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他是怎样跑过了五百米的距离而到达炮兵连的。他不曾开枪,——大约手指冻坏了,揿不动枪的扳机……小伙子的头发由于塞满雪珠而变成灰白色,浓霜粘结在鼻孔周围,两条睫毛也冻得连在—起了,一团团热气从嘴里冒出来,只听见他耳语般地说:
  “快去呀,炮兵们!……离这儿五百米!……有两个自己人和一个德国人。就在装甲运输车后面。那里有一个炸弹坑。”
  “给他戴上坦克帽,乌汉诺夫!”库兹涅佐夫命令道,随后往炮架上一坐,等乌汉诺夫替侦察兵戴好了帽子,才悄悄地问他:“乌汉诺夫,我们该怎么办呢?五百米……左边有德国人,有埋葬队。如果我们去四个人,带上四支冲锋枪,行吗?……把手榴弹也带去。让涅恰耶夫守着大炮,以防万一。我看应该去。你说呢?”
  库兹涅佐夫虽然明白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很危险的,但是他认为没有权利不去,没有权利不去救那两个受伤的侦察兵。何况这个小伙子为了营救自己的伙伴,冒着生命的危险,一枪不发地走了整整五百米!库兹涅佐夫所讲的带四支冲锋枪和手榴弹的话只是自我安慰罢了;不过,他明白,如果他俩现在不采取这一步骤,那么无论是他这个排长还是乌汉诺夫,都不可能问心无愧地活下去。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等着乌汉诺夫回答,他相信乌汉诺夫比自己冷静,经验更丰富。
  “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我们商量着办吧,乌汉诺夫。要知道侦察兵是到我们炮兵连来的……我们试试看吧?”
  乌汉诺夫默默地脱下手套,使劲朝里面呵热气,然后再把它戴上。他拍了拍膝盖,从结着冰花的眉毛下瞅了库兹涅佐夫一眼,气恼地说:“还想得出什么别的好主意吗?没有别的办法了,中尉!虽然五百米不等于五米,但只要冲锋枪里的润滑油不冻住就行!中尉,你听,弗里茨静下来了。”
  草原上寂然无声。前而静悄悄的没有一声枪响,也看不到照明弹的亮光和子弹的弹迹;到处是大火烧过的坦克残骸,风卷起地面的积雪,在这些坦克中间回旋飞舞,呼呼地吹打在胸墙上。
  “戚比索夫!”乌汉诺夫喊了一声。“戚比索夫,你爬到哪儿去啦?快过来!雪呢?真见鬼!”
  亲比索夫那矮小的身体急忙从胸墙后面爬了出来;在他的亮晶晶的衬帽底下,露出了一对可怕的眼睛,活象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毡靴在地面上摩擦着,手里拖着一个装满了雪的饭盒。他就这样四肢着地、很快地向大炮爬了过来,同时声音嘶哑地叫着:“那边有人在跑,在跑!……在岸上跑!朝这儿来了!……”
  “谁在跑?”乌汉诺夫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了饭盒。“他在说胡话吗?涅恰耶夫!给他喝口酒,让他清醒清醒!”
  “那边有人在跑……他们朝这儿来了,我看不清楚……”戚比索夫喃喃地说,同时胆怯地向后退着,从小伙子身边爬开了。这个小伙子大声地呻吟起来,因为乌汉诺夫正把他的手浸到盛雪的饭盒里去。
  这时候,库兹涅佐夫也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听到炮位右面的雪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这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抓起侦察兵的冲锋枪,喝道:“什么人?”
  这时候,在一片昏暗中,有两个人影出现在雪地上,传来一声回答:“自己人!认不出来啦?”
  库兹涅佐夫认出了这两个人原来是德罗兹多夫斯基和指挥排排长哥罗万诺夫准尉。他们离得不远,就站在岸边的高地上,对岸镇子里那一片暗淡的火光清晰地映出了他们的轮廓。
  他俩跑进了发射阵地。德罗兹多夫斯登穿着缝制考究的紧身军大衣,纽扣扣得整整齐齐。他气喘吁吁地问道:“谁开的枪?”
  一听到德罗兹多夫斯基这种傲慢的声调,库兹涅佐夫就突然感到有一股电流通过周身的神经。他把冲锋枪紧贴在脚前,转身往炮架上一坐,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以此表示他没有忘记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这儿是怎么回事?乌汉诺夫上土,您在这里干什么?伤员?从哪儿来的?”
