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苍诅咒的天才
“禅是动,也是不动,禅是出神,也是不出神。入定是入定,坐禅是坐禅,出神是出神,”龙镔的额头在阳光下灿灿生辉,“大师傅和师祖他们坐禅,他们入定,自然也会出神,不过他们有时是神游四海,有时又是神游五内,有时也还神游古往今来沧桑人生。山是禅,云也是禅,来,现在你告诉我,大师傅和师祖谁是云,谁是山?”
“嗯,我看啊,他们都不象,大师傅就像是寺庙的那扇大门,而师祖吗,就像是这座寺庙,”小和尚亲亲热热地抓着龙镔厚实的手,崇拜的眼神盯着龙镔的脸,道,“我看,师弟你才像是那天上的云,那座山,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很开心,要不是大师傅不准我来吵你的话,我恨不得天天呆在你身边。”
“哈哈,我可当不起你这个小师兄的比喻,我只要能化作这山上的一块石头一棵小树就行了,”龙镔捏捏小和尚脏兮兮的手,哈哈笑了两声,道:“出家人不打逛语,你就实话实说是不是又想跟着我去下凡尘?”
小和尚的脸羞红了,却又用极其渴望的眼神看着龙镔,希望龙镔答应下来。龙镔正要说话之时突然感到颈部落有一只蚊虫,他用手轻轻扫拂一下,这才说道:“这样吧,我今天晚上给你把上次没说完的故事说完,如果你还想去,那你就和我一起去。不过,我这次回去最多两个月我就会再回来。”
“真的吗?真的吗?”小和尚雀跃起来,惊喜的道,“那太好了,太好了!”
龙镔却沉默了,那一切的,那一切的记忆,那一切的往事,那一切的所有是这般刻骨铭心不可磨灭,难道,当真,当真就有必要把那一切就这样结束?这一天的禅定得出来的就是这样的领悟?难道这样的领悟也能称之为禅吗?
寺庙方向传来了明生大师兄敲打的七声暮鼓,低沉地回荡着这山野林间。明生大师兄曾经坐过七年牢,龙镔知道他每次敲打暮鼓的时候总是非常专注,专注得令大师傅有时都会吟唱“阿弥陀佛”。
明生大师兄敲打的暮鼓总是会惊飞几只停留在庙门前树枝上的小鸟,不过那些小鸟在天空中转悠几圈之后又会飞回来,继续跳跃在那树木的枝头,鸣叫着它们独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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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龙镔从那个隐秘的坐禅之地返回寺庙,石伟就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故作深沉的说道:“明否大师,小僧这厢有礼了!”
已经将近三十岁的石伟梳着小分头,嘴唇边已经蓄起了稀疏的鼠须,鼻梁上架着一副纯粹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倒是还有几分高级企业管理人士的形象,龙镔和他一比就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打扮,龙镔穿的是土灰色和尚服装,光着个脑袋,脚上蹬着布鞋,举手投足都带着山林野僧之气。龙镔对石伟笑笑,微微合十,道:“你来了?”
石伟见龙镔态度不是很热情,就嘿嘿笑几声,伸手过去抓摸着小和尚的光头,道:“小师父,还是你有本事,你一去就把你师弟我兄弟给叫回来了!哈哈,等会儿奖励你一台电子游戏机!”
小和尚的眼睛猛然一亮,却又畏缩地看看龙镔看看寺庙大堂里的泥塑菩萨,强颜说道:“多谢施主好意,小僧不敢受领,佛祖和师父会责怪我的。”
石伟闻声正欲发言嘲讽什么狗屁和尚师父,龙镔却回头对他说道:“走吧,我去给你们做斋饭。”
石伟见龙镔就要迈进寺庙大门,急忙拉了龙镔一把,压低嗓子道:“老六,哦,大师,我可得告诉你,静儿这次跟着来了,这会儿正在和你的那几个师父师祖说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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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空大师,你是谁,这觉空和大师谁才是你?”静儿没有去看走进来的龙镔,她坐在佛像前的草垫蒲团上,娇纤的身子一动不动,手也很自然的摆放在腿上,对面就坐着那个大师傅和师祖,静儿继续说道,“如果你说大师是空,觉空也是空,甚至你说你也是空,那你为何又要给自己加上一个法号?为何又要有这个寺庙?”
