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前一页回目录
写在《慈禧前传》之前
清文宗与恭亲王
清咸丰十一年辛酉七月十六日,文宗崩于热河。遗命以皇长子载淳继位,并派怡亲王载垣等军机大臣,额驸景寿及辅国公肃顺等总共八人,“赞襄一切政务”。这就是清朝家法中,“顾命大臣”辅弼幼主的制度。
不久,幼帝的生母慈禧太后(其时仿明朝万历的成例称她“圣母皇太后”),既不甘于大权的旁落,又深憾于肃顺的跋扈,于是与文宗异母弟恭亲王奕密谋,夺取政权,由“顾命”而变为“垂帘”,两宫临朝称制于上,恭王总揽全局于下,是为近代史上有名的“辛酉政变”。
“辛酉政变”争权的两方,缩小范围来说,一方为慈禧和恭王,一方是肃顺及其同党。但肃顺为文宗所重用,而文宗的重用肃顺,则在恭亲王于咸丰五年奉旨“罢直军机,回上书房读书”以后,为此文宗与恭亲王兄弟失和的表面化。换言之,没有恭亲王于咸丰五年的退出军机,就没有肃顺于咸丰六、七年始的逐渐被重用,即令肃顺在御前当差,有心揽权,则以恭亲王的地位,足以裁抑,然则文宗的末命,必以嗣君付托恭王,不特无“政变”之可言,且亦无“垂帘”之变局。王湘绮诗:“祖制重顾命,姜姒不佐周”,“垂帘”原是恭王与慈禧合作的条件之一,倘恭王亦在“顾命”之列,一定也跟肃顺、载垣一样,对“垂帘”之议,持坚决反对的态度。
由此可见,“辛酉政变”实种因于文宗与恭王的兄弟失和,其间牵涉到帝位、亲情、礼法、隐衷。重重因素的纠结,构成了复杂微妙的过程。我以为在贡献《慈禧前传》于读者之前,有先一叙此过程的必要,因作本篇。
一
宣宗生前,三后九子,二、三两子幼殇;第一子死于道光十一年四月,两个月以后,皇四子奕裕俏淖凇?br /> 文宗的母亲钮祜禄氏,由全嫔累进为全贵妃,十三年四月,继后佟佳氏崩,全贵妃晋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十四年十月,正位中宫。二十年正月初九崩,年三十三。宣宗亲自定谥为“孝全”。
清宫词:“蕙质兰心并世无,垂髫曾记住姑苏,谱成六合同春字,绝胜璇玑织锦图。”原注:“孝全皇后为承恩公颐龄之女,幼时随宦至苏州,明慧绝时。曾仿世俗所谓七巧板者,斫木片若干方,排成‘六合同春’四字,以为宫中新年玩具。”因生长苏州之故,亦可想见其在“明慧”以外,还有江南女儿的温柔,这与旗下格格的开朗爽健是大异其趣的,此所以独蒙帝眷。
孝全之崩,曾有异闻。清宫词:“如意多因少小怜,蚁杯鸩毒兆当筵,温成贵宠伤盘水,天语亲褒有孝全。”原注:“孝全皇后由皇贵妃摄六宫事,旋正中宫,数年暴崩,事多隐秘。其时孝和太后尚在,家法森严,宣宗亦不敢违命也,故特谥之曰:”全‘。宣宗既痛孝全之逝,遂不立他妃嫔之子而立文宗,以其为孝全所出,且于诸子中年龄较长。“照这首诗看,孝全暴崩,似是新年宫中家宴,为人下毒所致。但”温成贵宠伤盘水“一,兼用宋仁宗张妃怙宠及庆历八年近侍作乱纵火,曹后率宫人救火擒贼的故事,不知意何所指?词连孝和,尤不可解。史载:宋仁宗张妃颇与闻外事,曾为其伯父尧佐乞官,或者孝全亦有类似的举动,而宣宗继母孝和太后秉性严毅,有所责备,孝全因而羞惧服毒。宣宗哀矜,谥以”全“字。这是我的猜想,究竟真相如何?诚所谓”宫闱事秘,莫得闻矣!“
