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浪子
古文之妙,存乎一心。这句话到了衣红口中,却相当于说:我是洁身自爱的人,见不得污浊的事,只因孔夫子说入境随俗,今日只好从俗了。
朱仁改得更妙,他所说的“尔”在原文皆系“吾”,也是庄子答弟子之言。朱仁一律改成第二人称,意义就大大不同了。原意为:
我在雕陵游玩时忘了自己,有只鹊碰到了我的额头。我一时兴起,闯进了那不该进去的栗林,结果被林园管理人误会,以为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所以在此闭门思过。
朱仁改成:你在游玩时太投入了,碰到一只朱雀你就闯进这里,结果会被人羞辱,今后你将要闭门思过了。
衣红听了哈哈大笑,说:“看你金发碧眼,倒是黄心古服。”
朱仁也哈哈大笑:“兰质蕙心,只可惜孤灯苦月!”
衣红发觉心上一动,知道朱仁正运用意识心法。她立刻心神一定,淡淡一笑,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朱仁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衣红拍掌而笑,说:“别卖弄了!既知我之乐!何来苦月?”
朱仁一楞,没想到只顾卖弄文采,却落入衣红的陷阱,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们俩针锋相对之际,门内走出两个人来,正是火星船上遇到的孔无咎和纪来之。孔无咎一见是文祥与衣红等人,呆了一呆,大叫:“原来是你们!”
文祥站起身来,说:“孔兄大好!”
孔无咎说:“不好不好!世风日衰,吾道不兴矣!”
这时洞中又出来几个人,宾主相互见礼。于是众人随朱仁入洞安坐,机器人立即送上饮料点心。
纪来之不论对谁,只颔首作礼,状甚傲慢。他对朱仁说:“洞主休被彼等所惑!妖女不知亡国恨,隔山犹唱后庭花!”
此是明责衣红为电脑当局效忠,这两句引用唐朝杜牧的七绝〈泊秦淮〉,原诗为: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是作者在唐朝衰世,咏叹国势不再之悲情。某次他夜泊秦淮,看到岸上的酒家门前熙来攘往,人们纸醉金迷,让他心痛异常。酒女无知无识,不知国之将亡,一个个咏唱陈后主的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该词中有“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等语,虽是述景,亦系谶词。
纪来之把商女改成妖女,言下对衣红的投靠当局极为不齿。
衣红岂肯示弱,立刻迎头痛击: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里引了曹操〈短歌行〉最后四句,诗意虽浅显,难得的是恰中要害。衣红告诉纪来之,你弄错时代了,现在可不是积弱不振的五代,而是伐纣灭商周公辅政的盛世。“山不厌高”两句蜕自《管子》:“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曹操的重点在最后两句,更以周公吐哺点明。
衣红是说,因为当局能礼贤下士,察纳雅言,所以我衣红才站出来。现在天下都已归心,是俊杰便该为当局效力。
纪来之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高脚杯,说: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这是陆机的〈猛虎行〉,他引来反驳衣红,说你才没有搞清楚,电脑当政,盗了人类的大权,这算什么治世?我是有志之人,自然要洁身自爱,这种苦心不是你能懂的。
盗泉是水名,《尸子》载孔子过盗泉,因恶其名,虽渴而不饮。恶木语出《管子》:“夫士怀耿介之心,不荫恶木之枝。”
衣红见纪来之举杯将饮,灵机一动,笑道:
“且休落魄贪酒杯,
“更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
“这回断送老头皮。”
这诗引得有意思,孔无咎与纪来之不由得莞尔。苏轼因“乌台诗案”在湖州州衙被捕,夫人赶来相会,啼泣不已。东坡只好讲故事给太太听,他说真宗还都时,沿途寻访天下隐士,知有杞人杨朴为贤者,便请他来朝相见。皇上问他临来时可有人赠诗?杨朴说只有太太送了我一首诗,便把上面这首念了一遍,皇上大笑,放他回山去了。
衣红引此诗又转一层,她看纪来之喝酒又吟诗的,自然要恐吓他,再猖狂下去,当局就要抓他去砍头了。她在诗词造诣上自然不能与孔、纪等诗棍相比拟,虽爱读诗,可是诗有千百万首,不像《庄子》只有一本。所以她背得上来的不是新奇的警句,便是字数最少的五、七绝,虽如此,还能和纪来之打个平手。
孔无咎也不甘寂寞,马上引了东坡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遍寻中国诗词,大概没有比这阕词更能让落魄文人自抬身价的了。这时苏轼方出御史台狱,贬谪至黄州,还被限制出境,甫历大劫,心成惊弓鸟,遂做出这首不似往日悟道洒脱的绝词。孔无咎引来自况有所不为的高洁之士,衣红听了不禁点头。幸而她脑筋转得快,拍手笑道:
“朝见黄牛,暮见黄牛,
“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衣红说你算什么孤芳自赏,不过是牛性不改罢了!我早上看到你是头牛,晚上看到你还是头牛,三天三夜过了,我口水都讲干了,你依然故我,看来我是在对牛弹琴了。
谁知杏娃在衣红耳边说:“衣红,你离题了,这黄牛不是那黄牛。”
原来衣红虽用了《水经注》所载的〈三峡谣〉,她取的却是字面的意思,难怪杏娃遍查资料库注解都不见有此说法。此谣描写沿江溯峡的艰苦,经上注解道:“峡中有滩名曰黄牛,岩石既高,江湍纡回,虽途经信宿,犹望见之。”
衣红紧盯着纪来之和孔无咎,随时准备反击,没有办法分神理会杏娃。
纪来之转守为攻,祭出刘秉忠的小令〈干荷叶〉: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
“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此为咏西湖之作,西湖三面环山,有南北高峰对峙,烟霞洞在南高峰下。宋高宗赵构是徽宗第九个儿子,徽宗被掳后嗣位。初都建康,后迁至临安,两处皆在江南,故云两度江南梦。纪来之要衣红记住历史教训,天下没有永恒的胜者,今天当局不可一世,到头来不免于一场空!
