚,周遭的一切和国画里的山水人物一模一样。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神细看,这两人依稀是往日旧识,心中更是迷离难解。    
  原来他们置身在一个云雾飘渺的半山中,这时月华似水,疏密有致的丫杈间,不时漏下点点银色天雨。风声飕飗,虫鸣唧唧。更令人心神一空的,是漫天的檀清桂香,直把钱昆接引到无边的玄都灵境。    
  沉醉了半晌,直到一阵寒凉侵肌,钱昆始如梦方醒。方才那种感觉,好像自己是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是哪里呢?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再一看,时空又变了,夕阳下,那一男一女静静坐在前边一块色碧形幻的大石上,两旁垂柳宛如飞绅流带,不住地来回游移。他们的正前方,是不见边际的一片湖荡,芦苇水草,渊碧如黛,把人的视线送到了九天之上。    
  钱昆一肚子疑惑,却很识相地等候着,不敢破坏了这分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男子说:“该走了,沉迷就是沉迷,难悟终是难悟。”    
  “是啊!想我玄都八友,一劫未终,何时方能聚首?”    
  “痴仙子此话未免着相了。”    
  “傻道人也多虑了。”    
  “有道是,冰雪飞升去,天庭尽余欢!”    
  “此言差矣!天庭不过另一个道场,有何欢愉?”    
  “仙子又饶舌了,聚首之说始自何人?”    
  “天庭不聚首,人间难回头!”    
  “话是如此,乾坤又如何?”    
  钱昆听二人专谈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正在沉思,忽然又听到他的名字,他不自觉地应了声:“嗄?”    
  “是谁?”那道人问。    
  钱昆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出来,说:“在下钱昆。”    
  痴仙子笑说:“钱昆是乾坤,只是格局太小了。”    
  傻道人说:“尚须假以时日,逍遥道长虽有担当,奈何时机未至。当今物质文明泛滥成灾,经得住考验的人太少,大限到时,灰烬自归灰烬。”    
  “我是叹历劫多生,到头来金仍是金,砂仍是砂,何苦多此一举?”    
  “仙子此言差矣!若非金,何知其为砂?若无砂,金亦难为矣!历劫多生,不过使金更纯,砂益砾,天道圆融,归之于正而已。”    
  “眼下四九天劫将临,应劫诸人何在?”    
  “活的活,死的死,我等爱莫能助。”    
  “行将就木的人倒还罢了,没有希望就是没有希望,了不起来世再多积德。真正可怜的,倒是那些背着包袱,难以摆脱的人,虽发了心,却是万缘缠身,拿不起又放不下,那才可怜呢!”    
  “仙子只此一念,地狱已经点燃一盏明灯。”    
  钱昆听了,心中隐约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回忆父亲在世之日,家里听到的不过是赚钱发财等万变不离牟利的话题。及后离家出走,浪迹天涯,思想更是一片空无。直到近几年来,徜徉名山大川之间,自然的气息才逐渐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眼前二人恍若旧识,却又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时没听懂他们说的,但两人那种气质风范、稳重自信,又如行云般不着痕迹,让他心仪不已。    
  自己早认为人生本是南柯一梦,离家后虽然飘泊无定,倒是了无牵挂。方才老头子一番话让自己醒悟到,人连活得安心都不是件简单的事,眼下那个孩子的生死,已经成为当前心中一个莫大的负担,更别说天下还有多少人挣扎在生死边缘?真要活得安心,还得有力量帮助他们才是。    
  有一点绝不会错,过去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真知灼见的人,眼前二位却迥不相同。既然他们的话高深难解,何不虚心请益,总比站在这里白白浪费机会要好。    
  想到这里,钱昆清了清喉咙,放胆说:“两位道长,在下能否请教一二?”    
  “喔!你还在这里?”    
  “在下不敢惊扰,但是两位说的话,在下一句也听不懂!”    
