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





  一厢无语的白夫人忽然立起,厉声道:“二弟!四位兄长为了你好,你便要割袍断义!你哥哥与你一母同胞,难道你也要割袍断义不成?”
  见大嫂抬出已故的兄长,白玉堂心下一黯,复转身跪下,惨然一笑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何况玉堂兄长早故,大嫂对玉堂又有抚育之恩。大嫂关爱之情,玉堂铭感于内。无奈玉堂顽劣成性,自己认定之事,便要一意孤行。若大嫂不肯原谅,白氏祖宗不能相容,玉堂也说不得什么,只请自此逐出宗祠,死后也不去见白家列祖列宗和大哥,便是做个孤魂野鬼,玉堂也心甘情愿!”语毕“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立起身来,对众人再不看一眼,拉着展昭便走。
  甫一出门,忽见白玉堂身子一晃,“哇”的一口鲜血奔涌而出,溅上展昭衣襟,人也随之软软倒了下去。展昭大惊,一把拥住,搭住白玉堂手腕,只觉脉息紊乱不堪。原来白玉堂重伤未愈,加之适才情绪激荡,竟致气血逆冲,造成血不归经之势。后虽经多方调养,却终落下病根,每逢天气沉滞,便觉胸口发闷,所以展昭时借公干外出之机,多方寻访,誓要寻得天下名医,医得玉堂痊愈。
  
  展昭正在沉思,却听白玉堂在耳畔絮絮叨叨地道:“这所民宅,原是卖绸缎的张掌柜所有。只是上个月张掌柜父亲新故,张掌柜急着回家奔丧,又念及要为亲守孝三年,无暇顾及京中生意,才急急要将宅子售出,所以我便盘了下来。猫儿,你我虽同在开封府当值,闲暇时光,却终要有个去处……”正说着,忽抬头看见展昭目游神离模样,不由微愠道:“臭猫,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到底有没有在听爷爷说话?”
  展昭收回神思,见白玉堂长眉斜挑,凤眼微眯,一幅悻悻模样,不觉心中一荡,又是温暖又是感动,忍不住握住白玉堂微凉的手指,低声道:“玉堂,展昭是积了哪辈子的福,此生能得遇玉堂……”
  忽见这猫儿深情款款,白玉堂禁不住瞪目结合,忙不迭地向外抽手指,口中喃喃地道:“臭猫今天又是抽得哪门子风,没来由地说这个做什么……”
  象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白玉堂转身进房,回头向展昭笑道:“猫儿,你且进来,看爷爷把这室内布置得如何?”
  展昭见那白耗子显摆的模样,微微一笑,随后跟来。白玉堂已燃起红烛,烛火映照着几件简单家什,西厢白绫斜挂,隐隐露出一角红木雕花大床。
  见展昭对了西厢的床铺微笑,白玉堂的脸更红了,只听展昭慢悠悠地道:“白五爷风流天下之名,江湖上哪个不晓?不说别的,单凭这布置居室的风雅之性,展某已是万不能及。”
 
  乍听“白五爷”之名,白玉堂面色不觉变了一变。展昭猛省这“白五爷”的称号犯了那白耗子的忌,自白玉堂和陷空四义割袍断义后,行走江湖便以“白爷爷”自居,口中竟是绝不再带出“五爷”字样。正暗恨自己唐突,忽见白玉堂匆匆冲入内室,片刻却又回来,将手中字幅丢与展昭道:“猫儿,既知白爷爷风雅,这宅子岂可无名?名字我已想好,便叫‘玉昭堂’如何?”
 