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和尚法号觉空,就是龙镔的师祖。他微笑着不语,反而将目光看向龙镔的大师傅。大师傅法号净得,就是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龙镔就是拜在他门下,收做弟子的。净得大师傅手指不停的转动着念珠,低声吟唱一声“阿弥陀佛”,缓缓答道:“他是觉空大师,是我们眼中的觉空大师,这不是空;他又不是觉空大师,他是他,觉空大师又是空。女施主,所谓法号,所谓寺庙,不过就是利于修持,利于布法,利于持戒。”
静儿轻轻一笑,脆嫩的嗓音驳道:“外要离相,内不动心,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其实我这个问题不过就是考究一下两位大师的禅定功夫,我的话不过就是要测试一下两位大师对我这个俗人的言语讥刺到底有否着相,看来净得大师对禅还远未达到‘定’的境界,佛家三味可不是你说说就算悟得了的。觉空大师倒是可以止观,心没乱,没象净得大师那样心定不下来,就只好拿着个念珠数个不停,小女子佩服。”
净得赶忙念一声“阿弥陀佛”,觉空大师这时对龙镔微微一点头,龙镔会意,对两位老和尚合十稽首之后也盘腿在一个蒲团坐下。
静儿今天摆明了就是要向包括龙镔在内的这几个和尚挑战的,她担心龙镔对佛法过于沉迷,会真的去出家。只见她甜甜的笑着,目光盯着龙镔,口气却是在对老和尚们说话:“佛理无他,在于见性,那么性就是佛理,可性完全就是天生,莫非佛理就是天生?若佛理就是天生,人人皆可去悟,也皆可悟得,那为何佛理处处皆有自相矛盾无法解释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佛说万物皆有佛性,万物生繁不息,又竞争不已,自有这个世界以来,万千物种都已灭绝,那么佛又对此作何解释?这也是佛之所言性吗?一个性并不能概含宇宙万物,众生皆有众性,那为何佛只对人说法?佛说众生平等,又为何只有人才礼佛?”
没等他们做出反应,静儿又说道:“我知道,物种不同,智慧亦不同,性亦不同,所以佛也不同。人的佛和动物的佛就有区别就有不同。大师,是不是这个理?”
觉空大师微微颌首,净得大师依旧在捏转着念珠,龙镔则在推理着静儿的话。静儿为了今天而在过去的几年里苦心钻研着佛理,她从哲学的角度辨析佛理,而并非如龙镔那样从自身的位置看待佛学。
“人对智慧有欲望,对自己之自性有惑,对智对觉想求解答,所以才有佛。佛是智慧,佛有品级,佛法无边,佛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最高智慧,是大智大觉,这大智大觉的对象就是无尽时空里面的所包含的一切万事万物,这我都承认。”她接着向他们诘问:“那我再问你们,昔日释迦牟尼四门出游,见到人间四景,就弃家出走,最后证得菩提,智慧如来,那么就是说此时如来之智慧必定只能从他能觉能知之物中得来,现在两千多年过去了,这能觉能知之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对这点释迦牟尼必定没有预见,那是不是就会得出释迦牟尼之智慧也没有证得最高智慧的结论?”
觉空大师的长须无风自动,龙镔没有反应,可那净得大师却高声吟唱一声“阿弥陀佛”,逗得石伟暗自好笑:这个老和尚除了阿弥陀佛就只剩下阿弥陀佛,奶奶的。
静儿穷追不舍:“好,就说佛法无量无边,所觉的对象没有边际,能觉的智慧也没有边际,这无量无边的智慧是本能的性,是无法达到究竟圆满的。佛也说我们能知、能觉和所知、所觉是一不是二,我们本能的智觉与智觉的对象是一不是二,佛这种智慧就是蕴含在万事万物的性之中,可我左看右看,这种智慧无非就是一种心安理得的自我安慰之智慧,佛说度众生,我看还不说就是度自己,抱着佛经去坐禅,回忆着往事,念叨着人生人世的苦难,自己找什么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业报轮回的空空逻辑,无非就是让自己图个心安,却自以为证得了真理。就拿明否大师来说吧,”
静儿将矛头对准了龙镔,不过她却没有看他,“当时他请求剃度,你们没有同意,只答应接收他做记名弟子,这三年来他每年都要花费几个月时间来这里,把他自己的事情全部抛开一边,他就在半僧半俗这个状态下坐禅悟道,其实他这是在干什么?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说穿了,无非就是要避开红尘,图个思想清净,给自己找个自以为是的解释,还居然满心认为自己是在追求智慧。”
静儿站起来,拿起木槌,走到他们三个面前,说道:“万事万法归为一百类,坐起立行、动心起念就是所谓的有为之法。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一切相都是虚妄,一切物质都是梦幻泡影,而且佛也说切记不可妄想,不可执着,那好,现在小女子就在诸位大师面前放肆了!”
