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裘巴利柯夫下士身上沾满了尘土,从指挥壕里露出脑袋,打那儿跳出来。弯着腰,跪到大炮旁边,望远镜在胸前晃动着。他爬到叶夫斯纪格涅夫跟前,拉了拉后者的肩胳,好象想叫醒他似的。
  “叶夫斯纪格涅夫,叶夫斯纪格涅夫!……”
  “震聋了吗?”库兹涅佐夫叫了一声,也爬近瞄准手。“怎么样?叶夫斯纪格耶夫!能瞄准吗2”
  “我能,能……”叶夫斯纪格涅夫晃着脑袋,费劲地说。“耳朵塞住了……对我发口令要大声些,大声些!……”
  于是他用袖子揩掉从耳朵里淌出来的一缕鲜血,看也不看一眼,就伏到瞄淮镜上去。
  “起立!全体就炮!”库兹涅佐夫十分焦急,恶狠狠地发出命令,准备把土兵们推到炮上去,同时觉得喉咙里有一股窒人的辛辣味。“全体起立!起立!……就炮!……全体就炮!……装炮弹!……”
  坦克露出巨大的曲折队形,沿着整个战场向前沿推进,它们从燃烧着的镇子右边绕过来,将镇子包围起来。前灯依然在烟雾中闪动着。曳光弹的火光互相交错着,时而聚合在一起,时而又呈圆锥形辐射开去,跟坦克上不断射来的强烈闪光互相撞击。
  在密集的隆隆炮声中,步兵战壕里噼噼啪啪地响起了反坦克枪的微弱射击片。左边的坦克经过山沟,冲到岸边,已经爬向战斗警戒战壕。邻近的炮兵连和对岸的炮兵连用移动拦阻射击迎击这些坦克。同时,还可以看到:前面,在镇子背后,我军强击机群无声地飞过烟雾弥漫的大空,向暂时还看不见的第二批坦克发动攻击。但这不是发生在炮兵连面前,因此给人的印象只是一种遥远的危险。
  第一批坦克循着曲折路线的进,呈半圆形包围了河岸防线,前灯的光直射到眼睛上,对准炮兵阵地移过来了。库兹涅佐夫十分清楚地看到,在炮排发射阵地正前方的烟雾中,有两辆先头坦克的灰色车身。他向正朝大炮奔去的炮兵们大声发出了口令。发射之后,库兹涅佐夫立刻从望远镜里找到一条弹迹的点线:炮弹落在从滚滚烟尘中冲过来的坦克下方。
  “高些!朝切面下打,切面下!叶夫斯纪格涅夫!切面下!放!……”
  但人们已无需催促了。他看到一颗颗炮弹在炮尾上面飞快地闪现着,有人将炮闩柄向后猛拉,有人在炮击产生后座时把自己的身体压到炮架上去,同时鼻子里发出嘶哑的哼哼声。裘巴利柯夫下士跪在一刻也不脱离瞒准镜眼罩的叶夫斯纪格涅夫旁边,接过口令重复着。
  “三发……连放!……”库兹涅佐夫喊道。这时他感到一阵恶狠狠的痛快劲,感到自己和炮兵们己被一种狂热情绪结合起来,似乎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们如此亲密地团结一致了。
  就在这一分钟,他隐约地看到:领头一辆坦克的炮塔冲开烟雾驶来,蓦地,它那斜面笨拙地撞在什么东西上,马达狂叫着,坦克在原地打转,好象一只钝了口的大钻头在旋入地面。
  “履带!……中尉同志!”裘巴利柯夫惊喜地叫起来,一面摆动着长在长脖子上的脑袋,同时象女人那样用一只手套拍了拍腰部。
  “四发,连放!”库兹涅佐夫有点昏昏沉沉地发出口令,他没有听清袭巴利柯夫的叫声,只看见冒烟的弹筒从炮尾飞出来,看见炮兵们每打出一炮就扑到由于产生后座而跳起来的炮架上去。
  那边坦克还在原地打转,扁平的履带已经脱开,炮塔也在打转,但是长长的炮身仍然一抖一抖地指向发射阵地。炮筒只射出了一道斜斜的火焰,但紧接着是一声爆炸,镁光闪闪,弹片尖啸,坦克的装甲上进发出刺眼的亮光。随后弯弯曲曲的火舌象灵活的蝎子一样在装甲上到处乱窜。库兹程佐夫怀着同样的狂喜和忿恨的心情大喊道:“叶夫斯纪格涅夫!……好样的!打得好!……好样的!……”
  坦克向前面和旁边瞎冲了一气,由于火焰烧到内部而象个活东西似的颤动着、抽搐着,最后出现在大炮的斜对面,黄色的装甲上画着一个白十字。大批坦克巨浪般涌来,充塞了战场的整个空间。邻近几个炮连都在纷纷开炮,但战场也好,炮声也好,此刻仿佛都不见了、挪远了。仿佛一切都集中于一点,集中在这辆领队的坦克上。一时间,炮火不停地朝着这个有致命危险的、好象来自别个星球的大蜘蛛,朝着它那画上白十字的、还在活动着的侧面不停地打去。