孝全崩后,宣宗未再立后。其时妃嫔中,名位最高的是静皇贵妃,幼殇的皇二子、皇三子,都是她所出,再生一子,就是皇六子奕。孝全崩时,奕裕从删不使箦а蹶'运《祺祥故事》:“恭忠王母,文宗慈母也。全太后以托康慈贵妃,贵妃舍其子而乳文宗,故与王如亲昆弟。”静皇贵妃在文宗即位后,被尊为“皇考康慈皇贵太妃”,所谓“乳文宗”的“乳”字,如作哺育解,不实,“舍其子”更不实,静皇贵妃多少是偏爱亲子的。但文宗与奕为皇子时如“亲昆弟”则可信,因不独同在一母照拂之下,且年龄相仿,同在书房,兼之皇五子奕淙出嗣为惇亲王后,不在宫中,皇七子奕澴还小,不足为侣,除此以外,宫中别无可以谈得来的弟兄,感情自然而然就亲密了。
二
奕的才具,无疑地胜过奕裕谝嘧钪影飧龆印5笪恢展橛谵仍}者,另有缘故。《清史稿·杜受田传》:“文宗自六岁入学,受田朝夕纳诲,必以正道,历十余年。至宣宗晚年,以文宗长且贤,欲传大业,犹未决;会校猎南苑,诸皇子皆从,恭亲王获禽最多,文宗未发一矢,问之,对曰:”时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宣宗大悦曰:“此真帝者之言!’立储遂密定。”文宗的这段话,就是杜受田的传授。又清人笔记载:“道光之季,宣宗衰病,一日召二皇子入对,将藉以决定储位。二皇子各请命于其师,卓(秉恬)教恭王,以上如有所垂询,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杜则谓咸丰帝曰:”阿哥如条陈时政,智识万不敌六爷。惟有一策,皇上若自言老病,将不久于此位,阿哥惟伏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诚而已。‘如其言,帝大悦,谓皇四子仁孝,储位遂定。“
如上所引,文宗得位,不无巧取之嫌,而恭王的内心不甚甘服,亦可想而知。兄弟各有心病,种下了猜嫌不和的根由。而以静皇贵妃的封号一事为导火线,积嫌到咸丰五年,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兹就王湘绮所著《祺祥故事》中,有关此事的记载,分段录引注释如次,以明究竟(引文上加A记号)。
A会太妃疾,王日省,帝亦省视。一日,太妃寝未觉,上问安至,宫监将告,上摇手令勿惊。妃见床前影,以为恭王,即问曰:“汝何尚在此?我所有尽与汝矣!他性情不易知,勿生嫌疑也。”帝知其误,即呼“额娘”。太妃觉焉,回面一视,仍向内卧不言。自此始有猜,而王不知也。
圆明园三园之一的万春园,原名绮春园。道光年间,尊养孝和太后于此。文宗即位,亦奉康慈太妃居绮春,这是文宗以宣宗尊孝和者尊康慈,而视疾问安,又无异亲子,凡此都是报答抚育之恩。但看康慈误认文宗为恭王所说的一段话,偏心自见,而猜嫌固先起自康慈。
A又一日,上问安入,遇恭王自内而出,上问病如何?王跪泣言:“已笃!”意待封号以瞑。上但曰:“哦,哦!”王至军机,遂传旨令具册礼。
此记康慈不得太后封号,死不瞑目。“哦,哦!”是暂不置可否之词,恭王则以为文宗已经许诺。这可能是一种误会,但恭王行事,有时亦确不免冲动冒失,因而被认为“狂妄自大”,以后与慈禧的不和,即由于此种性格使然。
恭王初入军机在咸丰三年十月,虽为新进,但以爵位最尊,成为掌印钥的“领班军机大臣”,所谓“军机领袖”、“首辅”、“首揆”都是指领班的军机大臣。召见军机,自乾隆十三、四年间开始,全班同见,但首辅或一日数召,面听指示称为“承旨”,既承旨而缮拟上谕进呈,称为“述旨”,至于“传旨”,通常指口头传达旨意而言。
A所司以礼请,上不肯却奏,依而上尊号,遂愠王,令出军机,入上书房,而减杀太后丧仪,皆称遗诏减损之。自此远王同诸王矣!