静儿毫不客气地抡起木槌在龙镔头上敲了一记,道:“这个光头里装的都是古往今来的一切有为法,这些有为法都是空的,所以我也是在敲空的!”
石伟目瞪口呆地看着龙镔的光头被静儿敲得咚咚作响,而龙镔却象个痴子一样呆呆地看着静儿,静儿走到净得大师面前,也对着他的光头敲了一下,正声正色的道:“敲是不敲,不敲是敲,是我敲的,又不是我敲的,现在是有,现在又是没有,一切都是有,一切都是没有。”
静儿再走到觉空大师面前,竟然也对着他那个八十多岁的光头打了一下,说道:“四大皆空,五蕴非有,苍天苍天,通身是眼,得声得缘得智,不问不答,问也不答,答非所问。觉空大师,你头上的声音和净得大师、明否大师头上的声音是不同的,我看,你们佛的品级也不一样,明天还得多敲几下。”
然后她再走到佛像前的供桌旁,伸手从香炉里抓出一把香灰,任由香灰从指间洒落,自言自语的说道:“涅槃四德,常、乐、我、净,永恒不变,不生不死,无始无终,一切众生皆因愚痴而引起烦恼,又因烦恼而造业,因造业而得苦果,又因苦果而更加烦恼,于是更造业,更得苦果,永远坠入迷惑——愚痴——烦恼——造业——苦果——烦恼——造业——苦果……这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涅槃说净,就是要永远离开迷惑,断除烦恼,而这烦恼的根结就是这红尘俗世中的人生诸事诸人……”
静儿转过身子走到龙镔身前,挨着他的膝盖跪下,将木槌放在他手上,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柔婉的说道:“二十五年来,你作为着诸事,诸事也作为着你,你珍惜着别人,别人也珍惜着你,你见过了人世间万千众生相,你什么都做了,什么都经历了,你哭过,笑过,喜过,哀过,怒过,你无奈过,也追求过,恨过,可你也爱过,千般苦万般罪,你都吃过,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却要抛下一切,要真的遁入空门?这二十五年来你的人生莫非就只能给你这么一个答案?龙镔,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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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会得出这样的答案?亲人离开我,消失了他们的生命,仇敌也离开我,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朋友兄弟却还在友爱着我,恋人也在怀想着爱着我,那么庞大的集团也还在等着我去管理,我为什么就要想去抛开一切在这些禅思中寻找解决我困惑的精神答案?我是要证明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我这样究竟是在追求还是在畏惧?我追求,莫非我真的就只是在追求对自己烦恼的度化?我畏惧,我是在畏惧生还是在畏惧死?又或者我纯粹是在畏惧生存?畏惧生存中的问题?
静儿一定是在和自己平素的交谈中发现出自己已经决定在这次回去之后就把所有的事物了结,一个人从此在这深山野林之中求禅问道,所以她才会提前赶到这里来说服自己。我佛慈悲,她怎么会猜测出自己的这番心思?
……
龙镔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静儿颤抖的双手紧紧抓握着龙镔的手,哽声说道:“我知道,其实你还在担忧着诅咒,你内心里还是在想从佛法中找出破解诅咒的答案,你认为诅咒其实就是在诅咒你的情感,诅咒你只能是一个天煞孤星,在你的眼里,诅咒就是轮回,要想摆脱轮回,就得断除轮回的根本,断除你的爱,你的情感,断除一切你所在乎的。可是龙啊,佛法大慈悲,并不是无情,慈悲的智慧是至善至情……”
静儿的这话对吗?对一切事物的欲望就是诅咒攻击的对象,现在自己这般对禅执着那是不是诅咒也用新的方式攻击着自己呢?自己一直在口头上说没有神灵,可自己却在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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