  “你知道不懂就不错了。”痴仙子说。    
  “不懂没关系,多想想!体会够了就懂了。最怕你自以为懂,那我们就只好走了。”傻道人也说。    
  钱昆真以为他们要走了,急道:“两位请不要走,在下不再打扰了。”    
  痴仙子对钱昆说:“你且听着,我们刚才说的,你本来都知道,只要潜心向道,就会回到来处。”    
  “我本来是什么呢?”    
  “时至自知。”    
  “怎么潜心向道呢?”    
  “潜心是刻苦修行,向道指锁定目标。”    
  “什么叫修行呢?”    
  “就是练习自我控制。”    
  “为什么要自我控制呢?应该是控制别人才对。”    
  “古往今来,有谁真正控制谁了?”傻道人问。    
  钱昆一时无从回答,怔怔地望着两人。    
  痴仙子不忍,说:“人学习自我控制,就相当于把自己这部机器准备好。由于锻链要吃苦,人人害怕,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没有拖曳机怎么耕田?就算牛耕也要学习呀!”    
  “啊!我懂了,”钱昆心中点燃了一盏明灯:“控制别人是要求别人做工具,自己享受成果,要做事就要训练自己做自己的工具。”    
  痴仙子说:“说的不错,人生存在精神界及物质界之间,所以人有神灵也有躯体。神灵与天相连,依据天理行事;身体则为地的一部分,遵循物质的规则。然而天地有别,人的神灵与肉体也互有矛盾。所谓的人生,实际上就是一处一处争斗的战场。    
  “神灵追求和谐,身体贪图享受;神灵指导方向,身体采取行动。如果神灵在战斗中占上风,便会进入精神领域,控制住身体。再若身体得胜,人就停留在物质界里,处处要求别人。在物质界,人的神灵不断闇弱,智慧渐渐散失,最后变得愚昧不堪。    
  “人在愚昧中一代一代地煎熬,永远重复着同样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一直要到人觉得烦苦了,才能悟及人生的真实,然后开始追求,这就叫做修炼。目的是压制自己的身体,以求唤起已经涣散的神灵,等到神灵坚凝了,自然就回到道上。”    
  傻道人问钱昆:“你为什么不问什么是向道呢?”    
  “道不必问,我只想学医,方向已经确定了,只是没有机会。”    
  “学习只是为了了解如何使用某种工具,就像农夫学开拖曳机一样。驾驭机械不是目标,人生要先有目标,才能决定要学什么。”    
  “我的目标是救人济世。”    
  “好极了,那学什么最有效?”    
  “学医!”    
  “学医能救多少人,济什么世?”    
  “有一个救一个,脚踏实地。”    
  “没错!脚踏实地的目标呢?永远钉在地上?”    
  “那有什么不好?”    
  “当然好,只是还要等别人来救。”    
  钱昆一时心花怒放,立刻扑地跪倒,向两位纳头拜道:“两位道长如不嫌弃,请收我做徒弟吧!”    
  痴仙子微笑说:“钱昆,快起来!我们不能做你师父。”    
  傻道人也说:“你自有你的师父!人生如同打铁,烧锻淬砺,功夫够深了,才能成器,你自去吧。”    
  钱昆若有所思,正琢磨这几句话,不料两位道长微微颔首,傻道人又说:“钱昆,天机不可泄漏,我们言尽于此了,后会有期!”说毕,一阵浓郁的桂香飘过,光华闪处,眼前顿时一暗,钱昆面前仍是一片月林疏影。方才那一幕,简直如同虚天玄境,竟未留下一点痕迹。可是,他分明还感觉得到那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桂香。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位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只可惜自己错过了大好良机。那么,先前那个老头子呢?是不是也是个仙人?不大可能,这两位衣饰古雅,身上一尘不染,来无影去无踪。老头子却是一身邋遢,还用两只脚走路!      
~第五十三回乱花渐欲迷人眼~    
  先别管什么仙人,自己既无机缘,也不必强求。至于老头是不是仙人,那也不重要,问题在那个挨饿的小孩。就算自己有心学习修行,学习自我控制,但是答应老头要救人的事,总得说话算话吧!    
