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赋
唐绍仪傲然扬头,说:“赵兄问得奇怪。说句不谦虚的话,在袁项城的班子里,能理解民主共和真谛的,恐就只区区在下一人。同盟会高倡民主共和,但说到对这四个字的精确理解、切身感受,高于唐某的人恐怕寥寥可数。我几乎可说吃洋面包长大的,若说我不拥护民主共和,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原来唐绍仪在十二岁即往美国留学,是当时清政府最早选派的留美幼童之一,在当时的中国,像他这样从小即系统接受西方教育熏陶的人,的确不多,所以唐绍仪自信自己对民主共和最有感悟。
赵风昌点了点头,说:“我相信唐兄的话,但不知唐兄对孙文孙大总统看法如何?”
唐绍仪肃容说:“孙总统回国后,我在上海谒见过他一次,后在南京总统府,又拜见过他一次。孙总统为人直率真诚,大义凛然,风采照人,对共和理想的执着追求,放眼国中,也仅此一人而已。兄弟对他是十分钦佩敬仰的。”
赵风昌大笑起来,说:“孙先生的确英姿勃勃,仪表不俗,他几十年致力于共和的梦想,屡遭挫折,而决不放弃,其毅力与执着,皆是国人的风范。”
这时汪精卫不高兴了,说:“赵兄,如何调和南北双方,才是我们急需商量的事。至于孙总统的英风大义,我等闲下来再缓议如何?”
赵风昌转头看了看汪精卫,笑道:“兆明兄一心为了南北和平,佩服佩服。不过我已经想了一个调和南北的法子,但不知唐兄肯不肯按我说的办?”
一直没说话的张謇忙说:“什么法子,快说出来。只要能达致国家统一、天下太平,唐兄想来一定会支持的。”
伍廷芳汪精卫也催促快说。唐绍仪瞪大了眼,目视赵风昌,等待他说出下文。
赵风昌慢悠悠说道:“我的办法也很简单。孙先生坚持要同盟会人出任总理,袁公却瞩意于唐兄,如果让唐兄就势入了同盟会,南北双方的要求不就同时满足了吗?”
汪精卫、张謇一惊,感觉此法实在异想天开、大胆至极,忙说:“此法能行?”
赵风昌不说话,只用眼看唐绍仪。唐绍仪默然半晌,终于说:“此事只要孙、袁二公没有意见,我倒是愿入同盟会。同盟会欲以民主共和而致国家富强,这一点和我的许多想法是相通的。”
汪精卫、张謇及伍廷芳大喜,一齐欢呼起来。于是这几人忙分头联络孙文、黄兴与袁世凯等,经过一番商量斡旋,孙文、黄兴及袁世凯终于同意了这个方案。当下唐绍仪在汪精卫的陪同下,直赴南京觐见孙文。黄兴喜欢唐绍仪的人才,高兴下拉了蔡元培一起做介绍人,孙文亲自主持仪式,唐绍仪恭谨起誓,按程序加入了同盟会。
南北方统一的一切障碍都消除了。二月十二日,北京的隆裕太后召集御前会议宣布退位,还下懿旨让进宫与会的众王公、大臣都免了跪拜之礼。袁世凯仍以养病为由不出家门,却指派胡惟德代替自己接受退位诏书。
这一天北京城主要大街上密布军警,紫禁城的四周更是岗哨林立,以防宗社党成员突然杀出来捣乱,破坏退位大事。
黎明时分,载沣、善耆等王公、梁士怡、赵秉钧等大臣就络绎入宫,进入太和殿。众人排成两行,恭恭敬敬向上坐的隆裕太后及溥仪皇上行三鞠躬礼。隆裕脸色苍白,神清凄凉,很不自然的点点头,作为还礼。
胡惟德上前一步,躬身奏道:“秉太后,总理袁世凯受惊之后身体一直欠安,未能亲来见驾,命臣代他向太后与皇上请安。”
隆裕点点头,说声“是。”然后呆呆的望着前方,半天不吭一声。
大殿内一片寂静,众王公大臣肃容伺立,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压抑阴冷,弄得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亡国的那种凄惨味道似乎在四周一个劲的回旋。
好半天后,隆裕仿佛恢复了知觉,她悠悠叹了口气,手拿退位诏书,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天下纷乱,人心思变,袁世凯世受国恩,将如此的局面应付到今天,也算很难得了,为国家为皇室都出了不少的力,如今议和以共和统一南北,还承诺优待皇室,这也不容易了。”说到这儿,隆裕停顿了一下,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大殿内众臣都不吭声,静等隆裕的下文。
过了一会,隆裕咳嗽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哀家和皇上为了全国的百姓能早一天遂其心愿,国家早一天统一,大家都享太平不打仗,所以决定按议和的条件,今天就把大权交出来。”隆裕说完交权的话,抬高了声音叫道:“胡惟德——”
胡惟德急忙应声,上前一步。隆裕右手持诏书示意,小德张即上前双手接了,走上前去递向胡惟德。胡惟德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诏书,捧在手中。
隆裕说:“你把这退位的诏书拿去给袁世凯,让他办共和去吧。”
胡惟德说一句“臣照办。”就不知该说什么了,直直的立在那儿。
众王公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候隆裕太后慢慢站了起来,说:“皇室从现在起就算退位了,大清从现在就没有了,大家都散朝回家吧!”