  直到第二辆坦克从烟幕中钻了出来,才停止了对第一辆坦克的射击。几秒钟内,第二辆坦克已出现在眼前,它灭了前灯,在开始冒烟的领队坦克后面一会儿向左拐,一会儿又向右拐,企图用这种方式使炮弹不能准确地命中目标,但是库兹涅佐夫抢先下令开出了第一炮:“目标,第二辆坦克,穿甲弹!……”
  坦克回击的炮弹轰隆一声炸掉了胸墙的一大片泥土。
  库兹涅佐夫想到敌人的坦克正在近处测定炮位,便在阵地上卧倒,冒着象煤烟一样从胸墙上飘来的火药烟子爬到炮兵们跟前。
  炮兵们把熏得墨黑的面孔朝着他,恐怖地、一动不动地等待坦克开来第二炮。
  库兹涅佐夫没有看清楚这些面孔,只看到待在瞄准具边的叶夫斯纪格涅夫往后打了个趔趄,他哑着嗓子喊道:“瞄淮!不要等!……叶夫斯纪格涅夫!裘巴利柯夫!……”
  裘巴利柯夫下士侧卧在胸墙上,双手揉着眼皮,惊慌失措地重复着:“我怎么看不见啦……沙子遮住眼睛了……我马上……”
  坦克的第二发炮弹打得碎土纷飞,弹片在护板上擦起了火星,一股使人恶心的梯恩梯烟子呛得库兹涅佐夫怎么也喘不过气来,他爬上胸墙,想看到坦克。但只望了一眼:一个想法就象电流似的烧过他的全身:“完了!现在一切都完了……难道现在就完了吗?”
  “叶夫斯纪格涅夫,放!放!……”
  炮兵们露出油光光的黑脸,在烟雾中忙乱着,有的躺在地上装填炮弹,有的把身子压在炮架上;叶夫斯纪格涅夫的一只眼睛仿佛在瞄沿镜上生了根,发红的大手也停止动作,好象在转轮上僵住了。他嫌帽子碍事,一直用瞄准镜的橡皮眼罩把它向后腿,终于推掉了,帽子就从出汗的头上顺着背脊沿落下去。
  叶夫斯纪格涅夫跪着,身子往前挤了挤,肌肉紧张的、宽阔的后脑勺上和粘在一起的头发上都在冒热气。接着,他的肩膀开始活动起来,右手在空中慢慢移动,模摸索索地寻找着击发机。这只手的动作简直慢得出奇,它那样慢条斯理地寻找着击发机,好象既不在打仗,也没有坦克,只不过想摸到它,检查一下,抚弄—下。
  “叶夫斯纪格涅夫……两发!……放!……”
  机枪朝胸墙扫来,打得泥土纷纷落在护板上。震耳欲聋的马达声在头顶上突突地吼叫。钢铁的铿锵声和咯吱吱的怪叫声侵袭着人们的胸口、耳朵和眼睛,把他们紧压在地上,使他们抬不起头来。
  库兹涅佐夫忽然想象到,残酷无情的坦克马上会出现在炮位上,履带的铁掌将要夷平胸墙上的一切,谁也来不及爬开、逃避、叫喊……“我这是怎么啦?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叶夫斯纪格涅夫,两发,放!……”
  连续两声炮响猛烈地震动着耳膜,冒烟的弹简当的一声飞出炮尾,落在已经打过的、冷却了的弹筒堆里。
  这时,库兹涅佐夫离开地面,爬上胸墙的边缘,以便及时测定弹迹,进行修正。
  有个通红的、火星四溅的尖东西明晃晃地迎面而来,好象一块巨大的磨刀石在眼前飞转。从坦克的装甲上冒出大颗大颗的火星。另外几道弹迹从左侧乌汉诺夫的发射阵地向坦克飞来,随后是一阵沉闭的爆炸声,坦克震动起来,向后一跳,浓黑的油烟喷泉似的从坦克上面升起。
  这时库兹涅佐夫产生了一种深刻的信念,相信自己会幸福,相信自己运气好,相信在那一瞬间领略到的兄弟般的情谊,他突然感到有一团热乎乎、甜丝丝的东西,象泪水—样哽塞在喉咙里。他亲眼看见并且理解:当叶夫斯纪格涅夫对准坦克打出两发准确的炮弹之后,是乌汉诺夫的炮从左侧彻底击毁了这辆已经突破防线的坦克。
  前面闪动着一片深红色的光芒,整个左岸被一堆堆大火包围着,各炮连都在不停地射击,从这片大火中打开一些黑色的缺口。炮弹在连续爆炸,镇子里烈焰腾腾,从巨大的半圆形坦克队伍中升起了一道道浓黑的油烟——这—切混合起来,形成一个厚实的天幕,把草原上的天空遮没了。“天幕”上辉映着坦克燃烧的火光,但成群的坦克依然从“天幕”底下不断地爬出来,并逐渐缩小包围南岸防线的半圆圈。
  坦克的攻势末因炮兵的不断射击而受挫或减弱,只在半圆形的顶点稍稍放慢了速度,但火力马上加强和集中起来,同时打击我军两翼。信号弹一颗接一颗地从那儿飞起来,坦克拉长队形,一部分转向右边连观察所的高地,另一部分则向左——直扑友邻炮连背后的桥梁。
  “坦克在右边!突破了!”