  老头说得不错,顺水人情算不上好人。再说是不是好人也不重要,救人第一,如果小孩饿死了,自己一辈子都不能自我原宥,那修行又有什么用?谁要修仙?修得成吗?谁知道刚才是真实还是幻境?还是找小孩子要紧!    
  想到这里,钱昆振作精神,打量了一下,月光幽暗,四周黑忽忽的。记得那老头子是往山上跑的,那么就上山找吧!    
  这座山并不高,不久钱昆就爬到山头,极目四望,月色下除了天心露出微弱的星光外,方圆百里的大地上,竟连一点灯火也见不着。钱昆并不怕蛇虺虫豸,他只恨自己反应迟钝,眼睁睁的看着老头走了,也不问个清楚!    
  在静夜中,山下突然传来隐约的哭泣声。钱昆侧耳倾听,一个女性的声音,随风断断续续地飘来:“我……的……儿……啊……”    
  钱昆听得心神大震,是的,找到了!可是,孩子却死了!    
  他顾不得脚下被石块及草枝扎得生痛,对准哭声方向,一个劲地往下跑。眼前黑影幢幢,棘茅塞路,偏偏东西不知,地形难辨。只觉得耳边风生,也不知是向上还是往下,突然,钱昆一脚踩空,身体凭空落下。    
  “糟了,我如果失足了……”    
  迷糊中,钱昆觉得身边似乎相当暖和,眼前也泛着微弱的灯光。他睁眼一看,竟然置身在一间约十尺见方的草屋内,几件粗木架设的桌椅,整齐地摆放在一角。自己睡在麦秆铺成的地荐上,一盏豆油灯在昏黄中摇曳。    
  钱昆试着坐起来,身上没有什么异样。他捏捏手脚,发觉一切正常,不由得纳闷起来,记得自己跌倒了,怎么会在这里呢?    
  就在这时,柴门被推开,一位少女手捧脸盆走进来,她脑后扎着一根辫子,衣着朴素洁净。    
  钱昆连忙起身问:“请问姑娘,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姑娘脸上犹似泪痕未干,淡淡地说:“你从崖上摔下来了,幸而跌在麦秆堆上,没有受伤,我们就把你抬进来。”    
  “哦!那真多谢了,可是在下有桩重要的事不能耽搁。姑娘救命恩德,只有等来日再回报了!”说完,他向姑娘行了一个礼,正准备离去。往身上一摸,背包及腰带上绑着的食物已经不见了。钱昆急得全身混摸,眼睛却向四处搜索。    
  姑娘板起脸,说:“怎么?身上有虱子?一定是你带来的!没摔死是你命大,我们不过把你抬进来而已。你不领情尽管走,可别在这里作鬼作怪的!”说完,她气呼呼地回头就要出去。    
  “姑娘你误会了!”钱昆连忙说:“我是在找个东西,不知放到哪里了!”    
  “还有哪里?我们穷,房子就这么两间,东西全在这里。抬你进来时,除了你那珍贵的身子,可没见到还有什么东西!”    
  “嗄!可能是在路上掉了。”钱昆失望已极,这还救谁去?    
  “那你就请便吧!”    
  钱昆又楞住了,既然已不能去救人,这里又受了别人救命之恩,怎么能说走就走?但是主人已下逐客令了,还能不走吗?    
  “怎么?还在想你那些宝贝?能值多少钱?真是小气……”说到一半,突然察觉自己失言了,她连忙掉过头去,捂住嘴巴。    
  “不是小气,是……”钱昆想解释,又不便说自己要救人。    
  “是什么?是舍不得?老实告诉你,那些垃圾早被我扔了。这么大个男人,几件衣服臭了,几个馍馍都压成干粉了,居然还看得像个宝!”    
  “啊呀!姑娘行个好,衣服倒没什么,那馍馍扔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