隆裕说完这句话,忽然两眼泪涌,语声呜咽。
载沣及肃亲王善耆两眼含泪,一声不吭。
胡惟德急忙说:“太后保重。现在大局如此,太后睿智鉴远,顾全皇家与百姓,群臣与百姓岂有不知,大家决不辜负太后老人家的一番慈心善念,今后一定优待皇室,善抚百姓,共致五族共和、天下太平,敬请您老人家放心。”
隆裕太后茫然点了点头,在小德张的搀扶下,慢慢走了,一众宫女太监抱了小皇帝,紧随太后而去。
殿上的众人终于知道这个朝堂永远散了,大家呆了一呆,随即也低头出殿。
善耆出宫后,泪流满面,发誓说:“我今生绝不屡民国寸土,此后当不择手段,以复辟大清为己任!”遂携全家逃往日人控制的旅顺。
胡惟德、梁士怡、赵秉钧等大臣出宫后齐乘马车赶往锡拉胡同袁府递交诏书。袁府内外军警如林、戒备森严。众人到了府门外跳下车来进入院中。这时袁世凯也从里面出来了,拱手招呼众人。
胡惟德双手持诏书,在上首位置站定,赵秉钧、梁士怡等站在它的后面,胡惟德大声说:“袁世凯准备接诏!”
袁世凯忙站在胡惟德的对面,向诏书恭恭敬敬的鞠躬,然后胡惟德递过诏书,袁世凯双手接了。
胡惟德随即正色说:“袁宫保听了,太后说,从今以后大清朝便没有了,要你拿了诏书好好去办共和,务使五族合一,天下太平,并要你优待皇室,善抚百姓。”
袁世凯鞠躬说:“我一定把共和办好,使国富民强,不负太后之望。”
交接诏书的仪式至此就算完了。袁世凯笑道:“大家都辛苦了,到后厅休息喝茶吧。”
众大臣到后厅略坐了坐便一一告辞,袁世凯也不挽留,送走了他们,当即安排人给南方的民国政府及总统孙文发电,通知清廷已经退位。
当晚,袁世凯在大笑声中剪掉了辫子。第二天,北京的中外各大报纸便将清廷退位的诏书登载了出来,同时街巷市肆间悬挂的清朝龙旗被人们全收了起来,鞭炮声里,北京的市民百姓显出了一种异样的新鲜和兴奋,笑嘻嘻的,相互见面便拱手说:“哈,改朝换代了,今后是共和的天下了,太平盛世,再也不用打仗了!”
孙文接到了袁世凯清廷退位的电报,第二天即向参议院递交了辞呈,并荐袁世凯为总统。辞呈中说:“现清帝退位,专制已除,南北一心,更无变乱,民国为各国承认,旦夕可期。本总统当饯誓言,辞职引退。辞职后,俟参议院举定新总统,亲到南京受任之时,大总统及国务各员,乃自行解职。”
孙文对袁世凯总是难以去掉警惕之心,故要他亲到南京就任之时,方允自己解除总统职务。武昌的黎元洪见了孙文的辞呈,也来电向参议院辞去副总统之位。
二月十五日,参议院开会,共举袁世凯为新总统,副总统却还是选了黎元洪。孙文即和参议院分别发电向袁、黎二人致贺,并请袁世凯南下就职。
袁世凯接电,诡笑道:“要我去南京就任,摆明了的调虎离山之计,我袁世凯岂能不知。南京是能不去就尽量不去。”
梁士怡、赵秉钧问:“不去南京,却以何辞应之?”
