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说到这里,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不断跳动,这是连他自己都为未来那份扬眉吐气的痛快情绪所激动了。部下看长官如此,谁不喜功?个个心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用眼色认可了这个胆大的决定。
于是,接下来便是商量战法。捻军跟僧格林沁捉了好几年的迷藏,而且也从官军那里俘获了许多马匹,加以熟于地形,所以飘忽如风,诡诈百出,常用的是两种战法,一种是用老弱诱敌,而精锐利用天然形势遮蔽,官军贪功深入,必中埋伏;一种是以前队挑战,另选精骑,绕出官军后路,施行突袭,所以官军总是凭借村堡,先求不败,再求获胜。如今既非以自保为足,而且要想一举击溃人数数倍之多的东捻,就非扬弃过去那种为捻军所熟悉的战法不可。
当时议定,全军尽出,留五营守辎重,其余十五营尽皆渡河,分为左、中、右三军,每军五营,齐头并进。这样出其不意地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全面出击,为以前官军剿捻很少有的举动,先予敌人以一种先声夺人的感觉,在气势上就占了上风。
会议妥当,诸将辞出,各自去作准备。到了约定的那天,大家半夜里便都起身,一到卯正,刘铭传一马当先,冲出营门。
于是前后马队,夹护步兵辎重,浩荡南下。刘铭传是不打算回下洋港了,东捻蚁聚,连眷口不下十万之众,一仗“剿洗”不完,怕乘胜追击之际,还要派部队回来照料辎重,未免耽误时机,所以倾师全出。
到了一处名叫宿食桥的地方,刘铭传驻马等候谍报。两三拨哨探接踵报告,说是捻军仍在尹隆河对岸,未见动静,似乎对官军出击,尚无所知。
这还等待什么?刘铭传立即下令,以步兵五营留在宿食桥守护辎重,余下的依照原来的计议,全数渡河。原来的计议是分作三路,齐头并进,右军先扑尹隆河北岸的杨家洚,任务特重,刘铭传特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唐殿魁担当。左军统带是刘成藻,中军则由他自己亲自率领。
这一带是真正的古云梦泽,湖泽纵横,楚天辽阔,又当冬季水浅,更便驰驱。刘成藻的左军先到河边,人马涉水而过,接着中军也渡了河,拉开队形,向前直冲。
捻军自然已得到了警报,也分作三路迎敌,牛洪在西、任柱在东,赖汶光和李允居中策应。铭军是刘成藻的部队较弱,而东捻以任柱一股最强悍,所部全是马队,跟僧王周旋过很长的时间,转战数千里,能够人自为战。这最强的正好碰着最弱的,而且首先遭遇,刚一接触,刘成藻那五营就稳不住阵脚向后转了。
左军一转,带动中军,刘铭传一看这情形,恨不得把刘成藻抓来手刃于马前。此时无奈,唯有硬拚,下令冲锋。
长号筒“呜嘟嘟”地吹得好响,马队一路冲锋,一路开洋枪,乒乒乓乓,夹杂着万蹄杂沓,加上后续步兵“杀呀,杀呀”的喊声,声势十分惊人。东捻中军的赖汶光和李允,颇有惮意,正在有些踌躇,想先避一避锋头,忽见东面尘烟大起,遥乙一望,喜逐颜开,那些喽罗们亦无不精神大振。
东面来的是任柱的马队,一部分渡过尹隆河去追击刘成藻的部队,一部分由任柱亲自领着来攻刘铭传的中军。拦腰侧击,形势最利,等刘铭传发觉,已颇难应变——任柱的马队飘忽如风,转眼迫近,拦腰被冲为两段。
后一段溃散,前一段恰好遇着赖汶光和李允,迎头痛击。刘铭传此时方寸大乱,只由两百亲手训练的亲兵保护着,在乱军中夺路而走。
中、左两军都垮了,右军唐殿魁却打得很好,轻易夺下杨家洚,渡河击退牛洪一股,正遇着任柱侧攻中军,飞马来援,阻遏了攻势。
然而这一挡却使他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中、左两军死的死、逃的逃,捻军三路合而复分,一半渡河去追官兵,一半对付唐殿魁一军。他只得两千五百人,捻军则有两三万,重重包围,渐渐逼紧,唐殿魁和两名营官吴维章、田履安力战阵亡。
铭军整个儿崩溃了。刘铭传和他的幕僚及亲兵,陷在重围之中,无法逃生,索性脱下冠服,坐待就擒。
这时捻军两翼的马队,渡河的还不多,大部分在尹隆河南岸对付唐殿魁一军,以及追杀四下溃散的官军,但中路捻军,渡河而北的人数已有一两万,乌合蚁聚,遍野皆是,忽然间有人惊惶地喊道:“霆军,霆军!”