  德罗兹多夫斯基边走边问,一阵风似的走过库兹涅佐夫身边,他那冰冷的东大衣带来了一阵寒气。为了亲自弄明真相,他向乌汉诺夫和侦察兵俯下身去,打开了手电筒。电筒射出一道烟气腾腾的刺眼的黄光,照亮了小伙子那长着翘鼻子、痛得变了样的脸。他咬紧牙关,把头靠在胸墙上、几颗晶莹的冰珠在他的颧骨上闪亮———那是由于剧痛而流下来的眼泪。
  “炮兵们!……炮兵们!……他们在炸弹坑里……为什么给我戴上坦克帽?我听不见……”
  “把电筒关上,连长!你开什么玩笑?”乌汉诺夫一边继续用雪给小伙子擦手,一边生气地用肩膀推开了手电筒。
  就在这—刹那,对岸叭叭响了两枪,好象那儿在等待信号;接着,两道火光掠过了胸墙天空。
  德罗兹多夫斯基稍稍低下了头,把关掉的电筒收了起来。他丝毫不表示惊奇,反而讥讽地说:“你们过得挺开心啊,不能再开心了!”他说.然后带着他惯有的严历口吻问:“这个小伙子是谁?怎么会跑到你们这儿来的?”
  “他妈的,应该让鲁宾去送死!”乌汉诺夫骂了一句,故意懒洋洋地回答德罗兹多夫斯基;“这个小伙子是侦察兵,连长。他们的侦察班昨天夜里出发,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你是否记得,早上轰炸时,我们这儿来了个侦察兵,名叫格奥尔吉耶夫。这是第二个了。那边还有两个活着的,已经不能动了……小伙子讲,他们都陈僵了,受了伤,还有个‘舌头’跟他们作伴呢。整整待了一天一夜,可真够受的了,连长!”
  “两个侦察兵?还有‘舌头’?”德罗兹多夫斯基追问了一句。“是吗?情况确实吗?”
  “什么‘舌头’?你乱扯些什么呀,乌汉诺夫?”哥罗万诺夫挥挥手,蹲下他那笨重的身体,仔细看了看还在低声呻吟的侦察兵。“是他报告的吗?可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大概在讲胡话吧。那边都被坦克轧成稀巴烂了,还有什么侦察兵?”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大姑娘还会生孩子呢,你没听说过?”
  “你相信胡话吗,乌汉诺夫?再说这个小伙子来路不明。”
  “哥罗万诺夫,不了解情况别乱说!”德罗兹多夫斯基提高了嗓门说。他把身子猛然一挺,就象一根发条突然伸直了那样。“您忘了那个送到师部去的侦察兵吗?忘了集团军首长在这儿等过侦察班吗?您有健忘症吗?亏您还是个指挥排排长哩!这样吧,叫两个通信兵到我这儿来!不管怎么困难,也得跟师部联系上。明白了吗,哥罗万诺夫!限您十分钟之内完成任务。把命令重复一下!”
  哥罗万诺夫准尉以难以想象的敏捷动作,挺直了他那苯重的身体,重复了命令,迅速地跳上胸墙,然后象一头大象似的从发射阵地朝炮兵连观察所走去。
  库兹涅佐夫用冻得麻木的手指紧紧握住膝盖上的冲锋枪,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听着,德罗兹多夫斯基,你象往常一种,来得稍微迟了些。我和乌汉诺夫已经决定去找侦察兵了。你尽管放心。把电台调节一下,向上级报告吧……”
  “伤员在哪儿呀,亲爱的小伙子们?”
  库兹涅佐夫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鲁宾喘着粗气,迈看两条短腿,沙沙地踩着积雪,与其说跑进,不如说滚进了发射阵地。
  卓娅的短皮袄象个白球在他旁边闪了一下。她那银铃般的嗓音象歌声似的,在凛冽的空气中回响着,又消失了。白球在大炮左边蠕动起来。于是卓娅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但是已经不是刚才那种声调了:
  “乌汉诺夫,把饭盒放下。要知道,他受伤了。把您的芬兰刀给我……照这样按住他的腿,我来割毡靴。不过要小心点,接住脚后跟,您看,毡靴里面灌满了血。”
  “难道戚比索夫真的打中了他吗?”库兹涅佐夫想起了这桩蠢事,气得直咬牙,咬得连牙根都痛了。他明白现在应该做什么,应该下怎样的命令;因为再也不能等待了——寒气扑到脸上,就象金刚砂在摩擦皮肤,背部、胸口和握着冲锋枪的手全都冻得麻木了,——应当立即行动,去冒一次险,无论如何总得行动。
  炮兵连前面有几辆烧坏的坦克,库兹涅佐夫确信可以在它们的掩护下走过五百米地段,到达两辆被击毁的装甲运输车跟前,两个侦察兵就躺在它们后面的炸弹坑里。但是他们是否还活着?……为什么前面的射击声突然停止了呢?