袁世凯说:“待我去请教菊人兄一趟,请他想个主意。”
赵秉钧说:“徐先生已去天津隐居去了,他说受大清恩重,清亡,他无论如何得有所表示,难道他没向袁公说过?”
袁世凯说:“说倒是说过,我还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哪知他真就去隐居了。”想了想,笑道:“幸好你俩在,此事也不难。你俩替我拟电,就说清帝虽已退位,但北方危机潜伏,皇族易受外人蛊惑,军、民的思想也尚多分歧,蒙满之地迭传警报,此时我实不宜舍北而南。”
赵、梁二人便要动笔,袁世凯又说:“电文中说,与其让孙大总统辞职,不如让我老袁引退。请孙总统派人来接收北方各省的行政与军务,只要南北混一,人心安静,再无变乱,那时我就立刻退归田园,不问政事,以免酿成南北分歧的局面。”
袁世凯拒绝南下的电文发到南京,电文中所列的理由使许多人悚然震惊。原来武昌起义成功之后,许多省份紧随其后,宣布独立,此时外蒙古的活佛哲布尊丹也趁机宣布外蒙古独立。各省的独立是指独立于清政府,而哲布尊丹的独立却是要脱离中华。后来各省纷纷派代表集聚武昌,商议成立中央政府,外蒙自然不来。一九一一年底,哲布尊丹在乌兰巴托登极,称“大蒙古国皇帝”。当时南北双方都发电谴责,不予承认,但当时南北对峙,无力顾及此事,只能谴责一番了事。
如今袁世凯说“蒙满之地迭传警报”,其意自然是指外蒙独立之事,而他又称自己愿退归田园、不问政事,这使南方许多人大赞袁世凯的高风亮节。孙文却是一眼看穿了袁世凯的用意,又气又恼,恨道:“狡猾的袁世凯,你以退为进,便想盘踞在老巢不出来吗?”于是坚决不允袁世凯所请,坚持要他南下就任。
但同盟会内部却意见纷纭,许多人认为袁世凯所持之论有理。很多原立宪派人士也一齐呼吁说:“我们决不能失去外蒙,国家如今不能再起事端了。”
胡汉民当下往找孙文,请他别过分强调首都问题,以免加大南北分歧,延误总统手续交接,影响国家统一。孙文怒道:“袁世凯在耍花招,你等难道看不出来,他若顾忌国家大计,为何不速来南京就职,却诸多推托?”
胡汉民说:“袁世凯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但先生你过去说过,一旦袁世凯迫清廷退了位,你便辞职一让,现在清廷退位多天,先生却辞而不退,失信于天下,这总不合适。革命家是应该说到做到的。”
孙文怒极反笑,说:“革命家就应该做傻子,明知对方使诈,也不能提防他吗?”
胡汉民不高兴了,说:“功成身退是革命家的美德,怎能说是傻子!再说了,袁世凯迫清廷退位,有大功于民国,是友非敌,我们处处防人,谁也不放心,却何以对天下人悠悠之口。”
孙文大怒下拍案而起,扬眉嗔目说道:“袁世凯老谋深算而示人以识大体顾全局,实乃奸雄本色,世人有目共睹!他不来南京就职,便足可确证其居心叵测。我不坚持他来南京,此时解职便走,此后袁世凯以北京为巢、以北方为渊,以北洋军为其羽翼,翻云覆雨,祸害民国,那时谁能治得住这个能量极大、雄冠北方的强人?”
胡汉民却摇头不信,说:“谁当总统不盼着国富民强?现清廷已退,汉人当权,只要袁世凯宣誓效忠于临时约法,则三民主义已完成其二。此后大家一心一意建设民国,达致民生的富裕就是了,大可不必斤斤计较首都是在南还是在北。”
孙文再三解释,胡汉民始终意不释然,但孙文岂肯因他的纠缠而改变主意,胡汉民最后怏怏而退,找黄兴、宋教仁、谭人凤等发泄不满,说:“先生贪恋总统职位,以治袁作理由恋饯不去,若因此而导致南北反目,则先生将因此而成民国的罪人。”
黄兴劝慰胡汉民说:“南北统一固然重要,但袁世凯枭雄难制,此人非如我革命党人那样光明磊落,先生设法制他,乃是为民国为共和的千秋大业考虑,不得不如此谨慎,展堂不要误会了先生的意思。”展堂是胡汉民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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