但见北来的霆军,仿佛大海潮生,初看不过一线,等听出人喊马嘶,已如怒潮澎湃,转眼迫近。霆军的排面拉得极广,那凌厉无比的气势,急风骤雨般慑人心魄,捻军先就有了怯意。
霆军大敌当前,情况也还不甚明了,只从铭军的溃卒口中,得知友军吃了败仗,到底败到如何程度,先得弄个明白。因此,鲍超下令暂停,会合他手下的主要将领,娄云庆、宋国永、孙开华、杨德琛,策马上了一处小冈,大家拿望远镜四处搜索,怎么样也望不见铭军的帅旗。
“坏罗,坏罗!”鲍超着急地说,“刘省三怕的是完蛋了!
怎么搞的嘛?“说着,拨缰就走。
等下了小岗,他才发令,分兵三路击敌,而以杨德琛的马队为游击之师,迂回包抄后路。他自领中路,又以骁勇善战,曾经与敌周旋了两昼夜不进饮食而始终不懈,外号“孙美人”的孙开华,居中策应。
诸将接令,各回本部,看着差不多了,鲍超亲自用左手发炮,巨响一声,哨烟四起,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杀”声,三路齐发,如排山倒海般压制捻军。霆军纪律虽不佳,赏罚极其分明,那些兵一上了战场,只有一个念头:“不死就享福。”所以此时个个奋勇争先,挺矛舞刀,迅如疾风,当者披靡。
中路因为有炮队,行动比较慢,左右两路最先接敌,往中间逼紧,把捻军挤得不是后退,就只好拚命向前。向前的来得正好,鲍超亲自率领的洋枪队,正在等着,看捻军将到射程以内,便即跪倒放排枪,一排放过,另一排接着来,放过的那一排一路跪,一路装弹药,到了前面再放。如是周而复始,名为“连环枪”,运用得法,威力极大。
两排枪放过,中路的捻军就已支持不住。这时任柱和牛洪的马队,已渡河驰援,马队要靠马,而马有“西马”、“北马”之分。西马在多少年前称为“代马”,嘶风追月,固海内一世之雄,但比起生长在蒙绥大草原中的“北马”,又不免相形见拙。官军的马自然是北马,而捻军的马因为都夺自官军,所以也是北马,喂养得却比官马好。只是马虽胜过官军,武器不堪匹敌,捻军的马队多用长矛,官军的马队是用洋枪,另外还有炮队支援,这一来捻军就要倒霉了。
“开炮!”鲍超亲自下令。
炮也是“连环炮”,左右交替着往疾驰而来的捻军马队中轰,顿时人仰马翻,捻军的阵法大乱。负策应之责的孙开华,一直按兵不动,这时遥遥看见杨德琛的马队,已从远远两侧兜了回来,包抄捻军后路,怕玉石不分,轰了自己人,急急奔到鲍超面前报告:“霆公!不必再开炮了!该冲锋了!”
鲍超举起左手,用望远镜扫了一周,大声说道:“要得!
火候够了。“
鲍超用兵,最讲究一个“势”字,但这个“势”,有时只是他“存乎一心”,旁人莫名其妙,往往平地扎营,一无依傍而四面受敌,问起来说是“得势”。此时临敌察势,他说“火候够了”,果然够了!但见杨德琛的马队,两翼齐张,千枪并发,捻军前面迫于炮火,后面又有归路被断之虞,纷纷回窜,孙开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鲍超也由亲兵护卫着,亲自踏阵。
掌帅旗的那名亲兵,是千万人中特选出来的,个子生得不高,而膂力惊人,在马上把丈余高的一面紫色帅旗,举得极高,马疾风劲,旗面尽展,斗大一个白丝绣成的“鲍”字,老远就能望见。他的部队都以这面旗为指引,奔驰冲杀,呐喊的声音,传到十几里外。
两翼杨德琛的马队,不久便合而为一,终于隔断了捻军的归路,前后夹击,而西面是汉水,唯一的出路,只有东面一条。东面就是古称竟陵的天门,四面皆湖,形成天然的屏障,捻军无法进城,折而往北,霆军却冲过了尹隆河,变成主客易位。
捻军的巢垒多在尹隆河南岸,东起洪水转折之处的多宝湾,以西是拖船埠、张截港,一望无边,亦不知内中虚实。于是鲍超暂且驻马,一面分兵翻回尹隆河北去追敌,一面扫荡贼垒,东捻数年的积聚,除掉毁于炮火,便都落在霆军手里了。
战局到了清理战场的阶段,各军纷纷呈报战果。鲍超最关心的是铭军将领的下落,派出亲兵到各路去查询,战场辽阔,一时未得结果,却有人送来一个珊瑚帽结子,珊瑚四周绕着一串细珠,鲍超一看,眼圈便红了。
“省三殉难了!”他凄然向他的幕友说。
“何以见得?”那幕友不解。“有珊瑚帽结子的也多得很,不见得就是刘省帅。”
“你不知道,红顶子多了,不值钱了,省三另外搞了个名堂,喏!”他指指围绕珊瑚的那串细珠。
那幕友想起僧王殉难,也是先发现了他的三眼花翎,因而才找到遗尸,于是便问送帽结子来的人:“这是在那里找到的?”