衣红微微一笑,说:“纵然是一场梦也要认真的做!仔细听了!
“黄金不惜买蛾眉,
“拣得生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
“一朝身去不相随。”
衣红用了这个典故,真要叫孔、纪两人无地自容了。原来唐朝时徐州尚书张愔有一个小妾关盼盼,不但姿色姣好,技艺也出众,张愔宠爱无已。尚书逝世后,盼盼感其恩德,便迁居到尚书旧第内的燕子楼,独守空闺十余载。白居易作这首〈感故张仆射诸妓〉,盼盼看了以后,知道大诗人在讽刺自己,作诗答曰:“自守空房恨敛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遂绝食而死。
既然前朝待你如此之好,养你成人,教你诵诗。如今改朝换代了,难道不知道士为知己者死,莫非你连一个唱歌的小妾都不如?
孔无咎马上回道: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
“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
“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
“我来圮桥上,怀古钦英风。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这是李白的《经下邳圮桥怀张子房》,死节未免太过消极,大丈夫应当效法留侯,有恩报恩,俟时而起,推翻暴政,让李太白钦佩,让天地皆振动。
衣红一听起句是子房,便知主题,她要引一首诗,可是背不全,便用指语对杏娃说:“杜甫的〈缚鸡行〉,快念给我听。”
孔无咎一诵完,衣红便接口道: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意思很明显,你们自个儿吵去吧,我衣红没有兴趣了。
他们在那里诗来词去,早恼了一个人,黑手党的大头目卡洛斯。几天来在这里闲极无聊,偏偏各洞都有奇门埋伏,不论走到哪里,一个不小心便遭困受罪。卡洛斯本人一身蛮力,还带来了各型武器,岂知都派不上用场。有次他被困在休门里,引爆了一颗激光弹,结果却成了一场烟花秀,害得同去的人衣履几乎全毁。
闻说当局人马已到,几个人不等朱仁号令,也不顾执事人员的劝阻,便抢着出来。哪知眼下所见却是朱仁笑吟吟地看着敌人吟诗弄词。
卡洛斯大叫:“朱洞主!你不是说要推翻电脑当局吗?电脑在哪里?”
文祥欠身道:“当局派我等前来领受教益。”衣红等四人也跟着起身致意。
卡洛斯一见,几乎笑得断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凭你们?你们代表当局?哈哈!你们算老几?”
众人也觉得有趣,电脑当局统治全世界,竟然只派了三男二女徒手而来。这几个人看上去平平凡凡,既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也没有三头六臂,身上没有武器,四下又不见任何奥援,这岂非儿戏?
再一想到自己这边连日整军经武,却闹得人仰马翻,焚衣毁须,禁不住又笑起来。大家看来看去,也都觉得好笑。这一阵爆笑,四山响应,哈哈之声来回激荡,不绝于耳。
朱仁见己方失态,原知这帮窝囊废成不了气候,但他深悉人多势众的道理,亨利教主之败亡就在于人单势孤。想称霸地球,就必须兼容并蓄,这些人不过是他的传声筒、千金骨,等打败了衣红五人,自然会传扬天下。
讵料本门师兄弟一个不来,大法王也推说有事不能来,雪山子本是最得力的帮手,只因自己情绪一时难以控制,闹得负气离去。现在只剩下休养中的木中人姐弟,但也不知其功力深浅。至于那十一个鬼怪,看来也难当大任。
假如只看眼前,衣红等五人尚不可虑,那痴男呆女不知藏在何在?倒不如攻其不备,早些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朱仁正要出手,巫毒祭司邓加却已越众而出,他手一抬,便有两人搬了一张桌子过来。邓加在桌前指手画脚,安排好道具,这才说:“谅你们没有见过本祭司的神通!快来磕几个响头,饶你们不死!”
法蒂玛一见,笑着说:“邓加,你不认识我了?”
邓加仔细一看,原来是康东布雷的大祭司。他在巴西早就是法蒂玛的手下败将,知道难以讨好,忙说:“原来是大祭司,朋友邀我来这里玩玩,还请高抬贵手。”
法蒂玛说:“凭你那几套魔术,在人间骗骗愚民,抓抓药,赶赶鬼,不是混得很好吗?居然想在我面前献宝?”
邓加羞惭地说:“是我看走眼了,大祭司给我留一条生路吧!”
法蒂玛说:“上次我饶了你,不是一条生路吗?”
邓加说:“明人面前不说假话,现在日子很难混呢!”
法蒂玛说:“你给我滚到一边去,否则把你拘了祭赞古!”
邓加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自己搬了桌子,乖乖躲到一旁去了。
卡洛斯是个粗人,往日被邓加唬得一楞一楞的,以为大祭司有多大的神通。既然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挑战当局,必然有三分本领,如果能建立一点汗马功,岂不立刻就飞黄腾达了?所以他强拉邓加前来赴会。想不到法蒂玛三言两语,巫毒大祭司就败下阵来。他是靠卖狠起家的,不动刀枪也要动动拳头,岂肯轻易服输?
卡洛斯把大衣往外一掠,露出红黑相间的鳄皮紧身衣,上面挂的物件琳琅满目。他大跨一步,厉声说:“什么娘们!敢不敢过来领教一下!”
风不惧一把将法蒂玛拉开,说:“这种料子,该我对付。”
卡洛斯呵呵一笑:“啊!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