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新修版)
那真经下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叽里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心想这段经文十分难背,要他先记熟了再说,于是要郭靖尽数背熟。他只一句一句的教,自己瞧了经文,记熟一句,便教一句。要他连教两句,却也不能。记得了下句,忘了上句。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倘若换作一个聪明伶俐之人,要追究经文意义,定然背诵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劲,不管它有无意义,全不理会,只埋头硬背,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曲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
郭靖将真经上卷中的内功纲要以及下卷中的怪语经文尽数背熟,周伯通便教他照着经中所述,慢慢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所传理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道家奥秘全无所知,是以更不怀疑所背经文与九阴真经有何关联。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含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哑仆送来的早饭食盒,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完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哑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不答允,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 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很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功夫必定练不好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啊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他们又不杀我,还要将她给我,我自然不要,虽然不要,但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的女儿虽然好看,也必像她老子,周身邪气,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两得,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紧,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给他煮菜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难,只有以死相报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金刀,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
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又过数日,黄蓉音讯杳然,周伯通又要他再读再背,连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破解对方高明武功的破法等等,也都教他背熟了,但眼下不可即练,以防他瞧出破绽。只会练法而不照练,本来难为难能,但郭靖生性老实,在大漠中遵照江南六怪教导练功,一板一眼的遵从,不提半点疑问,此时也就照做,义兄如何教,他就如何遵从。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么“摩诃波罗”、什么“揭谛古罗”、甚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暗暗佩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背书的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自己多半不是他对手,他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
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
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那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
第十八回 三道试题
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数千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这许多蛇来干甚么?难道是西毒到了?”隐身树后,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
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料知竹林之中必有蹊跷,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试剑亭”三字,两旁悬着副对联,正是“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旧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耸立两棵大松树,高挺数丈,枝干虬蟠,当是数百年的老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见大草坪上千蛇晃头,叉舌乱舞。驱蛇人将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至。更数丈后,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手持折扇,正是欧阳克。他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克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失声呼叫,却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
欧阳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黄药师作揖还礼。欧阳克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难受。
欧阳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叩头时早已留神,只觉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动声色的站起,岂知终究还是身子剧晃,刚叫得一声:“啊唷!” 已头下脚上的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横过手中拐杖,靠在侄儿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克借势翻过,稳稳站定。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个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曾与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阵欺我女儿,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欧阳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闹着玩儿,药兄请勿介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兽之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后你做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甚么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甚么珍宝没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欧阳锋擅使毒物,却以避毒的宝物赠给黄蓉,足见求亲之意甚诚,一上来就要黄药师不生疑忌。
这时郭靖瞧清楚了欧阳锋形貌,见他高鼻深目,脸上须毛棕黄,似非中土人氏,面目与欧阳克有些相似,颇见英气勃勃。尤其目光如电,眼神如刀似剑,甚是锋锐。
郭靖瞧着这情景,心想:“蓉儿真心跟我好,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甚么见面礼。”不料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
欧阳克见到黄蓉的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如身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
黄药师喝骂:“干甚么?”左袖挥出,拂开了黄蓉掷出的一把镀金钢针,右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宁可死了,也决不嫁这坏东西。”
欧阳锋将通犀地龙丸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拍下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黄药师击打女儿,掌上自然不含真力,欧阳锋也只轻轻架开。
欧阳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已中了一两枚金针,但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神色之间却已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丧:“她终究不肯嫁我。”
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华山一别,多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甚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这许多年,练了些甚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罢。”
黄蓉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狰狞诡异。
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多年,跟你差得更远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跟你切磋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黄药师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见来书辞卑意诚,心下欢喜。又想自己女儿任性妄为,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愚蠢可厌,又杀了自己的弟子陈玄风,当年虽恨陈玄风盗经,待知他为人所杀,便即转而生悯,更生怜惜,对郭靖想起来便心中有气。他自负聪明才智,世所罕有,女儿也是千伶百俐,他招个女婿,非才智过人不可,否则“桃花岛主招了个笨女婿”,武林中成为大笑话。他虽倜傥飘逸,于这“名”字却瞧得过重,未免有碍,心想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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