“杨家洚以北,叫不出地名的地方。”
“快派人去找铭军刘大帅的尸首。”
“不忙走!”鲍超站起身来,“我自己去。”
“这不必!”另有个幕友劝他,“此刻有多少事要大帅裁决。
多派见过刘省帅的弟兄去找,一定可以找到。“
“这话也有理。就多派人去找,找到了马上给我送信。”
尸首没有找到,却有了个好消息,刘铭传、刘成藻还有好些幕僚,因为霆军的及时赶到,已经脱出重围,回到下洋港去了。
“还好,还好!”鲍超很欣慰地,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查一查,那些东西是铭军的?”
清点结果,夺还铭军在宿食桥所失去的骡马五千余头,洋枪四百支,号衣八千多套,还有各种杂色军械,再加上十几颗红蓝顶子,二十多支花翎、蓝翎。另外两千多名陷入重围的铭军,也被救了回来。至于霆军自己的战果,夺得捻军的辎重,照例不计,鲍超也不问,由各军自己去分配,只计成功,照各路所报,算起来杀敌两万,生擒八千有余,这里面自然有虚头,但照这一天这一仗来说,虚头不算多。
乱糟糟忙到天黑,才算略微有个头绪,各路收兵的收兵,暂驻的暂驻。捻军已往北朝大洪山一带逃窜,追剿还是待命?
各军纷纷前来请示。
“为啥子不撵?”鲍超断然决然地下令:“今天撒锅罗,明天统通给我开拔!”
霆军向来越打越勇,听说明天开拔,不以为奇,各回本营去部署。坐镇中军的鲍超却上了心事,铭军所以致此大败的原因,他已从脱围的铭军将官口中,得知大概,“唉!”他重重地叹口气,“叫我做了刘省三,心里也难过噢!”
如何不难过?原想露一手给霆军看,谁知一败涂地,不是霆军,几乎全军覆没。再往深一层看,本来会师夹击,可操胜算,因为兵分力弱而致败,那时捻军势如狂飚,一下子把如期践约的霆军也卷在里面,跟铭军落得个两败俱伤,这笔帐怎么算?
“大大小小的仗,我都记不清了,跟别军一起打也常有,我大胜,别人小胜,我败罗,别人也讨不了好,算起来总差不多,从没有今天这个样,大胜大败!老夫子,”鲍超请教他的幕友,“我倒问一问,从前有没有这种事?”
鲍超的幕友没有什么好脚色,腹笥不宽,无以为答。欺侮他没有吃过墨水,使劲摇着头说:“没有!从来没有!”
“我倒想起来了,”鲍超突然问道:“韩世忠黄天荡大败,那时候,岳飞在那里?”
幕友答不出来,反问一句:“霆公,你问这话,是何用意?”
“学个样嘛!”他说:“譬如说,韩世忠大败,岳飞大胜,两个人见了面,有些啥子言语?明天我见了刘省三,照样好说。”
“原来如此!这也不必以古人为法,可以想得出来的。”
“好!我请个教。”
“当然不可以得意。”
“这我知道。”
“更不可以怪他。”
“我倒不怪他,我还要谢他。”鲍超得意地笑道,“他简直就跟李少荃拿下常州不打江宁一样,让功给九帅嘛!”
“霆公,”那幕友正色说道:“这话万不宜出口!传到刘省帅耳朵里,会结怨。”
“不错,不错,”鲍超深深点头,“自己人说说笑笑,没有那个要挖苦他。”
“不能挖苦他,也不必安慰他。霆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鲍超虽理会得不必安慰刘铭传的意思,却是大有难色,踌躇了一会问道:“你看我不去行不行?”
“不行!”幕友答得极干脆,“刘省帅已经在说,霆公自居前辈,看不起他,这一来显得架子是真的大,不妥###!”
“我也觉得不妥。唉!打仗容易做人难。”
这一夜鲍超辗转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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