“所司”指礼部。尊封皇太后,应由礼部具奏,陈明一切仪典。恭王传旨,虽非文宗本意,但皇帝如摈拒礼部请尊封皇太后的奏章,则将闹成大笑话,所以不得不依奏。而恭王的“传旨”,起于误会,终同挟制,文宗自然要懊恼。
《清史稿·文宗本纪》咸丰五年秋七月壬戌朔:“尊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到七月庚午(初九),皇太后崩,十一天以后,恭王以“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的“原因”,奉旨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所谓“自此远王同诸王”的“诸王”,指惇郡王奕淙、醇郡王奕澴、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漁E等四人,这就是说,文宗从此看待奕与其他异母弟并无区别,不复如“亲昆弟”。而康慈的抚育之恩,也算在尊封太后一事中报答过了。
据《清史稿礼志》康慈太后崩,“帝持服百日如制”。所谓“减杀太后丧仪”,最主要的是谥法有异,《清史稿·后妃传》康慈崩后,“上谥曰‘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系宣宗谥,不袝庙”。按:封后而不系帝谥,起于明宪宗生母孝肃太后,《明史·后妃传》“孝肃周太后,英宗妃、宪宗生母也。……嘉靖十五年与纪邵二太后并移祀陵殿,题主曰皇后,不系帝祀,以别嫡庶,其后穆宗母孝恪、神宗母孝定、光宗母孝靖、熹宗母孝和、庄烈帝母孝纯,咸遵用其制。”但在清朝,上谥太后,并无此前例。文宗不以家法而沿用前朝故事,一方面表示,孝静太后抚育有恩,侍奉如生母,一方面亦表示嫡庶究竟有别。致憾之深,可以想见。
以后到了咸丰七年,奕复起,受命为都统,其时肃顺已开始得宠,为固位计,不免对奕有所中伤。英法联军,进逼京师,文宗以“秋狝木兰”为名,仓皇避往热河,命奕留京“办理抚局”,则由于肃顺的制造空气及守旧派的推波助澜,相率以为奕将借洋人的势力,重演“土木之变”的故事,甚至连惇亲王奕淙亦相信奕要谋反。于是文宗与恭亲王手足之间,猜忌愈深。
总之,如无牢不可解的心病,则以兄弟之亲,谗言不入,文宗末命的顾命八大臣,当以奕为首。“祖制重顾命”,以恭王的才具,执行尊严的家法,慈禧决不可能取得任何政治上的权力。照这样看,清文宗与恭亲王的手足参商,不过便宜了慈禧一个人而已。历史的因果关系,有时奇妙难测,此为一例。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
一
皇帝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丢下惠亲王领衔所奏,“恭办圣训告竣,请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顺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万岁爷”会昏厥。皇帝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须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三十岁的皇帝,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还能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什么“圣训”?想到他自己告诫臣子的那些话,“朕”如何如何?“尔等”如何如何?越觉双颊如火,烧得耳朵都发热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宪皇帝,古往今来如何竟有以处理政事为至乐,每天手批章折,动辄数千言,而毫不觉得厌倦的天子?
对于他来说,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别是那些军报。江南未平,山东又起,域内未弭,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边陲的鳞甲之患,父亲手里,也不过英夷为了鸦片逞凶,象这几年内忧外患,纷至迭起,不独东南半壁糜烂,甚至夷人内犯,进迫京师,不得不到热河来避难,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过的艰难处境,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位皇帝,都会象他一样,怕看那些奏报军情的章折。
唯有这样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这样自己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寻一些乐趣的心情,领略到一些天子之贵!
喘息渐渐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最后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如意,捧进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样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
“传懿贵妃来批本!”
“嗻!”管宫内传宣的小太监金环跪一跪,领旨走了。
“慢着!”等金环站定,皇帝又吩咐:“传丽妃,东暖阁伺候。”
等金环传旨回到御书房,皇帝已回烟波致爽殿东暖阁。接着懿贵妃到了御书房,一个人悄悄地为皇帝批答奏折。
她不能坐御座,侧面有张专为她所设的小书桌。从御书案上将皇帝看过的奏折都移了过来,先理一理。把那些“请圣安”的黄折子挑出来放在一边,数一数奏事的白折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后再清理一遍,把没有做下记号,须发交军机大臣拟议的再挑了出来,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折,在懿贵妃要不了半个时辰,因为那实在算不了一件什么事!
多少年来累积的?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