  展昭展开字幅,见正是墨迹酣畅的“玉昭堂”三个大字,最后一个“堂”字笔势饱满,几乎翘到天上去,象极了那条嚣张的耗子尾巴,而“玉”和“堂”之间的 “昭”字,偏被挤得又瘦又小,看上去象被那两字拥住一般。想那死耗子在这件事上也要占自己便宜,展昭不禁苦笑,伸手刮了刮那笑的得意的人的鼻头,笑骂道: “臭小子!”
  白玉堂偏伸头再问过来:“猫儿,到底觉得怎么样啊?”
  展昭沉吟未答,一方面是不想拂了白玉堂之意,另一方面却是深知白玉堂心中所痛。当初割袍断义,自请逐出白家宗祠,件件都决绝至极,但若晓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便也不是他所认识的白玉堂了。自己父母已亡,孑然一身,自是做便做了,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却害得玉堂众叛亲离,这番相待之情,感动之余,却让自己情何以堪?
  自那日玉堂从陷空岛归来后,人便消沉了很多,日间相对,便时见怔忡模样,夜里更时常拉了自己窜上开封房顶,携了女儿红一坛坛喝着。醉意浓时,常望向陷空岛方向,一双桃花明眸忽明忽暗。对他的心事自然是知晓的,想玉堂自小在陷空岛长大,四位哥哥皆年长他许多,处处宠他护他,从来便是捧在心尖子上的人物,与四义虽为结义兄弟,实已如亲兄弟一般。当日形势所迫,为护得那份深情,而毅然如壮士断腕,但日复一日,心里的疼痛怕也是日重一日罢?只恨自己空在身边站着,却不能代了那人痛去。
  展昭思来想去,暗道此事因已而起,还须由自己回旋,玉堂如此相待,自己也断不能让他受了委屈。思忖已定,展昭方道:“玉堂,多谢你这番心意!但有一句话说来,玉堂可不要恼,‘玉昭堂’这个名字,却是有些不妥。”
  话音未落,那白耗子已是恼了,咬牙恨道:“爷爷如此费心,臭猫却这般不知好歹!”夺过字幅撕得粉醉,一晃身形,运掌如风,一十八式小擒拿手已招招袭来。
  展昭虽已熟知他的招式,却也被逼得左躲右闪,狼狈不堪。看看已被逼到屋角,避无可避,索性停了手,任那白耗子一掌当胸劈来。
  掌到胸前,白玉堂已卸了力道,饶是如此,仍击得展昭闷哼一声。见白玉堂悻悻停了手,连忙握住他的手掌,低声道:“玉堂,你置办了这个家,展某又岂会不知你心意?只是你我深情,你知我知,虽不惧外人眼光,却也不必视那天下人为敌。外人赞也罢笑也罢,均和你我无涉,展昭只要你好,玉堂好了,展某便也好了。” 双臂一带,拉得白玉堂直跌入怀中,顺势轻轻拥住。
  
  白玉堂见他温言商量,心已是软了,“玉昭堂”三字嵌入二人姓名,确有昭告天下之意。白爷爷爱便爱了,只要他是展昭,哪管他是男是女,是猫是狗,天下人看爷爷不顺眼,爷爷偏要让天下人知晓了去,此生还只认定了猫儿,看天下人能奈我何?这原是多日郁积的一腔孤愤,见展昭归来,已然消去不少,此时又被展昭拥在怀中,温热的呼吸拂在耳畔,哪还生得起气来?
  
  半响无言,白玉堂忽然“呀”的一声大叫,手忙脚乱地挣脱出来,拉了展昭便往外跑,嘴里念念叨叨:“猫儿远道而来,还没顾得上吃饭吧?这半个月不见,臭猫又瘦了不少!爷爷这便找地方喂猫去,免得外人见了,还道是爷爷饿瘦了你这只笨猫!”脚下不停,已拉了展昭卷出门去。
 
  展昭任他拉着,眼角笑意微微,嘴里咕哝道:“好个别扭的死耗子!”
  光阴流转,转眼年关将近。展白二所住所桂花已谢,树叶也都凋零,只有那几丛修竹依旧苍翠欲滴,风寒中愈见风骨。但宅门却日日紧闭,显见得已多日不曾有人涉足。原来二人已是官身,开封府事务繁杂,缉凶拿盗更是无日无之。二人又为府中护卫最高品级,少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常常一人向东,一人向西,一人好容易回来,一人却又刚刚外出公干,算算竟是聚少离多,一月之中难得一两次相见。但二人皆是侠义男儿,脉脉深情中另有一番铮铮铁骨,已把这乍相聚、翻为别离视为生活常态,不以为忤。二人不在一起时,一人又不愿回那宅子,平时便是一把锁锁了。
 