  “对,马上出发……只要在到达弹坑之甜不碰上德国人,不过早地暴露自己!一枪不发地走过去。”
  库兹涅佐夫甚至没有朝德罗兹多夫斯基看一眼,就站起身来,用拳头敲了一下冲锋枪的弹盘,心情舒畅地向壕沟那边走去,一面用嘶哑的嗓子低声唤道:“乌汉诺夫,鲁宾,戚比索夫!带上手榴弹和冲锋枪,到我这儿来!”
  从漆黑的壕沟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犬吠似的呜咽声。库兹涅佐夫好象觉得那边有个人在捂着嘴巴低声哀号。库兹涅佐夫走过去,看见戚比索夫蜷缩在壕沟的角落里。戚比索夫一听到脚步声,就立刻向壕沟的深处爬去.他的脚碰到了库兹涅佐夫的毡靴,这双脚似乎在寻找支撑点,以便让身体更紧地贴近地面。
  “戚比索夫,站起来!”库兹涅佐夫命令道。“您怎么啦?卡宾枪呢?把卡宾枪留下,带上涅恰耶夫的冲锋枪。”
  “中尉同志,卓娅说靴子里有血。是我开的枪……难道我想打他吗?难道我知道是他吗?……这个小伙子呀……”
  “起来,戚比索夫!”
  戚比索夫从黑暗中爬出来,树梢底下露出—张哭丧着的脸,脸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霜。为了压制哭声,他嘴里咬着一只结了冰的手套,另一只手则有气无力地在积雪的沟沿上瞎摸一气,想找到那支搁在胸墙上的卡宾枪。枪终于被摸到了,他把它拉向身边,但是手一松,差点儿又掉了下来:冻僵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您冻僵了吗,亲比索夫?”库兹涅佐夫接住卡宾枪,把它塞给戚比索夫,后者举着木橛子似的两只手套,荒唐可笑地把枪托抱在胸前,于是枪身就贴在脸上了。
  “我浑身都冻僵了,一点也不听使唤……手脚都不行啦……”
  戚比索夫眨巴着眼睛,眼泪流了出来。泊珠顺着乱糟糟的胡子茬一直滚到扣住下巴的衬帽上。他象一头丧家之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和正在发生什么事,不晓得人们要他干什么。他这副模样使库兹涅佐夫大为吃惊。此刻库兹涅佐夫并不知道:戚比索夫的精神之所以这样萎寐,倒不是由于他肉体上虚弱到了极点,甚至不是由于他感到死亡已经临近,而是由于他在这漫长的一昼夜里的感受,先是飞机轰炸,坦克进攻,炮班覆灭,后来德军又冲入后方,造成目前这种颇似被围的处境……尤其是眼下还得去一个地方,干一件什么事——对此他更感到绝望,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他独自待在阵地上时,心里害怕,不相信侦察兵是自己人、俄罗斯人,就开了一枪。这件事弄得他彻底垮了。
  “我不行!……”戚比索夫用手套捂着嘴巴呜咽起来。“中尉同志!……我头痛得要命。我不明白您的命令……”
  “冷静点,戚比索夫!不许哭!”库兹涅佐夫低声喝道,又有点怜悯地看着他,但他心里明白;谁要在这种时候软弱下去,他就活不成了。于是他继续说:“最好活动一下,暖暖身子!您听见吗,戚比索夫?否则就要完蛋啦!”
  “中尉同志,让我留下吧,求求您!……”
  “不行,戚比索夫!您要明白,没有人啊!让谁来替换您呢,谁?涅恰耶夫是瞄准手,必须留在大炮跟前,一旦需要开炮,您对对付不了!懂吗?”
  被点到名的乌汉诺夫和鲁宾已经在壕沟里,站在库兹涅佐夫身边了。他们的军大衣扫到石头般的硬泥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个人一言不发,正在专心致志地往衣袋里塞手榴掸。鲁宾把有凸纹的“柠檬”式手榴弹分别塞进了几个口袋,然后背起冲锋枪,恶狠狠地说:“呸,真他妈的叫人恶心!打这种人还可惜子弹哩!”说罢,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好象要把土地踩平似的。
  乌汉诺夫朝外锋枪的枪闩上呵着热气,把它检查了一下,然后抬头望了望愁眉苦脸、可怜巴巴的戚比索夫,好象有点同情地说:“说实在的,假如我们人手多的话,应该把你派到土窑里帮忙照顾伤员。可是现在怎么行呢?” ”
  “我是不中用的人了,浑身都冻坏了……”戚比索夫绝望地苦苦哀求着,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