  这叫声仿佛刺进了库兹涅佐夫的脑子,他看到一个意外情况,但还不敢相信。
  “坦克在炮连里了!……”又有谁叫了一声。
  烟雾弥漫在草原上空,紧紧遮住了象个小铜元似的暗淡的太阳。前面炮火纷飞,烟雾被撕成碎片,好象从地狱里射来的—道阴惨惨的光映照在火网上,烟雾在火网里翻腾,逐渐爬向炮连,逼近胸墙。就从这乱翻乱滚的烟雾里,忽然出现了三辆坦克的巨大黑影——在右边达夫拉强的阵地前面,而达夫拉强的大炮寂然无声。
  “那边没有人吗?他们还活着吗?”库兹涅佐夫刚想到这里,下面的想法也就完全清楚了:要是坦克出现在炮连后方,那就会把所有的炮一门不剩地压得粉碎。
  “目标,右前方坦克!……”库兹涅佐夫换了口气,叫喊得气喘吁吁了,他知道,如果达夫拉强不马上开炮,他就毫无办法了。“把炮转过来!……向右,向右!快点!叶夫斯纪格涅夫!裘巴利柯夫!……”
  他向炮兵们奔去,他们正用肩膀顶住炮轮和护板,一边骂娘,—边拼命拉着、移动着炮架,试图把炮向右转动四十五度,他们也在那里发现了坦克。他们的手在忙乱地移动,穿着毡靴的脚在地上吃力地拖着、爬着,滑着。谁的一双紧张的大眼睛一闪而过,护板前露出了叶夫斯纪格涅夫的脸,脸上挂满汗珠,肿得很厉害,他两脚抵住胸墙,用整个身体推着炮轮,一缕鲜血从耳朵里不停地流到大衣领上。显然,他的耳膜震伤了。
  “再转过去一点!……”叶夫斯纪格涅夫用嘶哑的嗓子说。“好,好!一二——三!”
  “炮向右!……快点!”
  “再转过去一点!……好,好!”
  冲到炮连前面的坦克,穿过大火的红雾向达夫拉强的发射阵地渐渐迫近,装甲上的烟尘由于坦克疾驶而消散了。
  “难道那边的人都打死了?为什么不射击?”有人恶狠狠地叫着。“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快点啊!使劲推!一鼓作气!”
  “再向右!……再过去点!”叶夫斯纪格涅夫声音嘶哑地重复着。
  炮口已经转向右方,驻锄下面垫上了圆木,机械操纵的炮身很快探出胸墙。
  叶夫斯纪格涅夫匆忙地转动转轮,他那汗淋淋的、弄得很脏的颧骨上鼓起了肉疙瘩。在这种时刻,即使几秒钟的瞄准也象长得没有尽头,叫人无法忍受。
  在已经过去的几秒钟里,库兹涅佐夫只听见自己的口令声:“放!放!放!”这声音震痛了他自己的耳朵,似乎在推着炮兵们的背、后脑勺、肩膀和他们忙乱的双手,这些手赶不上坦克前进的速度。
  库兹涅佐夫产生了一种想法:“难道我们现在都应该死吗?坦克将冲到炮兵连,把人和炮都压得粉碎!……达夫拉强怎样了?为什么不射击?他们还活着吗?……不行,不行,我得采取行动!死亡是怎么回事呢?不,我是不会被打死的!……一定要相信自己不会被打死,他们才打不死我!我应该作出决定,采取行动!即使那边炮跟前连一个人也不剩了,我也得干!……”
  “转动量……转动量不够,中尉同志!”裘巴利柯夫的喊声惊醒了他。袭巴利柯夫好象在哭泣,眼睛里淌出红色的泪水,他用手指揉着眼皮,摇头晃脑地看着库兹涅佐夫。
  “放!放!对准坦克放!”库兹涅佐夫大声叫着,骤然间,好象有什么东西促使他挺直身子,跳进很浅的、尚未挖好的交通壕。“我到那边去!……到二排!裘巴利柯夫,你留下代替我!我到达夫拉强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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