  所好这几个月来展昭身上并无新伤出现。“既许了我一生一世,便当为我善待自己。以后临敌时再心慈手软,弄一身新伤旧伤回来,看爷不剥了你的猫皮!”看样子自己的一番话猫儿倒是记住了。只是每次外出公干,展昭总要迟归个一两日,弄得白玉堂直要跳脚。有一次竟整整迟归了五日方归,归来后面色苍白,血染蓝衫,白玉堂几欲骇绝,忙扶他坐下,咬牙道:“是哪个伤了你?”展昭却只淡淡地道:“那人已死于巨阙之下,这血是那人的。”原来当日展昭手刃川北三盗仲、叔、季,却走了个老大唐伯秋。唐伯秋誓为三位兄弟报仇,跟踪展昭多日,设计陷井诱展昭中伏,不料仍被展昭击杀。
  这日已是腊月十五,展昭是钦封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目前只是暂调开封府任职,按惯例逢初一、十五要进大内当值。白玉堂本也有份,无奈他放肆惯了,直把这皇家规矩视为儿戏,展昭生性谨慎,不愿惹人腹腓,少不得自己辛苦,把白玉堂那份差也接了。
  更鼓初起,展昭返回宅子,去换入宫官服。却见白玉堂正在桂树下喝酒,人未近身便已闻得酒气熏天,显已喝了不少。展昭知他心事,马上就要过年,那白耗子又最爱热闹,以往过年都是在陷空岛过的,哪年不闹个尽兴,偏生现在拘在这小小一隅,零零落落冷冷清清,原来自己竟害他到这种地步!
  展昭只觉得心揪成一团,俯声轻轻唤道:“玉堂,玉堂!”白玉堂桃花眼微眯,抬头冲展昭一笑,竟是说不出的凄凉。展昭心头作痛,拉他起来,柔声道:“玉堂,外面风凉,还是进屋吧。我今晚入宫当值,五更即回,玉堂不必等我,自己可先睡。”
  拉他进房,白玉堂踉跄了脚步跟着,忽听他叫道:“展昭!”展昭看他,却是无话,仍是叫道:“展昭!展昭!”
  展昭知他醉了,替他除去外衣鞋袜,拉开被子,轻轻把他送进去,白玉堂眼睛微闭,任他摆弄。展昭换过官衣,俯身在他额头柔柔印下一吻,轻轻退出。
  忽听耳旁传来一声轻叹,白玉堂兀自咕咕哝哝:“展昭,展昭!唉,谁让你是展昭,谁让你是展昭……”
  展昭心里又甜又苦,谁让自己是展昭?只有展昭才能让嚣张跋扈的白玉堂甘心服软,只有展昭才能让义字为先的白玉堂割袍断义,玉堂,从前只知遇上你是我的劫数,现在才知,遇上我才是你真正的劫数!
  五更将近,展昭和前来换班的侍卫交值完毕,匆匆走出皇宫。此时夜色正浓,大街上空无一人。展昭担心白玉堂宿酒未醒,展开身形,向住处飞掠。
  临近宅子,只见房内烛火莹然,映得一窗晕黄。难道那白耗子不听自己的话,又等了一夜不成?想起以前住在开封府时白玉堂登堂入室时总是走窗不走门,顽心忽起,也想逗逗玉堂,惹他开口一粲。想至此,一个“珍珠倒卷帘”翻上屋顶,俯身向窗内瞧去。
  正要扣击窗棂,忽见窗前烛火下映出的是两条人影,其中一个开口叫道:“五弟!”却是翻江鼠蒋平的声音。
  展昭正暗自庆幸不曾莽撞,只听蒋平道:“五弟,这段日子可好?”
  白玉堂冷哼道:“不劳蒋四侠费心!”
  蒋平叹道:“五弟,我知你一直心恼四哥,怪我不该向大哥学舌。此事的确是四哥考虑不周,四哥向你陪罪。”
  见白玉堂不理,蒋平续道:“当时我和几位哥哥反应过激,处理也有不当之事。但你和展兄弟之事的确惊天动地——”
  白玉堂大声道:“大丈夫行事,只求随心随意,随意而为,管他什么惊天动地,白玉堂是阎王也头疼的人,想那猫儿也不在乎什么违天背地!”
  蒋平叹道:“五弟,过刚易折,你这性子始终太过执拗,实不知伤人伤已。哥哥们情绪失控,也不能全怪了几个哥哥。只是万事皆可商量,五弟咱们一个头磕了下去,从此就是生死与共的亲兄弟,哪里就要说什么割袍断义的话,五弟快快把这话收起,在哥哥们眼里,你永远是我们的五弟!”
  
  见白玉堂面色稍缓,蒋平道:“这三个月来,展兄弟曾三上陷空岛,跪求大哥收回成命,并言道只要玉堂能重归五义,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任凭大哥发落。”
  白玉堂“咦”道:“怎么从未听猫儿提起?”
  蒋平道:“展兄弟未说过么?是了,想那展兄弟脾气,未有结果之事从不妄言。他未向你提起,想是事情没有结果之故。非是大哥不肯原谅,你是我们的五弟,哥哥们自小疼你,展兄弟又百般求恳,只要你好,哥哥们最终还不都依了你?只是大哥想白大嫂不曾开口让你复归宗祠,陷空岛实不敢独专,因此展兄弟又两下金华,终求得白大嫂原谅,所以哥哥们急忙命我前来,接你和展兄弟回陷空岛过年。”
  透过窗棂缝隙,展昭只见白玉堂一张俊脸上阴晴不定:“猫儿……他竟去了金华?”
  
  蒋平道:“是啊,昨日白大嫂遣人送信,我们才知事情大体始末。展兄弟第一次登门求恳,白大嫂闭门不纳,展兄弟在白府外跪了两天两夜,言道若大嫂不肯原谅,也只好自逐出展氏宗祠,断不能让五弟做了孤魂野鬼。”
  此时白玉堂心中已是了然,怪不得猫儿每次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